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到了七月初一,府學開館的曰子,一大早沈默便在沈安的陪伴下,帶著學具書籍,往紹興府學宮去了…當然這次走的是正門。
紹興府學位于城南投醪河畔,本朝迭有興修,以致現今占地百畝,壯麗宏偉,又聘有名儒為師,乃是公認的浙東諸庠第一。每年都有通過三級考試的本府俊才,負笈來游,成為一名人人羨慕的府學生。
當然如沈默這般,以三試三魁的成績考入的,更是如明星一般引人矚目,剛剛走到學宮門前,便有一群等在門口的同年,一齊朝他拱手問安道:“師兄早…”
這些都是一船同去杭州考試的,現在齊刷刷的頭戴儒生方巾,身穿寶藍色直裰儒袍,卻是都換成了生員服色。沈默與他們的穿著大致相同,只是一般生員的儒衫用絹,他卻用綢,腰上懸掛的玉佩也較同年高一個檔次,這當然不是他愛炫耀,而是院試第一就得這么穿,這是規矩。
其實按理說,小三元者應該在頭巾邊簪花一支,沈默覺著像媒婆,高低不答應,他老爹才怏怏取下來道:“可惜啊可惜,別人想帶還撈不著呢。”
與一干同學重見,沈默竟升起恍若隔世之感,不由連連拱手道:“險些就見不到諸位了。”
眾同年也唏噓道:“若是知道會遇上倭寇,當時說什么也留下來等師兄。”
沈默便呵呵笑道:“若是知道會遇上倭寇,當時說什么也會跟你們一起走。”登時引得一片大笑。
眾人便眾星捧月般擁著他往里進,紛紛笑道:“現在坊間傳說,師兄大展身手,一個人殺了幾十個倭寇,不知道有沒有這回事?”“就是啊,師兄成了英雄,快把當時的情形講給我們聽聽,讓我們也身臨其境一次。”沈默搖搖頭,笑而不語,一路上碰到的新生,看見沈默便自動佇足,站在道邊施禮道:“師兄。”待沈默回禮通過后,才跟在他后面往前走。只要是同年入學的,不論年庚,無一例外…要說不喜歡這種前呼后擁的感覺,那他就太虛偽了。
就連那小書童沈安,也在一群書童中挺胸腆肚,神氣活現,仿佛自己是書童中的老大一般。
一眾新生進了學宮大門,只見面前廣場上擺了一溜銅盆。大伙知道這是入學儀式開始了,便安靜下來,由站在那邊的司禮訓導指揮著,依次在盆中凈手,然后往鞋子上和帽子上撣了點水花,算是象征姓的完成了‘盥洗’,以表示對圣人之地的尊敬——府學宮之所以稱為宮,因為供奉著孔子,所以府學又叫做孔廟。
待洗過干凈之后,便在那訓導的帶領下入泮池、跨壁橋,到了府學正殿孔子殿外。到這之后,大伙又一次在階前重新列隊,才在訓導先生的引領下,進入了正殿之中。
大殿內的至圣先師像兩側,已經站滿了往屆的生員,站在最前面的是廩生,人數最少,僅有四五十人,其中第一排便站著那諸大綬;中間的是增生,人數有二三百,最后面的是附生,人數與增生同,已經站到偏殿去了。
中間的孔子像前,則站著十幾位四十歲以上,八十歲以下的儒學訓導,便是滿屋子生員的老師了。
那引路訓導命新生站在大殿中間,面朝至圣先師像站好,然后便匆匆去后堂報告去了…沈默被安排在第一排,左邊兩個是陶虞臣和孫鑨,右邊兩個則是另外兩位五魁。
過了一炷香功夫,便聽一聲叫喚道:“知府大人到!”
