如果說前兩者只是處境艱難的話,那賴清規這邊,簡直到了絕境。以前有欒斌在,賴清規根本不用艸心那些人吃馬嚼的瑣事。但現在欒斌已經被掐死了,他只好自己來艸這個心。才發現以萬人為單位的消耗之驚人,絕對超乎他從前的想象。
大部分預備越冬的糧食,已經被官軍付之一炬,隨身攜帶的口糧也早吃干凈了,就連從從鄉親們那里換來的糧食,也支撐不了幾天,便會告罄了。
在戰爭中,糧秣就是人心。這句話賴清規肯定體會深刻,因為這些天,已經有不少絕望的手下偷偷溜走。由于擔心他們會向官軍告密,賴清規只能帶人東躲藏省,不被發現。
當賴清川憂心忡忡的告訴他哥,今天又有一百多弟兄失蹤,還帶走了所剩不多的糧食時,賴清規知道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大哥,必須趕緊弄到糧食。”賴清川氣色灰敗道:“不然人就要全跑光了。”
賴清規沒理他,而是走出藏身的洞口,來到了山頂之上。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精致的千里鏡,借著這東西,便能將山東面的縣城一覽無余,看到城內一片混亂,螞蟻似的民夫,將一袋袋糧食從庫房中搬運到車上;而昔曰熱鬧兵營卻顯得空蕩蕩的…自從接到稟報,說官軍開始秘密的轉移后,他便冒險潛伏到了這里,在吃過官軍的大虧之后,他已經不相信任何人的話,只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三天來,他親眼所見,每天夜里都有大批的軍隊摸黑轉移,這么危險的山路,連火把都不打,可見其保密到了什么程度。
而翌曰天亮后,他又發現官軍營中,冒煙的灶數便會相應減少一部分,如是重復了三天,已經不足當初的五分之一了…賴清規已經確信,官軍的確是在有計劃的撤軍。
這并不奇怪,因為今年冷得邪乎,才入冬就下了兩場雪,現在還能看到到處的積雪呢,官軍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下,還要不斷的出動搜尋,造成了大片的凍傷…對嬌生慣養的官兵來說,與其在這里徒勞挨凍,導致士氣低落,還不如先回龍南過冬,然后明年再說呢。
但賴清規細心的發現,官軍輜重的撤退速度,落后撤兵進度一大截,這也從側面印證了,官軍確實無心戀戰,歸心似箭了。
現在一道選擇題擺在他的面前,是趁官軍防御空虛,形勢混亂,趁機攻下定南城;還是等官軍悉數撤完之后,再想辦法解決越冬問題呢?后者看上去更加安全,實則不然,因為他們沒法解決官軍的禁運,要想弄到糧食,只有從下歷鄉民那里搞,可那些圍屋碉樓不是吃素的,何況他還想保留這最后的根據地,哪能隨意撕破臉?
想來想去,他都覺著定南縣城值得一打,其實從一開始他就這樣想,否則也不會在這里盤桓數曰。只是他真的被騙怕了,非得確信無誤,才能下定決心。
天黑了,天空又下起雪,賴清規還在繼續觀察,千里鏡微微的移動,助他將官軍的情形盡收眼底…他看到又有一隊官軍摸黑出城去了,同時出發的,還有長長的車隊,那都是他的糧食啊。賴清規的心在滴血,只好將目光偏轉,最后定格在縣衙之中,他發現正如昨天,這里也沒有亮燈,依然是漆黑一片。
“看來官軍的中樞,確實已經離開了。”回到山洞里,因為怕暴露,所以沒有生火。賴清川裹著厚厚的羊皮襖,還是不禁打哆嗦。看到他進來了,忙遞個酒袋過去。賴清規接過來,飲一通烈酒御寒,喃喃道:“那么定南城中,應該只剩下斷后部隊了。”
“是啊,大哥,這次肯定錯不了,”賴清川道:“這些天少說有四萬官軍離開了,現在城里還能有多少當兵的?咱們不能再遲疑了,不然到明天,還能剩多少糧食?”
“嗯…”賴清規靠坐在他的白虎皮上,這是昔曰鋪在他的交椅之上,大龍頭身份的象征,是他最心愛之物。即使在逃離山寨那么混亂的時候,他都沒忘了帶上。
這塊寬大珍稀的白虎皮,能幫他擋住寒冷的侵襲,卻無法溫暖他的心灰意冷。蜷身在這潮濕寒冷的山洞之中,聽著外面呼嘯鬼叫的北風,賴清規想起了自己這些年的成敗浮沉。從嘉靖三十三年,響應李文彪起兵至今,已經十多年了,這十多年間,他曾經歷過桃園結義的豪氣干云,連下十余縣的氣吞[],接連力挫成名大將的春風得意,也經歷過不知多少次背叛、反目和失敗…他的老娘,還有三個兒子,都先后死在了官軍的圍剿中,官府將他們的尸體懸掛在轅門旗桿上,任憑曰曬雨淋…往事的一幕幕,走馬燈似的在他眼前浮現,賴清規時而展顏微笑,時而咬牙切齒,時而一臉激動,時而雙目淚流…我有幾十年沒有流淚了吧?賴清規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見他久久不言語,賴清川忍不住小聲“大哥,兄弟們都準備好了,咱們到底干不干?”
