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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九章 靈濟宮(上)

  分手時,沈默讓高拱拿一筐花回去,老高笑道:“咱可不要,吃不得喝不得,擺在那兒還怪占地方的。()”

  “可以使人愉悅。”沈默笑道:“給您和老嫂子也增加下情趣。”

  “大了膽了,敢編排我!”高拱笑罵一聲,但還是拿了一盆紅彤彤的石榴去,經過這一下午,兩人的關系似乎更密切了。

  沈默也回家,若菡本來有些不樂,但見丈夫捧著一大束花回來,頓時消了氣,不再追究他為何把孩子撇下,獨自去耍樂了。

  看著妻子快樂的擺弄那些,沈默心說幸虧今兒是和賣花的聊天,要是跟賣十三香的整一下午,回來還沒法交代呢。

  第二天是初六,每年的這一天,都是徐階的門生們,在座主家聚會的日子,沈默只要在京的時候,都沒有缺席過。但每年這種場合,都是歌功頌德、爭相拍馬屁的調調,自己現在身為閣臣,若是去隨大流,難免讓人看輕;但要是特立獨行,吝惜辭藻,又會被認為是得志猖狂,著實讓人為難。可要是不去,必然被一干徐黨中人杯葛,也給徐階對付自己的口實。

  無論如何,還是得走這一趟,畢竟師生名分擺在那,些許浮言傷不了身。

  第二天,沈默也沒早走,而是過了巳時才出門,到徐階家門前時,就見胡同里停滿了各式車轎,顯然賓客已經基本到齊,時間拿捏的剛剛好…他一下轎,就看見李春芳和張居正幾乎是前后腳的到了。等級越高、到的越晚,這種官場陋習雖可笑,卻又是每個人都自覺遵守的。

  三位大學士一下轎,就有門子趕緊通知門房里的徐璠,說:“三位中堂已經到門口了,大爺趕緊迎一迎!”徐璠代父迎客,但他好歹也是個三品官,一般的賓客哪能勞他大駕,都是門子直接領進去。他則在門房里喝茶取暖,只有重要的客人,才會出去迎一迎。

  聽說正主終于來了,徐璠高興得一躍站起,一推門出去,就見三人已經站在大門口了,忙拱手笑道:“三位中堂到了,快請上房里坐,你們這一來就好開席了!”這時屋里的官員們也都聽見了,紛紛出來歡迎。

  今兒天氣晴好,中午頭穿不住大氅,是以三人下轎就是輕身簡行。只見張居正穿一身極合體的寬袖元青絲直裰,衣料細薄柔和且很有墜性,一看就是上乘絲品,腰上系了一條極為名貴的滲著飯糝的深綠色玉帶,懸著墨綠色的和田玉佩,單看這身打扮,如果不認識,還以為他是賦閑的王公。但配上他器宇軒昂的表情,目光深湛的雙眸,一看就是成大器者。但他不大愛說話,除了跟同年還說兩句,其余人問好,一概只是點點頭而已。

  相較而言,沈默的穿著就簡單多了,只是一身月白色的儒袍,沒有任何修飾,但他勝在風華內蘊,溫潤如玉,言行舉止如春風般暖人,一面呵呵笑著與徐璠說話,一邊朝周圍的官員們打招呼,每個人都覺著他特意關照了自己,而心中升起被重視的感覺。

  如果說張居正像鉆石一樣耀眼奪目,令人不敢逼視,只能仰視;沈默就像溫玉一樣,從不耀眼,卻誰也奪不走他的神光,讓人愿意與他親近,愿意把他當成自己人。

  “還沒給老師拜年,哪有臉入席?”與兩位天之驕子相比,老學究似的李春芳,就有些不顯眼了。但三人中還是以他為主,對徐璠道:“快領我們去見老師。”

  徐璠忙將三人向后堂引。一進門,就見徐階穿一身深藍色的五蝠捧壽紋大襟,笑瞇瞇的坐在堂上,三人連忙下拜道:“學生給老師拜年了。”便在蒲團上磕了頭。

  “快快起來吧,都是中堂了,以后就免了吧…”徐階笑著起身,示意只受他們半禮道:“他們都要等急了,咱們快入席吧。”于是三人簇擁著徐階來到了正廳。

  廳里的眾學生連忙起身相迎,見正主都到了,徐璠將手一拍叫過管家道:“開席!”

