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蕭言別業府邸花廳之中,又設上了一桌酒宴。因為蕭言的習慣,這酒宴并不是分席的規制。而是一張大桌面,中間熱騰騰的放了一個古董羹,水陸八珍豐盛,還有幾甕好酒散發著幽幽的香氣。
雖然入夜寒風甚烈,可花廳內的地龍,外間的熏爐這個時候都燒得旺旺的。花廳內蕭言方騰左聊寄三人都穿得單薄,各自升冠,一副脫略形跡的模樣。
這花廳當中,也就他們三人而已,并沒有下人伺候。什么事情都得動手自己來,不過也正因為此,說話也方便許多,或談或笑,說不出的輕松寫意。
花廳之外,貂帽都披甲親衛,如一尊尊雕塑,立在暗黑當中,衛護著這位在汴梁權傾天下,也怨滿天下的大宋燕王。
方騰伸筷夾了一塊炙得焦脆的羊肉,細細嚼了咽下。再盡了一盅酒,開口笑道:“在西府中這些時日總算是摸清了京畿諸路駐泊禁軍的底子,那些兵藉冊簿交相錯雜,陳陳相因。要不是大王收納了幾個將門出身的地理鬼,又震懾得他們膽寒,只能盡心竭力,就是神仙也弄不清這里頭的門道。”
蕭言對喝酒沒多大興趣,來到這個時代,原來當小記者練出來的酒量幾乎丟了個干凈————身處這個位置,蕭言已經下意識的反感自己的理智不管因為什么原因都失去控制。他可以心軟,可以有時沖動。但是這些都是自己主動所謂,卻不能因為其他任何因素而左右。
面前一盞酒,他只不過淺淺飲了一半。聽到方騰這番話,饒有興味的問了一句:“都門禁軍,差不多都清理干凈了明白不了糊涂了,還去查清楚那些底子做什么?”
方騰一笑:“燕王威凌京畿,震懾汴梁。全仗兵鋒耳!外有河東路神武常勝軍,內有新練之軍。西軍坐守陜西諸路,永寧軍勢單力薄。當道諸公無可用之軍,然則燕王才以淺薄根基,與汴梁士大夫輩分庭抗禮,擁新君奉太上,都門莫敢誰何。京畿駐泊禁軍傳承百余年盤根錯節根深蒂固,誰知道還有沒有什么遺漏未曾清理的兵馬在?臥榻之側,若有人酣睡而燕王不察,就是學生這個西府都承旨的罪過了。左右不過花點功夫的事情,學生就順手做了便是。”
左聊寄在旁邊神色微微有點不自然,他差不多就是一個技術官僚的身份。雖為長史,還是在給蕭言管帳協助蕭言掌握現在龐大的產業。其他事情他自覺的也不多打聽多伸手。一個前遼村儒,長處就是術數書算,再加上能耐繁劇,也頗有應變之能,除此之外五經都沒讀通。短短一兩年時間,就為大宋燕王幕府長史這經歷也算是傳奇了。他也在努力適應角色,拼命熟悉這個大宋所有的一切,爭取能成為蕭言合格的助手。不過現在看來,和方騰這個與蕭言半屬下半盟友的人物還差得遠。
蕭言自不必說,方騰這種心思靈動,慮一得十,周旋機變靈敏殆為天授的本事自己這一輩子只怕都趕不上。
果然蕭言聽了方騰的話微笑頷首:“既然如此那有什么遺留的隱患沒有?”
方騰一攤手,干脆利落的道:“沒有!京畿禁軍,實在爛得徹底。唯一能撐點門面的,全都集中到都門左近其他所在,雖然還有軍號,還有軍將設置。可是名實之間,十成有半成有著落就算不錯了。這些散兵游勇沒有約束,沒了號令沒了糧餉,而且半點也不當自己為軍中之人。若是行事還要怕他們,燕王也就不是燕王了。只要燕王將新練軍馬抓在手中,河東神武常勝軍實力不衰,燕王地位就還稱得上牢固。”
蕭言神色自若的笑笑:“嗯,抓住新軍,河東軍實力不衰。
這就是蕭某人現在的兩條腿啊,哪一條有點動搖,都是麻煩……壯大實力,還有萬一要用兵,非錢不行。左長史,禁軍產業這些時日清理整頓運營得如何?”
