峴港,碧海藍天白沙灘。
剛剛參加完了清化會議,送走各國王公的沈默,匆匆返回了峴港,這日一早便來到碼頭等候什么人。
半個時辰后,一牟卜型船隊出現在海平面上,在經過海上巡邏船的確認后,其中一艘便駛向碼頭,其余船隊則在近海等候。
一盞茶之后,海船靠岸,水手拋下纜繩,架好踏板,一個身穿緋羅三品官服的男子,便滿面笑容的從船上下來,沈默也快步迎上去,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這大明朝能勞動沈默親自迎接的人很少很少,但這男子就算一個,因為就算沈默當上首輔,這人依然是他哥~他就是大明兵部侍郎、呂宋總督沈京沈高陵。多年不見,他已經被亞熱帶的陽光烤得面se漆黑,人也消瘦了許多。這些年封疆海外,殺伐決斷,儼然一國之王,使沈京的面孔由滑稽變成了威嚴,站在那里便給人壓迫感。
當然,在他的面前,沈京小心收斂著自己的氣場,一臉笑意的指著他身后的青年道:“這是阿吉還是十分?”
“阿吉。”沈默微笑的對身邊的高大青年道:“志卿,快見過你伯伯。”
那青年看上去有十六七歲的樣子,生得高大白凈,樣貌與沈默有七分相似,但一雙眼睛更加靈動,生機勃勃的樣子,不像沈默小時候那樣幕氣沉沉。他正是沈默的長子沈志卿,這次與弟弟跟著父親南下歷練,后來殷士卿被鄭若曾帶去了南洋公司,他則一直留在沈默身邊。
沈志卿十分規矩的向沈京行禮,沈京笑得合不攏嘴道:“真是好孩子,比你爹還俊。”
沈默笑罵一聲道:“你邊上這小子,是我那青卿侄兒吧。”
沈京笑著把邊上一個”與沈志卿年齡相仿的青年拉過來”笑道:“料到你會帶兒子過來炫耀,我也不能沒有準備啊!”
“為老不尊的家伙!”沈默本文字由樂優文學提供,請記住樂優文學。又笑罵一聲,拍拍那明顯隨了母親的帥小伙道:“讓你兄弟帶你去挑兩把好槍,算是叔叔給你的見面禮…,別忘了給你弟弟們也帶幾把。”
沈青卿看看父親,沈京大手一揮道:“你爹都被他坑了一輩子了,有啥好客氣的!”
沈默哭笑不得。
沈默指指不遠處沙灘上的兩把躺椅道:“去那坐坐。”
沈京點點頭,穿著官靴,深一腳淺一眸的和他走過去,偌大的一片海灘,除了他們倆”再沒有別人。
再人在躺椅上坐定,沈京從懷里掏出個銀質的盒子,打開后里面是一狠狠深褐se、指頭粗的煙卷。沈默眼前一亮道:“雪茄?”
“你也知道這個?”對于沈默的博學多識,沈京并不意外,笑道:“這是西班牙商人孝敬的,他們說叫,絲愛噶,什么的,卻沒有你起的這名字好聽。”
“是cigan。”沈默微笑道:“cigan之燃灰白如雪,cigan之煙草卷如茄,耳雪茄也不錯吧?”一“學問大就是不一樣”什么都能說得頭頭是道。”沈默拿起雪茄夾,夾好一支雪茄,遞給沈默道:“不過管它叫什么,享受一下才是正辦!”
沈默接過一根,嗅一嗅那香醇的煙草味道,又遞還給他道:“煙草久服則肺焦,諸藥多不效”其癥為吐黃水而歿。你也少抽點為妙。”
“你就是這點不好。”沈京翻翻白眼道:“總是小心翼翼,這也不做,那也不干,我都替你憋屈。”
沈默雖然貴為閣老,但沈京還是他哥,想怎么說他都行,唯有苦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就是這么個性子了,臨到老了還能改了不成?”