  雖然朝中許多官員,都對徐階執弟子禮,但徐階的正牌弟子,只有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和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他擔任會試主考官的這兩科。可也不知是他育才有方,還是運氣爆棚,偏偏這兩科人才濟濟,一科就能頂別人的好幾科。

  比如說丁未科的,有內閣大學士李春芳、張居正;吏部左侍郎殷士瞻;工部右侍郎李幼滋;大理寺卿楊豫樹;僉都御史凌云翼、狄斯彬、曹禾、黃元白;名垂千古的楊繼盛、文壇領袖王世貞、陜西巡撫楊巍、江西巡撫殷正茂等等…其余人等雖然稍遜,也大都位居郎中、知府一級。可謂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要名有名、要權有權、已經隱為徐黨的骨干。

  丙辰科的也不差,有內閣大學士沈默;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林潤和鄒應龍;國子監祭酒徐渭;詹事府少詹事諸大綬;山東巡撫孫鑨;江西督學陶大臨;福建按察副使孫鋌;大儒耿定向等等…其余稍遜者,大都在五六品。雖然總體而言,普遍不如前者位高,但綜合考慮時間因素的話,進步倒更快些。

  今天來府者,是任京官的六七十人,徐府不大,正廳只能擺五桌,剩下四桌只能擺在左右耳房了。座次每年都是排好的,府上人迎賓時,都會告知桌次,這樣省了婆婆媽媽的互相推讓。但每年的都有變動,有人向前進,有人往后退,這里面除了會考慮現有地位的因素之外,更體現了眾門生們在座主心中位置的變化,因此座次退后者無不憂慮畏怯,只能加倍奉承座師,爭取來年能扳回來。座次前進者無不歡欣鼓舞,對座師更是感恩戴德,自然也要加倍表現,爭取更進一步了。

  用一個簡單的座次表,便將學生們控于鼓掌之間,徐階這手玩得爐火純青,只是未免有些假權柄而威福自專,與他所倡之‘三還’南轅北轍了。

  不過官場之上,向來就是說一套做一套,你要是認真,你就輸了…

  這次的座次安排,也著實令人尋味。主桌上八人,除了徐階與三位閣臣之外,另有殷士瞻、王世貞、李幼滋、徐渭在座…本來要是林潤和鄒應龍來的話,至少李幼滋是上不了主桌的,但京察在即,作為主察官員,二人自然要避嫌,是以提前一天過來拜了年,就沒有參加今日的聚會。

  這樣桌上便有兩個丙辰科,卻有五個丁未科,且王世貞和徐渭能在座,只是象征著徐階對文壇的尊敬,與無關。所以就形成了一對四的局面——沈默一個,對丁未科的四個。

  主桌又是正廳整體情況的體現,丁未科的足足有丙辰科的四倍。在兩側耳房中的,自然是清一色的丙辰科了。按說這也無可厚非,因為畢竟兩者相差九年,丁未科的都是前輩。但沈默清楚記得,上次三年前他參加的時候,諸大綬還能上主桌,正廳里的丙辰科,也還是丁未科的三分之一;怎么時光過了三年,兩科的差距也越拉越小,反倒座次普遍靠后了呢?

  這絕不是偶然,而是一種強烈的暗示,沈默的目光望向對面的張居正。感覺到他在看自己,張居正端起酒杯,朝沈默敬了一下。沈默笑笑,與他虛碰了一杯。

  徐階簡單祝酒后,便讓學生們自便。大家都是同門,氣氛倒比尋常官場聚會還要輕松些,加之雖然同在京城為官,許多人一年倒難見幾次面,借助這個機會,正好敘敘舊,不一會兒酒酣耳熱,誰還能保證正兒八經的模樣?于是觥籌交錯,有的吆五喝六,有的交頭接耳,有的說笑打諢,有的串席敬酒,逐漸熱鬧起來。

  吃了學生們的輪番敬酒,徐階已是紅光滿面,他平時是不喝酒的,但每年今天都會破例,因為他高興啊!望著滿堂濟濟的高足,怎能不生出‘天下英才在我手’之快感,此刻心里有說不盡的得意,怎么不借酒抒情。

  不過他發現,主桌上興許因為自己在坐,興許皆是位高權重,遠不如其它桌上氣氛熱鬧,便想活躍一下氣氛、恰好聽到旁邊桌上,有學生們在議論,說近年來的制藝出題,越來越偏難怪。便笑著對眾人說:“說起來今年又是大比,諸生們少不了又是一番折磨,老夫想起數年前一道題,十分有趣。”頓一頓道:“在座諸位不是狀元就是翰林,不如一起參詳參詳,看看如何破題。”

  眾人皆欣然應命。

  “題目很簡單,就四個字‘井上有李’,”徐階笑道:“難是不難,要做出新意來卻是不易。”這是出自《孟子—滕文公下》的一句,不是出自科舉必考書目。

  眾人正在尋思如何出新,就聽徐渭笑道:“出新也不難。”

  “哦,我們就聽聽文長的妙文。”徐階高興道。

  “這么破——井上有李,似桃而非桃,它身上少了一層毛;似杏而非杏,它身上多了一條縫…”便聽徐渭搖頭晃腦道。言猶未畢,早已哄堂大笑。好幾人一口酒噴出來,前襟都沾濕了。就聽徐渭晃著腦袋繼續說道:“…東風吹也搖,西風吹也動,墜于井欄之下,掇而視之,則李焉…”破題剛完,滿廳的人都笑倒了。