左聊寄也不是笨人,蕭言今夜巴巴的將他們邀來,自然不只是為了吃飯聯絡感情。當然是有什么要事,現在動問到他的范圍之內,馬上就打疊起精神。今夜只怕就是要考察他們各自范圍內事情做得如何了。還好左聊寄在這些事情上寄托了極大的心力,自信能讓蕭言滿意。
“……回稟大王,蒙大王信重,畀以重任。屬下自然盡心竭力,只是力薄任重,行事難免有錯漏處,思之不勝惶恐……”
蕭言擺擺斷了他的場面話,微笑道:“老左啊老左,咱們識于也算微末之際了。還說這些有的沒的做什么?你辦事我要是不放心,這么一大攤子家當會壓在你肩膀上?只要做事,就沒有不出點簍子的。你的辛苦,我都知道。”
左聊寄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當下坐穩了娓娓道來:“屬下差遣,細分就是清點,安置,計點收支,盤查帳冊這些事情。這些時日,清點接手禁軍產業大小凡九百三十九處,錢物已清,帳冊已明產業有三百五十五處。其余還在次第清點中,兩月之內,當可竣事。
……安置事宜,這些產業當中,除接收原禁軍軍士六萬九千五百五十七員名外,另暫時容納了未有去向之遣散軍士三萬一千四百六十員名。這些臨時容納之遣散軍士,每月暫發五百文,糧米三斗。另本人每日還可領一粥一飯。一切差堪平穩。大王收納之原禁軍軍將數百員,以石家父子為首,一切還算恭順得力,頗能稱職。這些軍將最后置于何等位置,非屬下言。
……近來收支,燕王府庫當中,本有貫石兩匹折合錢文三百七十一萬四千六百三十貫。抄沒逆亂軍將家產,接收各處產業積存又收入現錢折五百五十三萬二千八百五十五貫。田產宅邸古董器物珍玩或發賣或留存,現尚不能有確數。近來營建大營,募兵入營安置遣散軍士,支出又二百五十一萬四千三百貫,余數出入不過二三十貫之間。一月來各處清理完畢產業凈收三十一萬二千三百余貫。之后產業陸續清理完畢,球市子再開,每月所得當增三四倍之間,屬下無能,還無確數能報于燕王。現今燕王府庫留存,貫石兩匹折合,實有七百又四萬五千八百四十五貫文。”
一連串數字熟練的從左聊寄口中報出,象蕭言還算是經過一定的后世數學訓練,勉強跟得上。方騰縱然心思靈敏,這個時候也只能聽得兩只眼睛里面都是圈圈。
左聊寄也是個人,就算是數算上有點學問。這個時代又沒有計算器又沒有完善的會計分錄明細。將這些數字弄明白牢牢記住隨時查點,看他已然瘦了一圈就知道他在這上頭花了多大心力。剛才吃飯的時候嘴皮子還在不斷輕動,明顯還在心里面盤帳。
這筆財貨相當之大,禁軍將門世家百年積儲,動產不動產加在一起,一大半落到了蕭言手里。再加上還有那么多汴梁這個大宋首都的壟斷企業還在源源不斷為蕭言生利。比起此刻要養那么多士大夫,還得養除河東與京畿諸路之外天下軍馬的大宋財政,蕭言臨時可動用的資財,更占優勢。
相對于培養一個官僚體系而言,有著河東神武常勝軍為骨干,錢越多就能養出越多強軍,實力就能跟吹氣球也似的膨脹起來。若是單純為一軍閥,蕭言這條路子已經趟出來了,進入了良性循環。假以時日,只怕那些大頭巾輩加上西軍和永寧軍,都不敢動心思了。更多的是要對蕭言這個軍閥安撫接納。
可蕭言卻偏偏沒有這個安穩發展的時間,他想要的,也不只是為一個軍閥而已。
聽完左聊寄的回報,蕭言點點頭,嘉許了他兩句。就坐在那里開始沉吟,手指敲著桌面,臉色陰沉不定,不知道在盤算些什么。
左聊寄心里面有些不摸底,看向方騰,方騰神色也似笑非笑,并沒給左聊寄什么暗示。左聊寄心下越發不定,只是自家嘀咕。
莫不是燕王覺得俺清理這些產業速度太慢?人手就這么多,待清理的產業又那么復雜,還有如許多的人要安置。自家已經多少日子都沒睡一個好覺了。若是燕王還不滿意,自家就得上吊。雖然做夢般一躍而居想也不敢想的高位,可這責任卻加倍重了。偶爾回想,還是在東川洼里耕種讀書,過了些清閑安穩的日子啊……
正在左聊寄胡思亂想的時候,蕭言終于又淡淡開口:“有這筆錢打底,打一場大仗,也勉強夠了。手里有糧,心里不慌。放在什么時候都是一樣,古人誠不我欺啊……”
左聊寄一怔,打一場大仗,和誰打?
