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巫醫覺醒。
但當看到沈默就帶了護衛,兩手空空的過來時,彭家父子的臉色,登時沒有那么好看了。雙方簡單寒暄幾句,同時也在互相打量著,沈默見彭明輔是個五十多歲的干瘦老頭,蓄著干枯的山羊胡子,鼻子略帶鷹鉤,一雙眼睛似開似合,顯得很不好對付。
相較之下,他的兒子,現任永順土司彭南翼,一個三十多歲的粗豪漢子,則顯得沒有多少心機,直截了當的一個土家頭人模樣。
他打量彭家父子,人家也同樣在打量他,見他似乎二十不到的年紀,還是個嘴上無毛的少年郎,彭南翼便口無遮攔道:“怎么派了個小家伙過來?”
“休得無禮。”彭明輔假意喝叱兒子一聲,朝沈默拱拱手道:“不知大人居于什么官職?”
“本官沈默,欽命浙江巡按監軍道是也。”沈默自然聽出這爺倆不懷好意,知道這些人是典型的吃硬不吃軟,踩著鼻子上臉那種,便決意殺殺他們的威風。
“浙江巡按監軍道?”彭明輔捻著胡子問道:“請問大人,這是什么品級的官兒啊?”
“無品無級。”沈默淡淡笑道。
彭家父子臉上的輕蔑更加明顯,彭明輔用濃重的鼻音道:“官府沒有人了嗎?讓一個不入流品的小孩子來我們這里。”
沈默微笑道:“這有什么奇怪?我們講究人盡其用,向來是大人物辦重要的事,小角色辦小事了。”
“嗯?此話怎講?”彭明輔拉下臉來道:“既然朝廷如此不重視土家人,那我們這就卷鋪蓋走人了。”
沈默不卑不亢的笑道:“沈默不才,卻也是堂堂朝廷命官,有要事造訪,二位頭人卻連個門都不讓進,現下卻又反咬一口,責怪下官,這是哪家的道理?”
彭南翼一拍身上的緋紅官服道:“我是欽命的正四品永順宣慰使,既然你要按照道理來,還是先給我磕頭行禮再進去吧?”
沈默哈哈大笑道:“豈有此理!本官乃欽命巡按,代天巡守,地方官員見本官需先恭請圣安,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嗎?”
彭家父子登時語塞,面面相覷片刻,只好磨磨蹭蹭的給他跪下,卻被沈默一把扶住,滿臉真誠的笑容道:“二位將軍為國盡忠,沈某豈能受你們這一拜?”說著退一步,深施一禮道:“在下這廂有禮了。”
兩人被沈默一陣陰一陣陽,弄得暈頭轉向,趕緊還禮不迭,再也不敢小覷于他。
彭家父子將沈默請進掛著牛頭、氈毯的大帳。大帳逼仄不堪,泥土地面上直接鋪著一塊價值不菲的大紅地毯,只是邊角已經污濁不堪,大面上也有不少黑點,尤其是靠近桌子的四周,幾乎已經看不出原先的花紋。
彭家父子請沈默上座,在他倆的注視下,他面色自若的坐下,一點沒有顧忌嶄新的官服,是否會被弄臟之類。
這個動作贏得了彭家父子的好感,老彭問沈默吃了嗎?沈默笑道:“正要叨擾。”彭明輔便吩咐上茶,對沈默呵呵笑道:“我們土家人的習俗,客來不辦苞谷飯,請到家中喝油茶,大人莫要見怪。”
沈默歡喜笑道:“三天不喝油茶湯,頭昏眼花心發慌。”
這正是土家族的說法,此時江南漢人很少接觸少數民族的飲食,是以沈默說出這么地道的說法,讓彭家父子吃驚不小,彭南翼失聲問道:“大人也是土家族?”
