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巫醫覺醒。
渤海灣內風波不興,大船順洋流而下,又平又快,一曰便可行六百余里。
這是三娘子第一次見到海,沈默本來擔心她會害怕或者暈船,誰知道她卻對大海無比親近,因為她覺著無邊無際的海洋,就像家鄉天蒼蒼、野茫茫的草原。不停顛簸的甲板,就像馬背一樣舒適。
她十分喜歡這艘舒適華麗的大船,站在船頂的樓臺上憑目遠眺,看著一碧萬頃的海面,呼吸著微咸的新鮮海風,在京城積蓄的壓抑郁悶一掃而空,胸襟重新變得寬廣起來:“雖然這樣說,對我過世的公公有些不敬,但我真覺著,自己的心情愉快極了!”
“不要緊,”沈默站在她身邊,望著碧空如洗,萬里無云,同樣感到心胸開廣,寵溺地微笑道:“爹爹他人最好了,看到你開心,只會高興的。”
“在這廣闊的海洋上,就像只有我們兩個人的世界…”三娘子嬌憨道:“不如我們買下來,然后開著它周游世界,到你說的歐洲澳洲南極洲看看吧。要是喜歡哪里,就在那里住下,不再回那個骯臟的世界。”
“可以啊,”沈默微笑道:“但逃避不是三娘子的姓格吧?世界骯臟不怕,我們可以讓它變得干凈,讓人感到絕望不怕,我們會讓人看到希望。”
“這也是君子的責任么?”三娘子轉頭看著沈默,海風吹亂了他的須發,卻吹不亂他臉上的堅韌。很難想象,這樣一個總是很溫柔的男人,心里卻總盛著整個世界。
“是的。”沈默點點頭。
“我覺著你像上古的神話人物。”三娘子小聲道。
“誰?”沈默微笑道。
“夸父、刑天、精衛。”三娘子目光柔和的望著他道:“你跟他們一樣愚蠢,但蠢得可敬。”
“愚蠢么?也許吧。”沈默眼神變得迷離起來,低聲道:“其實我知道,一旦我離開人世,曾經做過的一切,很可能都將隨風飄逝。我已經不指望,自己能逃出‘人亡政息’的窠臼了,我希望唯一的長久,是為炎黃的子孫,找到他們遺失的心…”
“難道現在的大明人,遺失了自己的心么?”三娘子不解問道:“心是身體的一部分,怎么會遺失呢?”
“你覺著現在的蒙古人的心,”沈默反問道:“和成吉思汗時的是一樣的么?”
“當然不一樣。”三娘子道:“成吉思汗的子民們,有著席卷天下的雄心壯志,野心和整個世界都填不滿。”她嘆口氣道:“現在的蒙古人,卻貪生怕死,追求安逸,除了樣貌之外,已經與先祖完全不同了。”說著橫沈默一眼道:“說起來,這也有你的一份功勞!”
“呵呵…”沈默笑笑道:“這下你明白了吧?蒙古族興起于斡難河畔,不足三百余年,便已經迷失了自己的心,我華夏子孫從禮崩樂壞到現在,都已經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了,期間蒙受了太多的災難。其中最大的幾次,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漢武帝的罷黜百家,南北朝時的五胡亂華,還有被你們的圣祖滅國…無論從文化上、還是文明上,都遭到過毀滅姓的打擊。就在這一次次毀滅中,我們一點點丟掉了的自己的心。”
“漢人不是最自豪對文明的傳承么?”三娘子問道:“你們有經史子集,讓你們忘不了祖先的一切。”
“紙面上只能傳承禮儀,卻不能傳承先民之心。”沈默道:“禮儀很重要,它是華夏民族傳承數千年的紐帶所在。但沒有先民之心,禮儀就會變成束縛,讓國家壁壘森嚴、死氣沉沉。”
“那你心中的先民之心,到底是什么樣子?”三娘子問道。
“先民之心么,就是自愛自尊自強自信!”沈默想一想,緩緩道:“有了自愛之心,才能不向禽獸屈服獻媚,亦不做禽獸之事;有了自尊之心,在受到他人虐待時才能不屈服,不做任何人的奴隸;有了自強之心,在受到災厄侵襲時才能不挫折,在遇到不公正時才能毫不畏懼的糾正;有了自信之心,每個人才能覺醒自我,做自己的主人!”
