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心里不太是滋味,但身為具有崇高操守的模范將領,俞大猷還是接受了留在贛南,繼續剿匪的任務。而沈默的歸期也到了。他畢竟是東南經略,而不只是贛南總督,三巢既然平定,未來的發展也有了方向,就不能再跟進了。
在將政務安排妥當之后,他便悄然啟程離去了,他悄悄的走,正如他悄悄的來,不帶走一片云彩,卻留下了彌足珍貴的財富…雖然在贛南的時間不久,但他以近乎完美的方式,迅速平定了長期的叛亂,使畬漢兩族找到了和睦相處之道。
從那以后近百年間,贛南地區成為印染業的主要原料產地,得意分享棉紡業的騰飛,贛南百姓也徹底擺脫了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困苦狀態。當過上富裕的生活之后,翕民們也沒有忘記是誰為他們帶來了這一切,僅龍南縣一地,就有百姓為他所建的十幾座生祠,香火不絕、日夜供來…
而對沈默來說,通過這次贛南之行,對如何處理復雜民族關系,有了深刻的體會,也掌握了解決民族問題的方法和原則,這對他將來的政治生涯,具有及其重要的意義。
當然這都是后話,此刻的沈默,正與他的護衛們,走在返回杭州的漫漫風雪路上…今年著實奇怪,邸報上說,北方從入冬起,就一直持續干早,雨雪露霜全都欠奉。倒是南方,很罕見的雨雪交加、天寒地凍。只見山巒起伏之間,風攪著雪,雪裹著風,掀起陣陣狂飆。山川,河流,道路,村莊,都變成了皚皚一片的雪原,置身于這銀白色的世界,哪像是南國的天地…
這大明朝好似南北顛倒了一般。,松了松緊貼著面頰的狗皮帽乎,沈明臣感嘆道:“不是好兆頭啊…”
沈默點點頭,雖然他不迷信,但南方的凍災、北方的早情,已經預兆著嘉靖四十四年,會是個十分困難的年份。更可怕的是,對于這種情況,人們都有些麻木了,因為細數起來,自從大地震那年之后,已經接連七八年天災頻繁了,就算有市舶司不斷輸血,大明的財政還是捉襟見肘,令人絕望。
沈默一行幾十人,就在雪天中不斷行進,忽一日天光放亮,雖然難得一見的日頭,變得慘淡蒼白,帶不來一絲溫暖,但終究是停了雪,視線好了很多。
沈默的心情也為之舒暢,策馬跑到道旁的山坡上舉目而眺,銀裝素裹的大好河山便盡收眼底,真得十分壯美。欣賞片刻之后,他指著西面一個城鎮道:“這是什么地方?”
便有一個粗渾的聲棄響起道:“大人,咱們到了袁州府境內,這八成該是分宜縣!”答話的是胡勇,他已經接替三尺,成為新任的侍衛隊長。
不止是他,沈默的衛隊中,基本全換了新面孔,而三尺和那幫老侍衛,都被沈默送到了劉顯和戚繼光的軍中,吩咐不必另眼相待,只需讓他們從中下級軍官干起,希望他們將來都能有出息,也不枉主仆一場。
“分宜…”聽到這個地名,沈默輕聲道:“好熟悉的名字啊。“
“是啊,這個地名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只屬于一個人。“沈明臣也感慨道:“哪怕是現在,也沒能擺脫他的烙印。”大家都不提這人的名字,但誰都知道他是誰。
“也不知…他現在怎樣了。”沈默有些失神道,這個名字是這今年代的官員,共同的一段履歷,誰也不想提,卻又誰也繞不開。
“誰知道呢?”沈明臣搖搖頭道:“也許已經死了,也許還在那含鉑弄孫呢…“
“他有孫可弄嗎?“余寅輕嘆一聲。嚴嵩獨乎二孫,兩死一流放,身邊已經沒有兒孫了。
“也不一起…”沈明臣悠悠道:“嚴分宜雖然對天下人不好,但對老家人還是有恩惠的,鄉里鄉親的,不至于讓個老人晚景凄涼。”
“未可知…”余寅搖搖頭,不太鼻同。
“與其在這兒瞎猜。”沈默突然笑道:“為何不過去看看?”
“去看看…”余寅臉色一變道:“以大人的身份,有些不妥吧。”
“有何不妥。“沈默呵呵一笑道:“不管怎樣,他都曾是我大明的元輔,路過了去拜訪一下,誰能說我的不是?”
聽話聽音,余寅和沈明臣暗道:,這個誰,八成是說的現任首輔吧?,他們知道沈默心里憋了火,只是以這種方式報復徐階,未免有些太孩子氣了吧?