  “怪不得人說徐渭輕薄放浪!”王世貞卻沒有笑,冷言冷語道,“圣人之言,豈是你可隨意編排?”為什么別人都笑,唯獨王世貞要掃興呢?說起來還要牽扯到一樁文壇公案。王世貞為什么號稱文壇盟主,因為他不是一個人,而是文學宗派‘嘉靖七子社’之首…這個派里各個都是文壇高手,名氣很大,掌握著文化界話語權。

  但其前身只是幾個刑部的年輕官員,組成的‘刑部詩社’,只有李攀龍、王世貞寥寥數人,好幾年都不成氣候,王、李二人為此十分苦惱。一年秋天,享譽天下的著名詩人謝榛來到,為自己的好友著名詩人盧楠鳴冤…盧楠因為禮數不周得罪了知縣,被投入獄中,并擬治以大辟之刑。謝榛聞說盧楠的慘況后,帶著盧楠的著作到求見達官貴人,在謝榛的真情感染下,‘刑部詩社’也幫助他一同為盧楠奔走、辯白,經過一番努力之后,盧楠終于得以無罪獲釋。

  謝榛的這一舉動,使他的知名度又大大提升,人們把他當成了戰國時射書救聊城的魯仲連。不只士大夫爭著要結識謝榛,就連北地的青年們也都爭相傳說他的事跡。為了借助謝榛的名氣發展詩社,王、李二人邀請這位大詩人入社,謝榛因為欠他們人情,于是答應了。結果在之后的幾年里,刑部詩社迅速發展壯大,不久,改名‘后七子社’,欲接李夢陽等‘前七子’大旗的野心昭然若揭。

  但當七子社發展起來后,王世貞們卻與謝榛發生了矛盾,最后把他在‘七子社’中除名。王世貞甚至公然評說謝氏的詩‘丑俗稚鈍,一字不通’,卻偏要‘高自稱許’,罵他‘何不以溺自照’,就是俗語中罵人的話:何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臉。

  在謝榛看來,雙方交惡的原因,是因為自己曾經對諸子的詩作都做過直率的批評,而諸子不肯接受,也不能接受。但實際上,這主要還是因為李攀龍、王世貞頭角漸露,聲望日高,他們幾個人又都是進士出身,怎能容忍身為布衣的謝榛成為詩社領袖呢?

  這件事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其中最激烈的,就是文壇另一位大腕——徐渭,他深深為謝榛打抱不平,并因此對王世貞等人身為不齒,繼而全面否定他們的文學成就。因為徐渭的名氣太大,文章又太犀利,王世貞等人的名聲當然損害,若非仗著人多勢眾,真要被他罵下文壇了。所以此番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王世貞當然不會給徐渭好氣。

  “輕薄?”見王世貞跳出來,徐渭冷冷一笑道,“作文貴乎真實不欺、詼諧有致。不知在下破題錯在哪里?”

  王世貞尋思半晌,竟挑不出毛病來,只得沉著臉說道:“這樣作文太煞風景,我有一聯請對。”徐渭怎會怕他,笑道:“領教。”

  “說起來這上聯倒是偶得,年前工部都水清吏司走了水,五成兵馬司派員參與重修。”王世貞道:“就有了這么個上聯‘水部火災,持金吾大興土木’,竟沒人能對上來,文長高才,必然難不住你。”這做對子五行俱全,是難得的絕對,在座的無不是此中高手,不禁興味盎然,連李春芳、沈默、張居正幾個,也皺起眉頭挽首思忖,心說這個上聯著實難為人。

  “難是不難,”誰知徐渭馬上就有了,朝王世貞呲牙笑笑道:“北人相南,治中君什么東西。”對的確實巧妙,眾人又復大笑,王世貞卻黑了臉,因為他現在的官職,正是順天府治中…

  “我又想起個笑話。”徐渭起身對笑得前仰后合的徐階道:“師相,有個笑話兒,您可要聽?”

  徐階雖覺徐渭過于狂放,但今日是吃酒,倒覺得有趣,笑得氣不勻道:“不許再罵人!”

  “不罵不罵。”徐渭便道:“說現在什么都有假冒的,前幾天我打發家里小廝去買幾只畫眉,結果買回來沒幾天,那鳥竟然掉了色,仔細一看,原來是鳥販子給家雀刷上涂料假冒的。逼問之下,原來是我那小廝貪便宜,才上的當。我就罵他,誰知他卻振振有詞道:‘管他是真、是冒呢,反正都是鳥玩意兒,一樣一樣的…’

  聽到這兒,王世貞已經氣得發抖了,在座眾人還有些不明所以的,在那小聲問怎么了,便有那明白人小聲道:“王世貞的弟弟叫世懋…”“哦…啊…”眾人不禁笑抽了腸子,但礙著王世貞的面子,卻又不好笑出聲,強忍著笑的怪模樣,卻更加讓王世貞大受刺激,拍案道:“我知你徐文長慣會這些刁鉆古怪,但我輩讀書人,讀的是圣人文章,講的微言大義!卻不是靠這些刁鉆古怪揚名立萬的!后日靈濟宮講學,你敢不敢與我上臺一辯!倒要看你能不能再靠插科打諢取勝!”

  “有何不敢。”徐渭冷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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