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金茫然的搖搖頭,她哪有心儀的對象。
“若是沒想好,也有辦法拖一拖,”諾顏達拉溫聲道:“馬上就到一年一度的春祭了,我和你幾個叔叔商量一下,雖然眼下局勢很不太平,卻更應該虔誠祭祀,祈求圣祖保佑我們這些不肖子孫。”說著看看女兒,驕傲道:“如果讓你當那個圣女,肯定沒人會說我以權謀私,這樣能往后拖上一個月,你可以利用這段時間,為自己選一個夫婿出來。”
“為難阿爸了,”鐘金點點頭:“全憑您的吩咐。”
“好。”諾顏達拉寵溺的看著女兒道:“別說話了,碗里的東西都要涼了。”
“嗯。”鐘金乖巧的點點頭,便端起碗小口的啜起來。喝完之后,她輕輕擱下碗,望向自己的父親道:“阿爸,能問個問題嗎?”
“這話說得。”諾顏達拉笑道:“有什么不能問?”
“漢人侵略我們的家園,攻破我們的城池,殺了我們那么多人,我們是不是必須要復仇呢?”鐘金像是自言自語的問道。
“可是在更多的時間里,是我們對漢人燒殺搶掠。”諾顏達拉想一想,緩緩道:“阿興喇嘛說,仇恨就是一個車輪子,它會驅使殺戮永遠停不下來…”他的目光變得有些哀傷:“阿爸剛到能舉起刀的年紀,就被我的阿爸要求牢牢記住仇恨,記住家族的仇人。我的阿爸說,在他懂事的時候,他的阿爸也告訴了他這個仇恨的方向。他說:’記住,孩子,這個仇恨不僅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對于這段家史,鐘金自然不會陌生,在自己的祖父袞必里克幼年時,瓦剌部的首領,蒙古太師亦不剌,趁祖父的爺爺,偉大的達延汗西征時,聯合滿都賚等人發動了反叛,將留守汗廷的達延汗的長子烏魯斯博羅特殺死。叛亂來得太突然,所有人一點準備都沒有,面對突然的變故,祖父的父親巴爾斯博羅特,只能只身乘著夜色往西逃走,去西海找父親。當時袞必里克和俺答兩兄弟太小,只能留在他們的姑姑那里。瘋狂的亦不剌,要把黃金家族的人全部殺掉,派人四處搜捕達延汗的子孫,祖父的姑姑沒辦法,只能將這兩個孩子交給兩個仆人連夜逃跑。
逃跑充滿了艱辛,亦不剌將通往西面的路派兵把守,嚴查過往行人,兩個仆人就把孩子交給販柴的女人,過了關卡,一路要飯,才到西海,見到了達延汗。達延汗見到自己孫子,多曰的擔心終于放下了,但他不會放下這個仇恨,他折斷了三根箭。這個仇不報,自己不配稱這個汗王。隨后他糾集自己所有的軍隊,又借了科爾沁部的人馬,共同討伐叛軍。但這場戰爭打得并不順利,從夏天打到冬天,從冬天又打到夏天,到處都是尸體,流淌的血染紅了黑河。雖然最終的勝利歸屬達延汗,但亦不剌還是領著殘部逃到西海,占據了那里的土地。而達延汗也因為在戰斗中受傷,不久就去世了。
仇人只要活著,他就是復仇者心上的痛。達延汗死了,還有他的兒子,他的兒子死了,還有他的孫子。袞必里克和俺答十六歲就開始上陣,先后九次西征。不管用多長的時間,他們都要找到這個仇人,親手殺了他,以祭家族亡者的在天之靈。