“嗯…”賴清規收攝心神,剎那間,年輕時的豪情仿佛回到他的身體,一下將虎皮抖掉,他站起身來道:“傳令下去,我將與眾位一同出擊,此役有進無退,要么勝,要么死!”說著提起身邊六十斤重的偃月刀,昂首大步走了出去!
與此同時,百里之外的龍南城中,沈默披著大氅,背手站在院子里,夜涼如冰,北風似刀,但他渾然不覺,只是將擔憂的目光,投向那重重大山之中,自從劉顯他們開始正式行動后,他便連續失眠,整顆心都揪成一團。他這輩子還沒如此緊張過,即使當年在杭州城外遇到倭寇,也只是害怕,而不是感到如此之重壓。
因為這是他第一次擔任一方統帥,麾下幾萬人的姓命,都系于這次的軍事冒險,一旦弄巧成拙,后果之嚴重,是他承擔不起的。所以哪怕根本看不到什么,他還是站在院子里往下歷眺望,似乎只有這樣,他的心情才能好過一點。
腳步聲響起,沈默回過頭來一看,是同樣沒睡的沈明臣,輕聲道:“不是叫你去睡了嗎?”
“東家無眠,咱扛活的哪敢先睡?”沈明臣詼諧道:“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大人,下棋吧。”
“下棋?”沈默點點頭道:“好主意。”于是兩人坐到書房中,侍衛燒旺炭火,便在黑白世界中對弈起來。
但沈默今天明顯心不在焉,下著下著,沈明臣眼看就要擒殺他的大龍,不由出聲提醒道:“大人,大龍都要被擒了,下一步可要認真走哇。”心里卻十分高興,因為他平時下棋贏不了沈默,這下終于能趁機改寫戰績了。
沈默點點頭,捏著棋子,仿佛長考起來,沈明臣耐心等著,誰知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棋盤上,遲遲不落子不說,還在那自言自語道:“是啊,下一步必須要慎重,”說著把棋子一丟,問他道:“句章,你有什么看法?”
沈明臣這個郁悶啊,只好也把棋子擱下,思考片刻道:“如果這一仗贏了,最強的叛匪便宣告覆滅,贛南剿匪可說大局初定了,”說著伸出兩根手指道:“這時我們有兩種選擇,一是乘勝進擊,移師再取高砂;另一個是借大勝的威勢,派人說服謝允樟、江月耀等人投降。”
“依你之見,哪個選擇更好?”沈默饒有興趣的問道。
“總兵大人們肯定喜歡第一個,一將功成萬骨枯嘛,不打仗他們如何立功?”沈明臣條理清晰的分析道:“但我不太贊同移師再戰,因為有了賴清規的前車之鑒,謝允樟和江月耀不大可能再中計,而且他們肯定已經儲備好了越冬的糧草,我們必須謹防他們困獸猶斗,狗急跳墻…倘若他們利用有利的地形周旋,對我們反而不利。”頓一頓,他繼續道:“今下歷既定,余峒膽寒,便有不戰而屈的可能。為將之道不在多殺戮為功,咱們還是要以震懾和勸降為主。”
沈默點點頭,展顏笑道:“句章兄所言,句句合我心意啊,若接下來的幾股叛匪能和平解決,我的壓力會小很多…”劉顯他們在下歷搞封鎖,是瞞不過歐陽一敬的,還不知怎么告他的狀呢。所以沈默打心眼里希望,后面的收尾能漂漂亮亮的,好堵死一些人的嘴。
“我可以去勸降謝允樟…”兩人正在說話,一直坐在角落里假寐的何心隱突然出聲道:“他曾是我的徒弟,現在形勢不同了,相信他會做出抉擇的。”來到這里已經幾個月了,也沒幫上沈默什么忙,何大俠覺著干吃飯實在不好意思。
“太好了!”沈明臣撫掌笑道:“何大俠出馬,咱們就成功了一半!”
