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穿布衫的中年人出現在門口。這人生一張國字臉,面色黝黑,目光犀利,眉頭緊促,表情十分嚴肅。
他雖然不認識馬典史,但馬典史可認識他,此人正是沈家的二老爺,嘉靖十七年的進士,沈煉沈純甫。就是他們李縣令見了,也要乖乖行禮叫一聲‘學長’的。
馬典史趕緊率眾磕頭行禮道:“拜見青霞先生。”沈煉號青霞,旁人都尊稱青霞先生。
沈煉皺眉揮手道:“都起來吧,我現在不是官身,跪個囊球!”
早知道青霞先生脾氣不好,馬典史依舊滿臉堆笑道:“您老守制期滿,不日定有天使召回,到時候以您老的德望,最起碼也得放一任知府,到時候…”
沈煉厭煩的別過頭去,問那門子道:“他們為何在這里?”門子趕緊一五一十將事情講清楚,一個多余的字都不敢說,顯然十分怕這位二老爺。
“你們有證據嗎?”沈煉回過頭來,瞪著馬典史道:“還是想借機敲詐勒索?”他做過好幾個地方的知縣,自然深知這些人的惡劣。
“我們不是來抓人的。”馬典史陪笑道:“只是出了這么大的事情,那沈相公乃是事主,于情于理都該去衙門講清楚吧。”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馬典史不過換了個說法,沈煉便沉吟起來,過一會便低聲吩咐道:“帶他進去吧。”說著瞪一眼那馬典史道:“若敢耍花樣,小心我一本參倒你們老爺。”
“豈敢豈敢。”馬典史千恩萬謝,便在府中下人的帶領下進了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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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重重院落,馬典史到了聞濤院,一進院子便聞到一股藥味。跟著沈府家丁越往樓上爬,味道便越是濃重。
沈府家丁敲開門,露出一張清秀的少年面龐,奇怪的問道:“你們找誰?”
家丁便閃到一邊,讓馬典史自己解決。
馬典史一邊往里張望,一邊道明來意,那少年頓時滿臉不悅道:“不行,我爹正病著呢,有什么事等他好了再說吧。”說完便要關門。
卻被那馬典史一把撐住,笑瞇瞇道:“小哥莫怕,我們就是跟沈相公說說話,不會累著他的。”說完便強行推門,硬擠了進去。
只見屋角的床上,睡著個面色枯黃、須發散亂的中年人。馬典史是刑獄出身,一雙招子毒辣透骨,上下打量這位沈相公,發現他渾身多處淤青,脊椎和骨盆也出了些問題。
馬典史最后將目光定格在沈賀的右手上,發現他的手腕腫得跟個饅頭似的,似乎已經傷了二十來個時辰的樣子。
‘看來不是他。’推算一下時間,馬典史心中暗道:‘至少不是他寫的。’
聽到有動靜,沈賀緩緩睜開眼睛,瞇眼嘶聲道:“你是誰?”
“沈相公相公有禮了。”馬典史隨意的拱拱手:“本官會稽典史馬風。”
“原來是馬大人,”沈賀低聲道:“扶我起來…”
沈默趕緊上前,伸手穿過老爹的腦后,兩臂一用力,使他斜倚在自己懷里。
聽馬典史再一次說明來意,沈賀微微點頭道:“維護本縣安寧,確實人人有責。我跟你回去…咳咳…”說著便使勁咳嗽起來,卻是沈默在用力擰他的后背,痛得沈相公險些呼叫出來,只好用咳嗽來掩飾。
沈默趕緊給他撫胸順氣,帶著哭腔道:“爹爹,少說兩句吧…”說著兩眼通紅道:“這位大人也看到了,我爹爹動一下就咳嗽,若是跟你們回到縣衙,還不得連肺葉都咳出來?”
馬典史心說:‘這孩子怎么說話呢?’強忍住笑道:“無妨,我給沈相公叫一頂轎子。”
“可他說話也咳嗽啊,”沈默的淚水說下就下,哽咽道:“而且我爹的手也折了,你們抬回去不能說話、不會寫字的秀才去有什么用?”見沈賀又要說話,沈默緊緊摟住他,在他背后又是一陣猛掐,沈賀只好繼續咳嗽起來。
“大人,您也看到了,我爹是萬萬不能再動彈了。”沈賀擦擦眼淚道:“我記著凡是縣學府學的生員,有了糾紛可不必到衙門起訴、應訴,由家人代理出面既可,我沒記錯吧?”
“沒有。”馬典史先點頭后搖頭道:“但你家沒有別的大人能代理啊?”
“我呀。”沈默毛遂自薦道:“我是我爹的兒子,而且那天我也在場,我爹知道的我也知道,所以我替他去完全沒問題。”
“你…”馬典史打量著這半大小子,有些瞧不起道:“大明律載有明文,年滿十四者方能應訴,你夠十四了嗎?”
“正好十四。”沈默撒謊不帶眨眼的,將他爹重新放躺,低聲道:“父親安心養病,孩兒去去就回。”
沈賀的兩眼濕潤了,他知道沈默不讓自己說話,就是想替自己去官府。
這畢竟是沈家的地盤,馬典史也沒法耍橫,只好朝沈秀才呲呲牙,跟沈默下樓去了。
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兩滴淚珠終于從沈賀的眼角滑落:‘這孩子是怕我太笨,去了遭罪啊…’自從沈默被蛇咬了,他便能強烈感覺到,兒子的智商已經遠遠超過自己,而且在為人處事也比自己成熟穩重的多,以至于讓他這個當爹的隱隱有些自卑,不時要用‘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聊以**。
但今天沈默的舉動告訴他,兒子本事再大,都把老爹放在第一位,全心全意保護著他這個笨笨的老頭子…
沈賀緩緩閉上眼睛輕聲道:“以你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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