諾顏達拉就是在這種復仇為基調的環境下長大誠仁的,他自幼體弱,因此一直被留在汗廷,每次送別勇士們出征,然后在迎接他們回來時,很多熟悉的面孔卻永遠也見不到了。當有一天徹底打敗了仇人亦不剌,他的父親袞必里克也成為了蒙古濟農,然后不久便因為常年征戰,傷病交加而去世了。
“仇恨是個魔鬼,它總是讓人陷入殺戮,殺人,也被殺,最終大家一起走向毀滅,這不好,很不好。”諾顏達拉從回憶回到現實道:“比起和亦不剌的仇恨,我們蒙古人和漢人的仇恨,更是綿延數百年,雙方流的血可以充滿烏蘭木倫河,已經太多太多了。現在漢人的統帥讓我看到了和解的希望…沈督師是個有大智慧、大魄力、大權力的男子,他說雙方其實可以不用打仗,像一家人一樣,永遠和平相處下去。不管別人信不信,我相信他,我愿意盡自己一切的努力,來化解兩族間的仇恨。”
鐘金怔怔的望著父親,才發現自己從未真正的認識過他。
當天下午,別赫騎馬跌斷了腿,這讓諾顏達拉的心情很差,一方面他擔心兒子的身體,另一方面,哲赫本應當作為自己的代表,前去榆林堡,恭請沈督師的大駕。卻在這節骨眼上斷了腿,只能再換人了。
可是換誰去呢?他自己要留在圣陵坐鎮,不然還不知弟弟們會出什么幺蛾子,而且俺答也說要派代表前來,還有察哈爾的大汗也可能有使者,自己是一定無法走開的。那讓哲赫去,更不行,這孩子還沒轉過彎來,會把差事搞砸的。實在不得已,就只能讓某個弟弟去了…這也是諾顏達拉最不愿看到的,他不希望他們借機和沈默搭上線,這會影響到自己部落所獲的資源的。
但現在無可奈何,只能行此下策了,諾顏達拉開始權衡,到底派哪一個去呢?拜桑肯定不行,這家伙殲猾似鬼,早就想取我而代之。那到底是布揚古還是巴特呢?也不是什么好主意,這倆家伙向來以拜桑的馬首是瞻,所以才會一起被俘。弄不好就成了拜桑的傳聲筒,一樣對自己不利。
正在左思右想,無計可施之時,帳簾掀開,一身勁裝的鐘金走了進來。還沒等諾顏達拉責備出口,她便道:“阿爸,讓我去吧!”
“去,去哪?”諾顏達拉一時反應不過來。
“替大哥去漢地。”鐘金聲音清脆道:“難道有比我更好的人選嗎?”
“胡鬧,你一個女孩子家的。”諾顏達拉心情本就不好,拉下臉來道。
“女人怎么了?”鐘金盎然道:“漢人有花木蘭替父從軍,我們草原兒女的巾幗不讓須眉更多,不說遠的,就說我祖父的祖父…沒有滿都海哈屯,哪有后來達延汗的偉業?”
諾顏達拉還真讓這牙尖嘴利的閨女說住了,不由苦笑道:“你要是個男娃,哪還有你哥哥什么事兒?”
“女孩一樣可以為父分憂。”鐘金道:“正好我也去過一次漢地,見過一次沈督師,一回生二回熟,總比他們兩眼一抹黑,去了瞎撞的強。”
“…”諾顏達拉有些被說動了,當然他有自己的想法…上次的事情他冷眼旁觀,女兒的表現可謂是唐突無禮,但那沈督師卻沒有生氣,反而始終帶著笑意,這至少說明對方也是喜愛自己女兒的。‘如果不喜歡,那才叫見鬼了呢。’當爹的就是有這份自信。
當然,這種喜愛可能不是男女之情,否則自己主動提出要把女兒嫁給他,他怎么會拒絕呢。但不管是什么,他相信只要兩人接觸越多,對方就會越喜愛鐘金,這無論是對女兒,還是對部落,都是大有好處的。
“到底答不答應嗎,”見父親沉吟不語,鐘金嬌嗔道:“爹爹變成扎嘴葫蘆了。”
“呵呵…”諾顏達拉展顏笑道:“我寶貝女兒的要求,爹爹什么時候不答應過?”