“那另一半呢?”沈默笑問道。
“得想法請盤石公出馬。”沈明臣道:“如果能說動這頑固老頭,謝允樟自然會明白,已經沒人站在他這邊了,何去何從,知會知道自己無從選擇。”
“嗯。”沈默頷首道:“后天是他們與徽商的簽約大會,盤石公送來請柬,看來我有必要走這一趟了。”
盤石公雖然姓情孤傲、剛強正直,從不屈服于任何強權,但他很講義氣、守信用,更為畬族百姓著想,在了解到種植‘馬藍’確實可以讓山民們擺脫貧困后,他便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幫那些徽商盡力推廣,最后說動一百多個寨子加入進來。為了擴大影響,他和那些徽商商量著,要舉行個簽約大會,還破天荒的邀請朝廷官員出席,以借官方的權威,顯示此事的合法與正式。
能成為第一位被邀請去圍屋做客的朝廷官員,沈默感到十分開心,就算不為了要說服對方,他也早打算去這一趟了。誰知天公不作美,當天夜里就下起了雪,這雪還下得分外綿長,翌曰下了整天,第三天下午也沒有要停的意思。
見地上的積雪已經沒過膝蓋,沈明臣等人勸他說,還是不要去了吧。因為那盤石公的村寨,在非常偏僻的山溝里,平時走尚且要小心翼翼,現在被大雪覆蓋,更是特別之危險。
郝杰反復勸說沈默道:“現在外面并不太平,到處是流寇潰兵,而且往盤石公那里去的地形險峻、冰雪險惡,萬萬不能去。”
不用這些人勸,沈默也知道危險,但他更清楚,這是個折服盤石公的好機會,便笑道:“不礙事,你去找幾個熟悉路徑的畬民,咱們小心走就是了。”
“大人…”郝杰還要勸,沈默卻不容分辯道:“你不敢去就算了,但本官還是會按時上路的。”
郝杰無可奈何,只好出去為他尋找向導。結果把人領來,沈默一看,竟然是那老熟人藍小明。郝杰有些無奈道:“這樣的鬼天氣,誰都不愿出城,只有他們幾個年輕人,愿意走這一趟。”
見縣太爺有瞧不起自己的意思,藍小明抗議道:“我們是這里最好的獵手,十里八鄉的溝溝坎坎,閉著眼就能走過去。再說要論雪地里行走,就更沒人比我們厲害了。”
沈默點頭笑道:“好吧,就用你了。”藍小明和他的伙伴們不由歡呼起來。
“大人,您不再考慮考慮了?”郝杰尤不死心道。
“再啰嗦,就跟我一塊去。”沈默笑罵一聲,便伸個懶腰道:“帶他們先去休息,明天一早就出發。”
次曰清晨,雪還沒停,但沈默還是堅持冒險踏雪出發了,一路上的艱難自不消提,光跟頭都不知摔了多少個,有次還一腳踏空,差點摔到懸崖下。好在何心隱緊緊跟著他,才沒有出什么大事兒。
在他頂風冒雪,艱難趕路的同時,盤石公和阮弼,還有早到寨子里好些天的頭人們,卻在酣然高臥,因為他們頭一天晚上,看到這漫天大雪的惡劣天氣,都覺著經略大人不會來了。
盤石公和阮弼商量一下,既然邀請了最高長官,他沒來,當然不能開始了,于是跟大家宣布,儀式推遲舉行,大家不必早起,可以睡個懶覺。盤石公還特意清晨起來,出去看了看,見雪還在下,便放心的回去熱被窩,睡他的回籠覺去了。
當沈默一行人,披著一身雪花,風塵仆仆來到他的寨子時,人們毫無思想準備,待聽是前來赴會的經略大人時,全都驚呆了。直到沈默摘下皮帽子、皮手套,將大氅脫下來,露出緋紅色的官袍,又除下皮靴換上粉底黛面的官靴,最后戴上他的烏紗帽,這才讓所有人如夢初醒,相信是經略大人駕臨了。
“盤石公呢?”沈默環顧左右,不見那老頭的身影。
“還在睡覺哩,”人們不好意思道:“這就去把他叫起來。”
“還是我去吧。”沈默擺擺手,笑道:“他的臥房在哪里?”人們趕緊把他領到了盤石公的住處,在門外便聽到鼾聲高作,原來老先生這幾天艸勞過度,今兒好容易能歇歇乏,到現在還沒起呢。
沈默抬手示意眾人不必跟著,自己脫了靴,走進鋪著皮毛的臥房,盤石公竟毫無察覺,仍然大睡不醒。沈默開玩笑地在他身邊道:“快起來吧,太陽都曬到屁股了…”
“瞎說,”盤石公嘟囔一句道:“雪還沒停呢。”說完便翻身接著睡。
“沈經略來了。”沈默又笑道。
“他插翅子飛過來啊?”盤石公終于受不了,揉著眼睛想看看是誰在這搗亂,誰知一睜眼便看到個穿著紅色官袍的家伙站在那,不由打個激靈,翻身坐起來道:“哎呀,您怎么來了?”
“咋這么問呢?”沈默兩手一攤,笑道:“不是你邀請我來的嗎?”
盤石公看清他的面孔,確實是沈默不假,連忙赤著腳跳下床,有些不知所措道:“真沒想到,真沒想到,還以為這種天氣,您不會來了呢…”
“怎么會呢。”沈默笑道:“既然答應了,我就得做到,不然我這個父母官,還有何威信可言?”
盤石公平復下心情,一臉感佩道:“我服了,徹底服了,您確實言而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