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第七九四章最后的午餐(中)
官居一品三戒大師 自從悅賓樓一會后,沈默和張居正之間,便形成了一種微妙的默契,雖然都把對方當成是未來的對手,但他們都認識到,在目前這種大佬兇猛過招、朝中巨浪滔天的時刻,對彼此來說最佳的選擇,乃是暫且放下矛盾,彼此合作,共度時艱。
一是因為他們對自身實力的清醒認識~比起那些根深蒂固的老頭子來,兩人的實力還是弱了…,張居正自不消提,就連沈默,雖然黨羽眾多,無奈根基尚淺,麾下眾人徒有潛力、卻無實力,平時看著還好,但真到了這種比拼內力的時候,實在不夠看。
二是因為他們共同的處境,徐階提拔兩人入閣,其實是希望他們能幫著對付高拱的,然而兩人對高拱的印象都不錯,更不想因此得罪了皇帝。同時,他們又因為不同的原因,感受到了來自徐階的強大壓力,使他們不得不考慮自己的出路何在,何時能實現抱負?
在強大壓力下,兩人形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同盟,然而兩人皆是一世之杰,誰也不會甘居從屬的位置,這就導致這種同盟關系,是松散的各自為政,是基本靠猜的各懷鬼胎一甚至連結盟本身,都是心照不宣的,誰也沒說過要和對方,聯手,之類的話,只能從對方的言行舉止中,去猜測判斷其真實意圖。
兩人之間復雜微妙的關系決定了,這是一場天才間的游戲。你必須和對方保持同樣的智慧,才能做到共同進退、相互照應,如果你的心智不及對方,就有可能被牽著鼻子走,成了人家的墊腳石、擋箭牌,甚至被賣了,還會幫人家數錢“…
現在,張居正第一次表露了他的態度~對于徐階和高拱之間的爭斗,他不覺得這是麻煩。恰恰相反”很可能在張居正看來”這是件大好事。因為二虎相爭、必然是一死一傷。說白了,最好是兩人連同他們各自的同黨,都卷鋪蓋回家!如此,毋須勞咱們費神,橫在前面的兩座大山一下子都搬走了。
在張居正看來,這沒有損害,只會帶來利益…徐階下臺,需要自己來照顧他的晚年,必然要將大部分實力轉交給自己,這樣自己這個末位閣老”靠著丁未科同年的幫襯,就有了和沈默掰一掰手腕的能力,到時候無論是戰是和,都距離最終勝利更近了不是!
聽了張居正的話,沈默當對只是淡淡一笑,坐回轎子里,他才皺起了眉頭…張居正那番表態,其實是七分真、三分假,甚至是半真半假”他不相信張居婁能天真的認為,皇帝會放徐階和高拱同時離去……大明還要不要治國了?退一萬步講,就算兩人同時離開”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了,也輪不到自己和張居正兩只小猴子…趙貞吉、葛守禮等起復老臣,可在那里虎視眈眈呢,恐怕獲利最大的”將會是他們。
晉然沈默不會覺著張居正不切實際,畢竟他作為徐階繼承人,有把一切往好處想的權利。但自己的處境比他艱難多了,如果不能盡快想辦法改善在徐階心中的印象,那么等著高拱一去”自己很可能將成為徐階下一個暗算的目標……而以他對局勢的判斷,這種可能性十分之大。
該怎么做?沈默是有辦法的,有些他已經做了,有些他還沒做,他還想再等等看…
轉眼間,三月子到了。
目前暫攝部務的李春芳,十分重視這次聚會,雖然內閣進入繁忙時期,但他還是特意放假半天,讓一干司直郎和中書舍人全都回家待著,以便二位國老能敝開心扉”爭取把問題都解決了…在李閣老看來,當前之下,沒有比內閣恢復秩序,更重要的事了。
這天上午,他也什么都不干了,親自跟廚房敲定了菜單,半數松江菜、半數河南菜,保證二位國老眼前,都是自己的家鄉菜。又監督著雜役們把食堂重新布置一遍…,原先的紅色提花地毯卷起來,換上使人心情平靜的湖藍色地毯,桌上多擺些使人愉快的鮮花綠葉,絞盡腦汁想為這次重要的聚餐,創造最好的客觀條件。
辰時一過,他就催促沈默幾個,分頭去請徐階、高拱和郭樸前來赴宴。約莫大半個時辰后,沈默把郭樸請來了。李春芳和郭樸的關系不錯,兩人見面還打趣了幾句,然后李春芳便開始婆婆媽媽的,請郭樸待會兒務必幫忙說合二位閣老“…,言外之意,你可別起哄架秧子,光幫倒忙啊!
聽了李春芳的請求,郭樸苦笑道:“高閣老那脾氣,你還不知道?真要是發作起來,神仙也勸不住啊!”
“那就不給他發作的機會”李春芳看看沈默道:“咱們大家一起努力,爭取把他的火氣壓住。”
郭樸一聽就不高興了,似笑非笑道:“為井么不壓徐閣老?”