蕭言看著左聊寄笑笑:“女真入寇云內,有窺河東之勢。韓岳已領兵北上。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等著他們兵敗,萬一不利,我就等親領這些還不成器的新軍北上,與女真韃子一決高下了……河東強軍,可是我的根基啊。”
左聊寄查點跳起來,他從遼東一路逃過來。最知道女真人的強悍。怎么女真人又沖著河東來了!要是河東神武常勝軍大敗,那么蕭言現在在汴梁的一切都是鏡花水月!
當下左聊寄就下意識的道:“如何不將河東神武常勝軍調回來,以固汴梁根本,避開女真軍兵鋒?”
蕭言一笑:“那就敞開河東大門,恭迎女真韃子入內?我這基業,是打出來的,可不是逃出來的。”
左聊寄一窒,就去看方騰,想從他那里找些支持。卻發現方騰不動聲色,還舉起杯子在慢飲。一副早就知道這個消息的模樣。
果然蕭言也問了一句:“方學士早已得知?”
方騰笑笑:“上到政事堂諸公,下至斗食小吏,此刻汴梁怕都知道了罷。
學生就是再懶于打聽這汴梁風雨,也逃不過去。如何能不知曉?”
蕭言笑罵一句:“在這汴梁,真他媽的是到處漏風,什么秘密也保不住!”
左聊寄忍不住道:“既然如此,將河東神武常勝軍調回來以鎮都門,以懾不臣,豈不是最方便不過?何苦要讓韓岳兩位將軍與女真韃子硬碰硬?”
既然身處這個團體,又為女真心腹。雖然蕭言一副好戰模樣,聽不得讓自家軍馬后撤以避兵鋒,但忠言逆耳,總得有人說出來!
方騰一笑給同僚解釋:“燕王震懾天下,就是靠著兵威。要是神武常勝軍遇敵則避,這架子就倒了。還不知道多少人更要生出心思。這口子是開不得的……而且河東要隘,居高臨下,有強兵在外,互為援應。就算有人在汴梁與燕王為敵,也得忌憚燕王有退路,就不敢輕易動手。更不必說河東形勝之地,還牽制著西軍。兩眼就活,一眼則死。退回汴梁困守方寸之地,外有強敵,內則人心叵測。不敗待何?”
說到這種戰略布局,左聊寄就啞口無言了。可是心下還是不服,這等了不得的變故,怎么你方騰還是一副云淡風清的模樣?總得想辦法應付才是!想來想去,最好辦法,自然就是蕭言率領大軍,赴援河東,坐鎮主持一切。蕭言有不敗威名,親至之后河東神武常勝軍有效死之心,和女真韃子自然有得打。可是話又說回來,現在汴梁這個模樣,蕭言如何離得開?就算自家,也明白不知道有多少人盼著蕭言離開汴梁,好將汴梁中樞的天翻過來!如果沒有了掌握中樞的名份大義,沒了汴梁的財貨物資支撐,蕭言縱然保住河東,保住神武常勝軍,又能支撐多久?
這當真是一個兩難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