“老什么老?我覺著自己一點不老。”沈京狠狠抽一口雪茄,爽得直翻白眼道:“前兩天二十七房姨太太,剛給我了第三十七個胖小子”所以說,男人嘛,就得靠女人保持青春。”
“得了吧。”沈默毫不留情的拆穿他道:“要不是徐海孝敬的百花仙酒,你早就被那些小老婆榨成人干了。”
“也不光是那酒的效果。”沈京老臉不紅道:“反正我不覺著自己老。”
“兒子都比咱高了,還不老。”沈默靠在椅背上”有些蕭索的望著天空北歸的雁道:“花開有時落,人生容易老。兄弟啊,咱不能總覺著自己好時候還多著呢,得想想不好的時候了。”
“不對啊,…”沈京吐出一口煙霧,緊緊盯著沈默道:“你有心事,很重的心事,說出來兄弟幫你開解一下。”
“本也沒打算瞞著你。”沈默端起茶盞,輕啜一口,聲音低低道:“前日接到圣旨,皇上召我回京。”
“……”沈京愣了一會兒,一拍大腿,笑道:“中啊,高拱那老匹夫,終于攔不住了!”從隆慶三年沈默離京后,就再沒踏足京城一步,期間皇帝數度想把他召回,都被高拱以“前線戰事吃緊、江南離不開,唯有給擋住了。
而高拱在這幾年間,排除異己、大權在握,日益飛揚跋扈,朝廷幾乎成了他的一言堂。所以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是高拱擔心沈默回去分了他的權,才一直從中作梗,阻撓他回京“…,因為類似的事情,曾發生在陽明公的身上,而現在沈默的名聲,甚至在王陽明之上,很多人便認為,他也遭到了同樣不公的待遇,這其中就包括沈京。
“你錯了。”沈默緩緩搖頭道:“這件事并不能怪到高新鄭的頭上。”
“那是誰?張居正?他有這個本事么?”沈京不信道。
“這其實是內閣和皇帝的默契。”沈默淡淡道:“我太年輕了,官位太高,功勞又太大了,回去后如何封賞?怎么安排?高拱這個首輔,本身就是我讓給他的,回去后他要不要讓給我。歸根結底,讓領兵多年,又有一大批同年、門生的權臣,再回歸內閣、重掌中樞,光是想想,就足以令他們不安了。”說著自嘲的笑笑道:“但我是皇帝的師父,也有些功勞,我的同年、門生更是遍布朝堂,讓他們沒法下手,所以把我放逐在外,讓我當大明的救火隊員,也是個不錯的辦法…”
“那為何,現在又召你回京呢?”沈京道。
“京城有消息”沈默垂下眼皮,雖然四下無人,但還是輕聲道:“圣躬不豫了…”
“啊”真的嗎……”沈京震驚了,這種事,沈默不可能騙他。
“嗯…”沈默點點頭,低聲道:“據說從過了年就不好,宮里一直嚴密封鎖消息,還把李時珍從嶄州召進了京城。”
“李時珍…”沈京道:“先帝不是禁止他再踏足京城嗎?”他自己給出鞘釋道:“可見皇帝病重到什么程度,竟連先帝的禁令也不顧了…”說著抬頭望向沈默,低聲道:,“那這個節骨眼把你召進京城,會不會意味著”他們要對你下手了呢?”
“隆慶皇帝重情重義,可謂罕見的仁君,這樣的皇帝,是允許主弱臣強的。當時我認為,皇帝與我同歲、春秋初盛,至不濟也還有個二十幾年”沈默沒有直接回答,面se沉重道:,“所以我才下定決心,為大明本文字由樂優文學提供,請記住樂優文學。,為華夏做成幾件千古大事,到時候或是抽身而退,或是另作打算”總可以從容布置…”不自覺的,他眉頭緊蹙道:“誰能想到,這才隆慶六年,圣躬就能不豫呢?這讓我措手不及,措手不及啊!”