“徐閣老是好脾氣的。”李春芳笑道:“所以咱們得多照顧急性子”
這么一說,郭樸也不便發作了,便坐在那里喝茶,與沈默閑聊道:“聽說江南最近和王國光處的不錯?”
“呵呵…”沈默低頭歡吹茶杯的熱氣,心中快速轉念,覺著郭樸這話別有深意,便含糊道:“唉,王部堂最近不順,我倒是經常開導他。”
“是啊。”郭樸點點頭道:“他是個理庶政的好手,卻從沒碰過戎政,把他放在兵部,不別扭就怪了。”
李春芳看了郭樸一眼道:“萬事開頭難嘛,有王崇古幾個輔佐著,相信王疏庵很快就會上手的。”今天的主題是“萬事和為貴”他不希望郭樸冷嘲暗諷徐閣老。
郭樸撇撇嘴,看看沈默道:“得,改天上我那,咱們關起門來隨便聊。”
沈默笑著點點頭,李春芳無奈的搖搖頭。
一到午時,李春芳就坐不住了,親自去會極門口候著”沈默和郭樸也只好跟上”三人等了一刻鐘,見張居正伴著一具肩輿從宮門處緩緩走來。
李春芳登時就懵了,嘴唇哆嗦道:“高閣老怎么還沒到?這可如何是好?”讓徐階看到,高拱竟比自己還大牌,肯定要不高興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沈默輕咳一聲道:“咱們迎迎去。”
“嗯。”李春芳只好把心事收起來,擺出一臉的笑容,帶著沈默兩個,朝著那肩輿迎了過去。
“卑職等恭迎元翁!”遠遠的,李春芳就拱起了手:“您老近來貴體可好?”
“好,好……”徐階已經看到”出迎的人中,沒有高拱和陳以勤,本來滿臉的笑容頓時去了一半,有些皮笑肉不笑道:“暫時還死不了。”
“瞧您說的。”沈默笑著攙扶著徐階下了抬輿,笑容真誠道:“皇上萬歲,閣老百歲。您老還得伺候皇上二十年呢……”
“真還干二十年,有些人就會恨死我了。
”徐階似笑非笑的站定。
“怎么會呢,這些天您不在,咱們都想掉了魂兒似的…”沈默笑著接話道:“天下人都盼著老師永保安康”百姓好多過幾年安生日子呢。”
聽了這話,徐階大感受用,拍拍沈默的手道:“將來還得靠你們年輕人…”言外之意,現在還得靠老夫。
一行人說著話進了內閣,在食堂中坐定說,喝茶說話,因是為了哄徐階開懷”幾位閣臣都撇開了面子,一唱一和的插科打諢講笑話,倒也其樂融融。徐階在家里憋得久了,今日重回內閣,又見閣員們比往常還要奉承自己”他真是如魚得水,歡暢愉悅。聽別人講笑話,他也技癢道:”最近聽了個四喜詩,蠻有意思的。”見眾人做洗耳恭聽狀,他便吟道:“說是,頭一喜,久旱逢甘雨;第二喜,他鄉遇故知;第三喜,洞房花燭夜;第四喜,金榜掛名時……”說完之后,見眾人一臉木然,他有些抓瞎道:“怎么,不好笑嗎?”
“呃,哈哈哈……”眾人捧腹笑起來,道:“真太好笑了…”心中卻哀鳴道:這四喜詩好不好已經流行十幾年了,怎么這老大爺才聽說呢?
見徐階有些尷尬,張居正趕緊出來圓場道:“我還聽說,有個“四更喜,。”
“怎么講?”眾人來了興趣。
“每一句前頭加上二字。”張居正道:“曰,十年:曰,萬里:曰,和尚;曰、教官。”所謂教官,就是海瑞最初擔任的職務,向來由屢試不第的老舉人擔任,仍然有資格參加會試。
“哦…”李春芳便按照張居正說得,吟一遍道:“頭一喜,十年久旱逢甘雨:第二喜,萬里他鄉遇故知;第三喜,和尚洞房花燭夜,第四喜,教官金榜掛名時。”眾人聞言捧腹大笑起來,不過這次的笑,可比上次真多了。
“我也聽說過,一個,四最喜,。”沈默也笑著湊趣道:“似乎比太岳兄的那個還進一步。”
“快講快講。”眾人一起催促道。
“說是在那七字之下,再增加五個字。”沈默道:“曰,十年久旱逢甘雨,甘雨又帶珠;萬里他鄉遇故知,故知為所歡;和尚洞房花燭夜,嬌娘乃公主;教官狀金榜掛名時,一舉中狀元…”
“確實是最歡喜,無以復加了。”眾人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笑什么呢,這么歡樂?”食堂里其樂融融,門口處傳來陳以勤的聲音道。
眾人止住笑,循聲望去,便見陳以勤伴著高胡子,站在了門口。
除了徐階,趕緊都起身相迎,把高拱請進了屋里,在左首第一位坐下。
高拱進來后,始終繃著臉,沒有一絲笑意,氣氛自然怪異起來,再不復方才的歡樂了。
“方才講什么笑話呢?”為了活躍氣氛,陳以勤又問了一遍。
李春芳便把三首詩給他復述一遍。
“果然有趣啊…”陳以勤笑得花枝亂顫,問高拱道:“是不是啊,新鄭公。”
“確實有趣”高拱笑得不陰不陽道:“我好像也聽過一個版本。”
“哦?難道還能更歡樂?”眾人全都好奇道。
“那到不是,而是改四喜為四悲。”高拱淡淡道。
“同樣有趣”快講來聽聽。”眾人催促道。
“太悲了”還是不說了吧。”高拱賣起了關子道。
“講,只管講。”他越這樣說,大伙兒還越愿意聽。
“那好,聽著。
”高拱沉聲道:“第一悲,雨中冰雹損稼秧。”
“確實夠悲的”眾人笑道:“那第二悲呢?”