“太好了,”鐘金的英姿颯爽狀一下消散,小鳥投林般撲到父親懷里,攬著他的脖子,小貓一樣嬌憨道:“阿爸最好,阿爸是世上最好的阿爸。”
“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諾顏達拉努力板著臉道:“不然是不許去的。”
“說說看嘛。”就算是在撒嬌,鐘金也是狡猾狡猾地。
“就是你對沈督師的態度。”諾顏達拉正色道:“漢人和我們不同,是講禮儀要臉面的…”
“難道我們就不要臉面?”鐘金不忿道。
“我們要的是尊嚴,他們講的卻是尊卑規矩。”諾顏達拉無奈的笑笑道:“沈督師是明朝的副宰相,除了皇帝,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人物,你必須對他保持尊敬,不能損害他的顏面,不然就算沈督師不發作,別人也會彈劾他,給他帶來麻煩的。”
“又不是我的麻煩。”鐘金擰著小辮子,想起那張跟自己硬裝不熟的臉,不由恨得牙根癢癢。
“你要是這種態度,”諾顏達拉一瞪眼:“那還是不要去了吧。”
“好啦,好啦。”鐘金趕緊告饒道:“我向爹爹保證,一定對他保持尊敬,把他當成祖宗一樣供著,他說煤是白的,我說賽過二月雪;他說雪是黑的,我說就像木頭燒得炭。這下總行了吧?”
“眼看都要嫁人了,還沒個正形。”諾顏達拉佯怒道:“真不知哪個婆家受得了你。”
“那就一直賴在家里嘍。”鐘金靠在父親的腿邊,耍賴道:“哪里沒有家里好呦…”
雖然在父母面前,鐘金一直鶯歌燕語。但當她帶隊離開營地,踏上南去的路途時,整個人卻顯得心事重重,雖然有面紗遮住了她絕世的容顏,但她最親近的兩個侍女,還是能感受到她的迷茫和彷徨。
兩人卻又不敢問,因為鐘金在心情不好的時候,脾氣是很大的…好在總會很快多云轉晴,到時候想怎么問就怎么問。但她們這次失算了,因為一路走下去,她都很少說話,只是定定望著遠方,有時候還騎在馬上發呆,心情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
到了伊金霍洛,一路上從不發號施令,將指揮權交給領頭武士的鐘金別吉,終于發出了她的第一道命令:‘都停下,我要去拜祭成吉思汗。’
眾人覺著很奇怪,眼看就要到春祭了,到時候您還是拜祭的圣女呢,何必多此一舉呢?但誰都知道別吉心情不好,也沒人敢觸這個霉頭。拜就拜唄,反正又沒什么壞處。
成吉思汗陵位于伊金霍洛的甘德利敖包上…‘伊金霍洛’意為‘主人的陵園’,‘敖包’,是蒙語‘堆子’的意思,蒙古人喜歡堆一些土、木、石頭的堆子,最初是用來做道標和界碑,但到了后來,就用來祭祀祈福了。這個埋葬圣祖的敖包,自然是最大最氣派的一個,根本就是座小山。
策馬繞著敖包轉了三圈,鐘金只帶著兩個貼身侍女上了陵園,陵園內叢林茂密、芳草萋萋,鳥語花香。在這花草掩映中,矗立著三座蒙古包式的大殿,這就是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的陵寢之地。
若是往常,鐘金是不可能像散步一樣走上來,但守衛陵寢的達爾扈特部幾乎被全殲,殘部撤到了黃河北岸,自然再沒人攔著了。看到完好無損的圣祖陵,鐘金有些小意外,她本以為,明軍會趁勢搗毀這處蒙人的圣地呢,但現在看來,那位督師大人確實是有心了。
收起這些雜念,鐘金三步一叩首,慢慢來到了陵園中央空地上的祭臺下。她站起身子,瞇眼看了看高大的神柱,這跟熟銅澆筑的粗大圓柱,足有一丈多高,上面是一幅幅浮雕,描述著成吉思汗的平生偉業。
看了一會兒,她拾級而上,走到祭壇之上,看到腳下代表五行的五色石,鐘金脫下靴子,持著雪白的小腳,踩在第一塊,代表金的金色石上,然后又前一步,綠色的,白色的,紅色的,最后是代表土的黃色石。這里距離祭臺還有三步之遙,鐘金卻停了下來,她舉目四眺,仔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那些樹木,那些宮殿、那些祭臺周圍的大柱…最后,她的目光凝聚在位處最中間、也是最高大的那座寢宮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