沈默面露緬懷之色道:“厄阿巴阿畢資卡。”很地道的一句土家語,說我奶奶是土家人…這當然不是扯謊,他上輩子的祖母確實是土家族,在父母雙亡后,一手拉扯他長大。
聽到這句話,彭家父子一下子高興極了,他們實在沒想到,竟然在這時候,碰到半個土家人,對沈默立馬就不一樣了。彭明輔讓兒子親自去端茶,自己則用鄭重的民族禮節向沈默行禮。
沈默雖然不知是什么意思,但知道依葫蘆畫瓢準沒錯,和老土司莊重的見禮之后,雙方立即親比一家,彭明輔親熱的攀著沈默的肩膀,問他祖母可安好。
沈默哀傷道‘已經故去了。’彭明輔又問她祖母是哪個州出來的,沈默可不敢隨便亂說,否則萬一和永順土司有仇,那他的樂子可就大了。便含糊其辭,說祖母嫁給祖父,搬到江南后,便再沒有回去,只知道是湘西那邊的,具體哪里就不知道了。
彭明輔便很肯定道:“是我們永順州的,一聽你這口音就差不了。”
沈默心說‘這可不是我說的。’便笑著點頭道:“那么還得管您叫一聲頭領呢。”
彭明輔趕緊擺手道:“可使不得,使不得。”見沈默已經認了跟永順州的關系,他便吩咐端著托盤進來的兒子道:“快去把藎臣爺倆叫過來,告訴他們,咱們土家人也在朝廷有大官了,讓他們都過來見見。”
沈默連忙擺手道:“不宜聲張。”
那彭家父子想是受盡了漢官的氣,十分理解道:“是啊,這個秘密要是聲張開了,沈大人難免要受排擠了。”老彭便吩咐小彭道:“你把他們悄悄請來。”對于此事,彭明輔很執著,頗有些現寶的意思。
彭南翼匆匆走了,彭明輔便招呼沈默飲茶,他先用滾沸的開水沖泡一碗白鶴茶,將那熱氣騰騰的茶盞端到沈默面前道:“這叫…”
沈默笑道:“親親熱熱。”彭明輔便歡快笑著,與他一起喝下這碗清淡素雅的頭道茶。一邊輕啜著茶水,一邊問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敢問沈大人為何而來?”
沈默一臉真摯道:“我聽說新總督上任之后,族人們處境很不好,便從紹興急忙趕來,看看有沒有能幫上忙的。”
彭明輔聞言重重一擱茶盞,滾燙的茶水都溢出來。只聽他憤憤道:“你們…哦不,他們實在是太欺負人了。”便把一份單據拍在沈默面前道:“沈大人看看,這是總督衙門開具的斬首兩千三百級的欠條…這些且不說,原先每旬送一次的糧草,從張大帥走后,便再也沒送來過。”
“我們省著省著,最多三天就要斷炊了。”彭明輔一臉郁卒道:“我算看出來了,新來的周總督,就沒把咱們狼土兵當人看,咱們憑什么還要給他拼命?”
沈默笑著從托盤中拿起個大茶碗,從邊上一個竹甑舀出一勺白白的泡兒…所謂泡兒,乃是篩選上乘糯米,用山泉水浸泡二至三天之后,再將泡漲的米用竹甑蒸熟,然后用簸箕攤涼陰干。最后放在鍋里用旺火爆炒而成…再加上一小勺糖,不用勺,不用雙筷,只將一根竹筷擱在碗上,端到彭明輔的面前。笑瞇瞇端到老彭的面前道:“消消氣,這一道叫?”
“香香噴噴。”彭明輔咧嘴一笑,接過茶碗,用那根筷子攪勻了,再喝下這香甜軟糯的‘泡兒茶’,渾身便感覺暖烘烘的,氣也消了不少,嘆口氣道:“我是真想一走了之,可剛出來就回去,臉面上實在掛不住,實在是去留兩難了。”
沈默溫和笑道:“都說朝中有人好辦事,現在我來了,老頭人以后還有什么好發愁的?”
彭明輔卻也是老江湖,不可能被他哄孩子似的騙了,呵呵一笑道:“不是不相信大人,可我們也知道,周部堂是殺伐決斷于一身的東南總督,他能聽你的?”
沈默搖頭淡淡道:“老頭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是總督真這么厲害,那張大帥不也是被人一本攻掉了嗎?可見總督位高權重不假,但也不是天下無敵的。”說著伸出三根指頭道:“遠的不說,至少在浙江,他就有三個不敢惹。”
“哪三位?”
“一個是監軍提督趙文華,一個是浙江錦衣衛千戶,還有一個,”沈默指指自己道:“就是我這個巡按監軍道。”
“你們比他權力還大?”彭明輔難以置信道。
“都不如,”沈默搖頭笑道:“但我們都有監督糾察的權力,且可以上達天聽…比如說我這個浙江巡按吧,權力是‘代天子而巡狩,所按藩服大臣、府州縣官諸考察,舉劾尤專,大事奏裁,小事立斷’,你說他怕不怕我?”反正吹牛不上稅,那就專往大里吹。
彭明輔終于眉開眼笑道:“怕、怕、一定怕極了。”興奮的搓搓手道:“簡直是太好不過了。”
話音未落,便聽賬門口有人用土家語沉聲道:“什么再好不過了?”循聲望去時,便見彭南翼帶著兩個如出一轍的土家人出現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