“故知乃是索債人。”高拱又道。
“哈哈哈…”眾人笑得十分歡樂,點頭道:“不錯不錯,夠悲的,那第三悲呢?”
“花燭娶得石女郎。”高拱接著道。
“呵呵呵…”眾人的笑容頓時曖昧起來,笑道:“天下之悲莫過于此啊。”
“不對”前三悲加起來,也比不過這第四悲。”高拱啜口茶,看一眼徐階道。
“快講快講。”眾人的興致被高高吊起道。徐階瞳孔一縮,感覺有些不妙,但忍住什么都沒說。
“聽好了,這第四悲是,高拱慢悠悠道:“主考偏偏是哥哥。”
眾人先是一愣,然后一個個表情怪異起來,分明是想笑不敢笑,忍著又難受的樣子。
徐階的臉上間云密布、表情十分難看。
具一句話把氣氛就攪黃了”高拱表情欠揍道:“看,我說不說吧,說了你們又不愛聽。”
噼……徐階悶哼一聲,表示嚴重的不滿,但他自重身份,不會當場跟高拱翻臉。
“呵呵,說笑的”說笑的,做不得真的。”李春芳趕緊叫傳菜,不讓高拱再說下去。
待菜肴上來,李春芳敬酒道:“今天是西王母誕辰,咱們內閣也趁機偷閑坐坐”別看咱們整天見面,但真正坐下來說說話,喝喝酒的機會還真不多……這第一杯酒,敬皇上圣躬安康,萬壽無疆。”眾人滿飲此杯。
第二杯酒,李春芳又提議祝徐階松鶴延年”長命百歲。
第三杯,再祝內閣和睦,親如一家。
待他領了三杯酒”沈默、張居正等人也跟著敬酒,都表達了希望內閣安寧、二位大佬和好的愿望。
等所有人都敬過酒”眾閣臣都有些微醺了,高拱更是滿臉通紅,甚至連眼珠子都發紅了。但他仍然一杯接一杯的灌著酒,聽同僚爭先用溢美之詞巴結徐階,不由冷笑出聲來。
“高相要說兩句。”李春芳也有酒了,笑問道:“那話怎么說的來著…,相逢一笑泯…井么來著?”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高拱,心說您老就服個軟,趕緊把這一關過了吧。
見眾人都望向自己,高拱咧嘴笑道:“我說了,可別嫌刺耳。”
,感情大伙兒白費口舌了?,眾人一陣挫敗,心說好你個有屁就放的高肅卿,少說兩句屁話,能憋爆了肚皮?
但地球人已經沒法阻止高拱了,只見他端著酒杯站起來,走到徐階身前道:“這些日子,下官常常中夜不寐,披衣而起,拔劍四顧,想起陛下登極以來這幾個月,元翁您的所作所為,我就難抑胸中不平!”
徐階坐在那里,平視看不見他的臉,仰視又太掉價,只能裝作鎮定的夾菜道:“你有何不平。”
“想去歲先帝駕崩,徐公你竟妄擬《遺詔》,假借先帝之口,將先帝幾十年的作為盡數否定,尤其詆毀齋瞧之事!然而當先帝在時,你卻整日擬寫青詞,向先帝邀寵獻媚,還整日在西苑穿著道袍,光著腳,戴著香葉冠,和嚴嵩爭著搶著給先帝護法。可當先帝甫一晏駕,你卻馬上態度大變,竟想用鞭笞先帝的方法,來給自己洗白!難道那些事情不都是你支持的嗎?你有什么資格指摘先帝呢?”
見高拱借著酒勁兒,把憋在心里好久的話透露出來,眾人無不變了臉色,趕緊勸道:“高閣老喝醉了,少說兩句吧。”
“放屁,我沒何罪!”高拱瞪一眼李春芳道:“你也不是個好東西,整天揣著明白裝糊涂,鱉蛋一個!”
“得…”李春芳縮縮脖子,小聲嘟囔道:“我成王八蛋了。”他的本意是,不惜自嘲,給高拱個臺階下。
“誰管你個王八蛋!”高拱看都不看李春芳,兩眼直盯著徐階,接著道:“現在,你又廣結言路,不惜國體也要討好科道,為的是將其收為鷹犬,然后用來驅逐裕邸舊臣,元翁,閣老、百官呈送的救時良相啊,你到底是何居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