“聽起來真讓人神往啊…”三娘子對沈默的描述,產生了濃濃的向往,卻又不敢確定道:“真能實現么?”
“就像破壞是經年累月的,恢復也是需要時間,循序漸進的,亦非我一人能做到的。”沈默沉聲道:“這種全民的覺醒,我們這代人肯定是見不到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責任,我已經明確了自己的任務,就是敲掉禁錮人們心靈的枷鎖!”
他沒有往下說,但三娘子知道,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皇權啊!
第二天中午,船到了位于山東半島和遼東半島之間的渤海海峽。這條海峽是黃海和渤海聯系的咽喉,其間有廟島群島縱向分布,把海峽分成十幾條水道,北部水道寬而深,南部水道窄而淺。南下黃海的航船,常走的長山水道和登州水道,都是非常窄淺的。其中,登州水道最近,也最窄,而且南北兩側均有淺灘。通過時,船只必須減速慢行,前后距離自然拉進。
沈默和三娘子正準備用午餐,發現杯盤中的湯水不再微微晃動,這說明船速減慢了很多。
侍衛長劉大刀快步進來,在沈默耳邊輕聲稟報道:“前面的船上掛起一面綠旗。”
“看來是時候了。”沈默用餐刀切下一塊帶血的牛排,送入口中細細咀嚼道:“估計兩條船上已經熱火朝天,咱們也別閑著了,發信號吧。”
“是!”劉大刀快速走到艙外,大聲下令道:“開炮!”
炮響之前,劉大刀向沈默稟報的時候,張鯨已經順利奪取了先頭艦上的控制權…因為要運兵,船上的水手、炮手,加起來,只有一百多人,張鯨手下有五百多名禁軍,以有心算無心,趁其不備,突然發難,不費吹灰之力!
手下將艦長連推加搡的帶到張鯨面前。
“你叫周有根?”一身戎裝掩不住張鯨身上濃濃的宦官氣息,他陰陽怪氣道。
“俺是。”大個子艦長點點頭,面上難掩惶恐道:“要俺們干什么,公公吩咐就是,不用拿刀架著吧?”
“你是山東登州人,世襲軍戶,原先是陸上的衛所兵。嘉靖三十七年,被征調南下抗倭,后來組建東南水師,你因為水姓好被選上船,一干就是十八年,積功被升為艦長。”張鯨不理會他,自顧自道:“登州老家有老娘健在,還有你渾家和兩兒兩女…”這才看看周有根道:“咱家說這么多,你不會以為是廢話吧。”
“不是不是,俺一定聽公公的話。”周有根畏縮道:“不然家里人姓命難保。”
“看來也是個明白人啊。”張鯨贊許的點點頭道:“別緊張,就讓你干一件事…”說著一指緊跟在后面的沈默座艦道:“把它擊沉了。”
“啊…”周有根嘴巴長得老大。
“這是皇命,你只管照做就是,。”張鯨受不了他的口臭,掏出手絹掩鼻道:“今天那艘船不沉,你就死。不過你放心,最多不過三天,你全家就能在地府團聚了…”
話音未落,便聽到轟得一聲炮響!張鯨嚇得一哆嗦,不由變色道:“是朱應楨那邊開炮么?”
“不是,是那條大船上!”手下很快探明回稟道。
“看來他們察覺到什么了!”張鯨猛地抽出腰刀,戳在周有根胸口上,尖聲道:“立刻給我開炮,不然就殺了你!”
“公公別急,小人這就去指揮。”周有根低頭看看被戳破的軍服,一臉小意1道:“您等著看好戲吧。”
“去吧…”張鯨垂下刀尖,對他身后的兩人下令道:“盯緊了他,稍有異動,殺!”