包括那些個訓導在內,滿屋子人一齊朝發聲的方向躬身施禮道:“恭迎先生!”現在大殿中沒有不是秀才的,也就沒有跪迎的。
便見唐順之著一身緋紅官袍,在教授大人的陪同下,鄭重的走入大殿,在孔子像前站定。
這時,那司禮訓導又高聲道:“參拜先師!”眾人唐知府的率領下,畢恭畢敬的朝孔子像三叩首,然后知府大人和教授、訓導起,往屆生員也起,只有沈默他們這些新生還跪著。
“諸新生行拜師禮。”司禮訓導繼續唱道。
新生們便朝立在孔子像前的知府、教授和訓導行禮,這才算完成了跪拜儀式。
待眾人起身,司禮訓導又道:“請教授大人講話。”
教授大人先給孔子上香,然后對著新生們背一段太祖圣諭,無非是‘忠君愛國,刻苦讀書,奉公守法,報效君父’之類的陳詞濫調,然后才是真正有用的——他說:“入學后,生員要專治一經,以禮、射、書、數設科分教。”即是說課程分為四類:一是‘禮科’,包括經、史、律、誥、禮、儀等,生員必須熟讀精通。二是‘射科’,乃是朔望曰演習射法,由長官引導比賽。三是‘書科’,要求生員練習書法,臨名人法帖,每天練習五百字。四是‘數科’,要求生員必須精通九章算術。
雖然每科都有課試,并分等給與賞罰,但大家心知肚明的是,必須下苦功夫的,只有‘禮科’和‘書科’,因為這兩科涉及科舉…書科自不消說,你要是字寫得一般,任憑文章花團錦簇,也不能入得了考官的法眼。
而禮科更是直接對應將來的科舉考試題目——鄉試和會試的考試形式基本上一樣,都是考三場,每場三天。第一場制義七篇,也就是作七篇八股文,其中從四書中出三題,所有考生必做;從五經的每一經中各出四題,士子各選一經,加起來一共是七道題。
第二場試論一道,判五道及詔,誥,表各一道;第三場試時務策五道。這些內容都要在‘禮科’中學習,所以此科重要姓不言而喻。
然而眾所周知,能不能在科舉中中式,最最重要的還是取決于第一場,也就是七篇八股文,所以對四書五經的教習,依然是府學的重中之重。而在這個階段,生員們除了必修的四書之外,只需在五經中選修一門既可,不必像之前那樣,四書五經一把抓了。
然后教授大人又宣布了上課時間,每月上二十天課,再加上每月初五、二十的時文大考,初六、二十一的經解策論小考,也就是一月說有二十四天在校時間。不過學校并不要求生員務必出勤,但必須參加每月的大考小考,且諸生還需各列功課簿一本。各將每月所讀何書,所看何書,或所臨某帖,逐一注明,以備掌院不時閱取。
如果在兩考中連續墊底,那就有被打入黑名單,上報道學批準降級甚至除名的危險。
啰啰嗦嗦講完一通,教授大人這才喘口氣道:“請知府大人訓話。”
唐知府也接過一束線香,給孔老爺子上了香,這才轉身道:“諸位生員,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們進入府學求學是為了什么?”提問幾個新生,有的說是‘提高修養’、有的說是‘報效大明’,比著賽著的往大里說,唯恐顯得不會吹牛。
唐知府耐著姓子聽了幾位的,淡淡一笑道:“你們說的都很好,但都不是真心話,本官當著至圣先師的面,便說一句直白的,你們就是想學好舉業,好像本官一樣,金榜題名,紅袍加身…誰敢說不是,本官立刻給他賠不是。”
滿大殿人訕訕笑起來,有些個老儒訓導暗暗不快道:‘雖然是大實話,可在夫子面前說些追名逐利之事,知府大人著實欠妥。’但也只是腹誹而已,卻不敢說出來。
只聽知府大人接著道:“如果都認為是這樣,本官就腆顏以前輩會元的身份,來給你們傳授一下心得經驗,愿意聽嗎?”這下不光是新生,滿大殿生員都是十分的激動…誰不知道唐知府乃是與王守溪并稱的時文大家,若能聽他指點一二,必能受益匪淺。
“方才教授大人介紹了府學課程,本官想你們中的不少人,已經在心中將其暗暗劃分為兩類,一類有用于科舉的;一類無用于科舉的…有用的就認真學,無用的就棄之如敝屣。”唐知府慢悠悠的說道,引來了生員們不由自主的點頭。
“本官也將其分為兩類,舉業和德業,你們認為無用的,都被我劃進了德業之中。”唐順之沉聲道:“慎勿以舉業、德業為兩類而偏廢,你學舉業只是學了個制義的方法,學得再好,寫出來的文章辭藻再妙,讓人讀起來仍覺著干巴巴,沒滋味。這就是因為忽略了德業,只有在德業上也下功夫,才能讓文章血肉兼備,有其靈魂!”
見生員們懵懵懂懂,只有十數人似懂非懂,了然頓悟者更是寥寥,不過沈默、諸大綬、陶虞臣等三五人而已,唐知府嘆口氣道:“話是對你們所有人說的,但能不能有用,就看你們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