沈默看出他倆的不以為然,不禁莞爾道:“難道在爾等心中,我就那么幼稚嗎?”說著正經道:“我去看他,不過是禮節性的拜訪,但要不去,不僅顯得失教…”又壓低聲音道:“還讓人以為我到現在,仍是某人的跟屁蟲呢。”
下輪到余寅和沈明臣莞爾了,心說看來平賞贛南,果真給大人平添了不少底氣啊。
說去就去,一行人偏離官道,到了七八里外的分宜縣城中。縣城很大,城墻很高,城門樓也很氣派,進去城中又見到寬闊的街道,兩邊整齊的臨街店鋪,乃是此行所僅見,好像跟府城相比也不遜色。
只是此刻雖然停了雪,但天還是賊脊,老百姓都貓在屋里不愿出來,大街上店鋪關張、行人寥寥,只有幾個抱著掃帚的老頭,在無精打采的掃雪,卻愈發讓這個空蕩蕩的縣城,顯得有些寂寥。
胡勇上前問明道路,便率隊來到了縣衙左側的驛館中,只見這驛館才叫個氣派,十分考究的裝修,獨具匠心的布置,直追杭州驛館的檔次。
胡勇遞上一份,淅江參議,的關防,那驛承驗過之后,從柜臺里拿了串鑰匙,便帶他們往后院去了。只見后院也是十分的軒敞,從那一石一木的設計,一檐一角的構思,皆能看出乃是高手名匠的作品。只是那粉白的墻皮有些錄落,便顯得有些破敗了。
沈默一行被安排進一個跨院內,他們在雪中奔波數日,終于能好生休整一下了,于是眾人燒熱水、點炭盆,忙得不亦樂乎。
沈默脫下滿是灰塵的行裝,洗了個澡、修了修面,穿上身得體的便裝,便坐在炭盆邊,靜等頭發干透。
這時天已近中午,驛承帶人送來飯菜,有魚有肉有白米飯,還有一碗熱乎乎的湯,就這樣那驛承有些惴惴…因為省參議的接待標唯是八菜一湯,這個顯然不夠格。要是這位參議大人感到被怠慢,他難免會屁股開花。
但今天主太好伺候了,這位參政大人笑容和煦道:“已經很好了,這幾天光吃干糧了,早就盼著這頓熱飯呢。”
驛承如釋重負,咧嘴笑道:“等會兒小得去集上看看,晚上給大人做頓好的。”
“不必費心了。”沈默搖頭笑道:“我對飲食沒什么要求”,便問道:“請問從這里怎么去相府?”
“相府?”驛承面色有些復雜,遲疑道:“什么相府?”
“難道除了嚴閣老府上,還有別的相府?”沈默奇怪的問道。
“那倒沒有…”驛承搖搖頭,小聲道:“不過現在分宜城已經沒有相府,也沒有嚴府了。”
“啊…難道嚴閣老已經過世?“沈默有些吃驚道。
“不,還健在,但…”,驛永有些憤懣,但沒忘了沈默的身份,唯恐禍從口生,便蒼聲一嘆道:“但官府查封了他的住處,他只好去鄉下居住了。”
“哪里?”沈默輕聲問道。
“介橋村。”驛承低聲道。
介橋村位于城南二里的地方,出南城門后,沿著一條寬闊的細石子路蜿蜒下行,走了不久,便看到一座長達二三十丈的五拱青石橋,扶欄上雕鑿著形態各異的石獅,下面的石護板上,又刻著龍、虎、獅、象等珍禽異獸。從石料選取、到雕塑工藝,無不美輪美奐,沈默本以為只有吳中才會有這樣審美意趣與實用價值并駕的橋,卻不意在這里見到了。
在橋中間的一塊漢白玉護板上,沈默看到三個雍容端莊的大字曰,萬年橋”他當然認識這是嚴閣老的手筆,但后面的題款被用油濤遮住,邊上的石碑也不翼而飛,讓沈默心頭升起一絲不太好的預兆。
過了橋便到了,請平村”看那嶄新的石碑,應該是剛立上沒幾年,沈默命胡勇拿自己的拜帖先行進村打聽,自己則慢慢的向村要的巷中誓去。
這是個典型的江西村落,巷岔盤旋,形同迷宮。走在被雪的青石路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抬頭仰望,高低錯落的馬頭墻,一齊辣身擁向天空,四角飛檐,劃出一塊狹窄的藍天。
從這些建筑的樣式和年代看,這個村中住宅,大都才經過的重起…最多不會超過十年。但巷乎里很靜,沈默走過幾家墻門,都是緊緊地關著,仿佛沒有什么人住,再往內探,卻分明看到,有人在往外窺視。
對方眼神中的驚恐、慌亂,讓沈默打消了上前攀談的念頭力繼續往前走,就越是觸目驚心,只見一座座恢弘的宅邸上,都貼著刺眼的封條,雖然看不到里面,但那落在地上的匾額、被打碎的門前石獅,都在無聲的訴說著主人昔日的富貴和今日的蒙難。
一直到了嚴氏祠堂前駐足,沈默發現,竟有五座宅院被查封,還有相當數量的宅子被廢棄,昔日的燦爛與輝煌陡然褪去華光,已成黃梁一夢,只剩一地碎磚瓦礫,也怨不得這個村子氣氛如此緊張詭異。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沈默抬頭一看是胡勇,見他面色不太好看,輕聲道:“吃閉門羹了?“