“事到如今,只能一切向前看了。”沈京還從沒見沈默這樣憂慮”輕聲安慰道:,“況且你雖然權勢過人,卻處處小心,跟個,反,字絕不沾邊,又剛剛立了大功,盛名超過于少保、新建伯。
現在是太平世界、法統嚴密之時”他們頂多學趙匡那樣,杯酒釋兵權…想學本朝太祖,諒他們也沒那個膽兒!”
“…”沈默贊許的看沈京一眼,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位堂兄確實是大有長進。這讓沈默放心多了,吐出一口濁氣,眉頭一揚道:“你說的不錯,北邊meng古人剛剛消停,南邊叛亂稍定,這大明的天下,還得靠我鎮著,他們不敢亂來!”
“對!”沈京ji賞道:“這才是我那意氣風發的好兄弟!”
“不過我畢竟不是郭子儀,現在也不是中唐亂世…”沈默苦笑一聲道:“,他們不敢快刀斬亂麻,總能溫水煮青蛙。”說著端起茶盞呷一口,神se已經恢復了平靜:“如今圣躬不豫,必須要考慮宗廟之事,也就顧不得君臣師生之情了。換位思考一下,他們會怎樣對付我?”
“就像你說的,眼下,我并無反跡,又剛剛立了大功,所有的危險都是他們臆想出來的。但他們總不能用這個,莫須有,的罪名干掉我吧?”沈默譏諷的笑笑,也只有在兄弟面前,他才會這樣毫不掩飾自己道:“內閣諸公都是持身慎重的理學之臣,不會學秦檜的。”
“所以,他們不但不能硬逼,還應該穩住我。最好的辦法就是施恩。不是自夸,我的功勞,封個公爵也足夠了。”沈默仿佛在算計別人一樣,侃侃道:“好吧,就算大明的公爵金貴,不能輕易授人,給我個侯爵總沒有異議吧?”說著他豎起三根手指道:“然后可以采取這樣幾個步驟,考慮到皇帝的身體,步子肯定要稍微邁得大些…”
“第一步,眼下戰事已停,我節制九省兵馬的權力,肯定先要收回來,本來我這個督師,就是事畢還朝的差事。這樣辦,名正言順,諒我也說不出什么來。”沈默越說,越是面se冷硬道:“第二步,立刻召我回京述職。我如果推脫不回,就是抗旨不遵,朝廷處置我就有了前得…,我畢竟不是西南王,現在這天下也沒有造反的前提,他們也心知肚明,我不可能造反,他們所計較的,不過是我權柄太大,會讓天日無光罷了。”
“方才說的是我不奉詔,這當然不大可能,八成我還是得奉召而回,我如果回了,就又是一種處置法。那時我人在京城,身邊無兵無將,不過是區區一書生耳,全在朝廷掌握之中,怎么對付我,還不全憑他們一念之間?不過我以為,就走到了那時,也不會給我處分,而只能勉慰。方才說封我侯爵,再給我個太師當當,足以堵住天下悠悠眾口了吧?可是本侯這個活太師,身份如此高貴,讓我干什么都是屈尊,所以只能把我供在那里,最多只平章軍國重事…可是這天下哪有那么多重事?所以我就成了一尊偶像,就像幾位國公爺,被永遠晾在那里…”
這些年,沈默已經很少這樣長篇大論,可見他心中的塊壘,已經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這是陽謀,光明正大,不失相臣風度,也能全君臣之誼,百年之后,更會被史家稱頌,甚至被權謀家反復引用,來闡述如何輕描淡寫的消除權臣的威脅!”
“消消氣,消消氣…”沈京都聽傻了,擱下手中的雪茄,從桌上拿個椰子整治起來道:“說不定皇上只是想你了,想見你一面呢。”
“不,你不了解那些人,他們不這樣干,才叫愚蠢哩。”沈默搖頭道:“,不信你看,楊博很快就會復出,還有那幾位公爺,也要出山掌兵了。”
“不管怎樣,我相信你的判斷。”沈京把插好吸管的椰子遞到他手里道:“實在不行就讓他們整去,反正你也說了,他們沒法怎么著你,當今閑散爵爺也挺好的,大好人生不能只給國家賣命,還得享受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