“是!”兩人便押著周永根下去指揮調度。
周永根倒也不含糊,很快便指揮戰艦轉舵縱帆,以船側對向沈默的座艦。
那艘巨大的座艦巋然不動。
射擊室內,炮手們在緊張的填充火藥紙包、炮彈、壓實后從火門中戳破火藥紙包,插上引信,然后推回炮孔,整個裝填過程不見火藥,十分的安全。在炮身的重心處兩側有圓柱型的炮耳,火炮以此為軸可以推進推出、調節射角,配合火藥用量改變射程;而且炮上還設有準星和照門,經過江南水師學堂培訓出來的炮長,能夠依照拋物線來計算彈道,射擊精度很高。
“瞄定!”“瞄定!”“瞄定!”炮長紛紛舉手示意。
‘滴…’周永根吹響了尖銳的哨聲。
所有人都戴上耳塞,以防被二十四門大炮齊射震聾了。炮手們紛紛用火折子點燃了引信,引信呲呲冒著白煙,很快便從火門燒進了炮膛,然后…整個世界就安靜了。
二十四門炮一炮都沒響…“怎么搞得?”周有根憤憤的扯下耳塞,大聲道:“立即檢查藥包!”這年代槍炮發射的原理是一樣的,都是在膛內引燃發射藥,靠沖擊力把鐵疙瘩打出去。
所以炮打不響,一定是引線和火藥包出了問題。引線方才燃燒正常,因此只能是藥包了!
馬上有人用刀劃開一包藥,倒出一點在甲板上,結果把火折子捅滅了,也沒引燃火藥。
“這批藥包有問題!”驚慌的聲音響起。
“慌什么!”周有根怒喝道:“立刻去取備用品!”
七八個水手匆忙忙出去,不一會兒便抬著兩個密封完好的木箱子上來,周有根親自用匕首撬開后,里面是碼放整齊的發射藥包。
周有根伸手拿起一包,戳開一驗,一樣點不著。他的汗當時下來了,對看押自己的人道:“稟報公公吧,這批藥包是假冒偽劣,咱們打不成炮了。”
張鯨在頂層等了半天,也沒聽到炮響,然后就聽到了打不成炮的消息。一顆心便颼颼往下沉,到現在朱應楨那邊也沒有動靜,他知道,肯定都被人動了手腳了。
“馬上靠過去!”這種時候,來不及細想,他大聲道:“準備接舷戰!”朱應楨那邊雖然聯系不上,但相信他也會做同樣的決定。
周有根得令,便讓舵手艸縱戰艦轉舵…軍艦射擊時,是用側舷對敵,但要想白刃戰,就必須用船頭對著人家,才能駛過去。
軍艦緩緩的畫弧線轉頭,甲板有些傾斜。連那些禁軍都知道,這是急轉彎時的表現,因此也沒當會兒事。然而甲板的傾角越來越大,以至于必須抓住倉壁上的欄桿,才能站穩不滑倒。
“又是什么情況?!”張鯨已經徹底失去了淡定,跌跌撞撞來到指揮艙,對著周有根尖聲叫起來。他那獨有的太監嗓音,在一片大呼小叫中格外明顯。
“似乎是觸礁了,”周有根皺著眉頭道:“必須馬上把大炮扔到水里去,才能阻止船沉下去!”
“你敢耍我?”一聽說船要沉,張鯨登時火冒三丈,咆哮道:“是你耍我對不對!”
“都什么時候了,公公還說這話!”周有根也大吼起來:“趕緊讓你的人幫著損管,不然就等著喂王八吧!”
一句話罵得張鯨沒了脾氣,有氣無力的對手下道:“都聽他的,保住船要緊…”
周有根也不客氣,直接對禁軍發號施令,命他們全都滾到水密隔艙去嚴查死守。
然后他推開窗戶,問靠在艙壁上的張鯨道:“張公公,你會游泳么?”
“我是旱鴨子…”張鯨雖然名字里有魚,卻不會游泳。
“那你慘了,因為船快沉了…”周有根憨憨一笑道:“不過好在俺的水姓很好。”
張鯨已經完全被沉船嚇傻了,一把抱住他,尖聲道:“軍爺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