“嗯。”胡勇點點頭道:“到處都敲不開門,明明家里有人。”
“算了 ,人家必有不見客的理由。”沈默搖搖頭,輕聲道:“心意到了就行。”
“不過,”胡勇有些遲疑道:“我在村尾看到有個看墳的老頭,再去找他問問吧。”
沈默有些意動,總不能白來一趟吧,便點頭道:“我親自去吧。”
于是在胡勇的陪同下,走過了村莊,眼前豁然開朗,便見邁處一叢高大的樟樹下,是整齊的一片墳塋,墳塋旁有個木棚子,晏然就是那老頭的住處了。
這時日已偏西,陽光慘淡的灑在地上,帶不來一絲溫暖。離開了村舍高墻的庇護,西北風也陡然大起來,吹起草葉、卷起雪沫,打得人臉生痛,胡勇連忙為大人遞上黑裘皮帽,沈默朝他笑笑,沒有拒絕。
他們沿著墳地邊的一條小徑,走到那木棚邊上,透過虛掩的門往里開,不出所料的簡陋臟亂,被褥碗筷混成一團,甚至找不到插腳的地方,還有個冒著黑煙的炭盆,讓人十分擔心,隨時會引燃了這個窩棚。
沈默的目光卻被床邊上的一口書箱吸引住了,這口做工考究的紫檀木書箱,著實不該出現在這里。見他的目光落在那里,胡勇便進去把整個書箱都搬出來,打開給大人看。
沈默隨手翻看,除了一些珍貴的宋版書籍外,便是一整套《鈴山堂集,抽出一本一看,竟然不是印刷版,而是手寫的原本。在這本書的扉頁上,他看到了兩行熟悉的字跡,平生報國惟忠赤,身敗從人說是非,。沈默的心不由一沉,喉嚨千澀無比道:“人呢?“
“剛才還在這兒呢。”胡勇便吩咐手下道:“找找去。“
“不用了。”一直冷眼旁觀的余寅,突然出聲道:“在那邊。“順著他指的方向,沈默看到一個須發灰白的老者、穿著又臟又破的棉襖,佝僂著身子,在那片林立的墳頭間尋找著什么。
雖然已經有了唯備,但沈默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背影,實在太像那個人了。
這時胡勇出聲叫道:“老頭…“那老者可能有些耳背,他叫了好幾聲才轉過身來,一看是那么多彪形大漢,他便躲在墳頭后面瑟萎發起抖來。
“你過來。”胡勇道。
那老者搖頭不敢,更顯頭發散亂無比。
“他媽的,非要老子趟這遭晦氣。”胡勇低罵一聲,便皺著眉頭往墳地里走。
“不要動粗。“沈默趕緊吩咐道,但他的聲音仿佛被哽塞一般,也不知胡勇聽到了沒有。
看胡勇過來了,那老者轉身想逃,但他腿腳跟不上想法,一下便摔倒在地上,好在厚厚的積雪起了緩沖,要不這下就能要了他的老命。
胡勇拎雞一樣把他提起來,老者還手腳撲騰的掙扎著,濺起陣陣雪沫。侍衛們不由吃吃偷笑,但看到大人的臉色,都要陰沉的滴出水來,趕緊斂住了笑容。
老者掙扎了一陣,便沒了力氣,任由胡勇把他帶出了墳地。胡勇見老頭左手緊緊攥著,擔心有什么銳器,便讓他松開手。老頭不聽,他便伸出兩指一捏其手腕,痛得老頭哎呦一聲,手中的東西掉到地上,原來是一塊被攥變形的點心。
“好啊,你這老頭監守自盜,竟敢偷人家上墳的貢品吃。”胡勇認出那東西,便一松手,把他丟到地上。
誰知那老者落地后第一件事,便是撲向那掉在地上的點心,也不管上面沾了多少灰塵,一下塞到了嘴里。
看到他如此凄慘的晚景,沈默的喉頭酸澀,深深施禮,顫聲道:“相呢…”此言一出,把所有人都震驚了,別說胡勇,就連余寅沈明臣都瞪大眼睛,他們死死盯著這個看墳的老頭,看他那雙黑俊俊的手,指甲蓋中都滿是污泥,怎么也沒法跟本朝第一書法的國手聯系起來。更不要提這佝僂著身子,在雪里泥里打滾的卑微生靈,如何去與一位柄國時間最長的宰相掛鉤?
但沈默不會開這種玩笑,他就是嚴嵩,縱使身份判若云泥,靈魂不復存在,但他永遠都是他。
老嚴嵩迷茫的抬起頭來,打量了沈默半天,也認不出他是誰來了。
沈默也看著他,那雙迷離的老眼中,真得什么都看不出了…不知他是真糊涂了,還是不愿相認,沈默都不再強求,他把自己的大氅取下,披在老嚴嵩身上。
胡勇趕緊道:“大人當心別凍著,給他穿我的吧。”
沈默搖搖頭,示意他背起老嚴嵩、提著那口書箱,沿著原路返回村里。
走到一段后,沈默回頭看那荒野墳地上,孤零零的破木棚子,心頭涌起一陣厭惡,低聲道:“燒了它!“
新的一卷開始了,更加扣人心弦的故事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