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此處,儼然已經變成了東宮趙桓反革命行動的策源。
大隊軍馬,此刻次第從東華門涌出。這些亂軍,終然是經過太子校閱宣慰。禁軍軍將們竭力在約束隊列,仍然是一副亂哄哄的模樣。
倉促之間這行伍怎么也難以有個模樣,這也是情有可原的。客觀原因就是今夜之事實在是倉促。誰都以為是太子或者至少是太子身邊的人精心謀劃了這一場波及整個汴梁城的變亂。其實太子等人比竇娥還要冤上一百多倍。既然事先無準備,又卷動了數萬人此刻猬集在東華門內外。一時之間,如何能讓這幾萬人令行禁止?
至于其他,就純粹是能力原因了。
東華門左近,基本都是被卷動的在冊禁軍。他們久矣未曾操練,金鼓旗號隊列一概不曉。其他三百六十行里面倒是能找出不少技藝純熟的人物來,就單單對這軍旅中事一竅不通。就是軍將大聲喝令,四下奔走約束。他們也不知道自家到底在軍中哪一營哪一都哪一隊。到底該聽誰的號令行事,到底該如何行事。只是隨著人潮涌動呼號而已。
而軍將在這上頭也不比這些軍漢高明多少。甚或日常都恥于自己是個領兵將主的身份。雖然驅使占役麾下軍漢,吃他們空額吃得不亦樂乎。卻還覺得鎮日里領著一群臭丘八有何清貴風雅可言。平日里兩耳絕不聞軍中之事,兩腿絕不朝營中行,兩手絕不操持半件兵刃,兩眼也絕不看任何兵書戰策。
今夜倉惶為亂軍裹挾出來,雖然在東宮面前要掙表現,可是對如何約束這密密麻麻亂成一團的軍漢只覺得束手無策,除了裹在里面自家也不知道呼號了兩句什么,呵斥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家麾下該領的軍漢之外,起了什么作用,著實是談不上。
就是太子倉惶發內庫,赍發賞賜軍漢,以結軍心。也差點鬧出大亂子出來。
發內庫本來就不順。內諸省掌管的內庫,在會通門內外。此刻哪怕就是太子,也不敢擅闖禁中。趙佶不在禁中,里面全是些女人,甚或還有祖一輩留下的嬪妃在。吃相太過難看,反而會激起莫大的反彈。平生出多少枝節出來。
于是只好盡著會通門外的內庫下手。可會通門外諸庫,本來就是因為禁中地方不夠,才在政和年間增蓋出來的。現在內庫本不充盈,以趙佶在財貨上護食的性子,放在禁中之外的能有多少?
一群人舉火如強盜一般砸開了會通門外諸庫,搜檢出的錢鈔布帛,最多不過十來萬的規模。剩下全是如絲棉貢漆陳茶藥材皮張碗盞之類擺在那里生灰的雜用器物。
這十來萬貫分賞出去,眾軍一陣哄搶,在東華門內太子宮禁面前差點打起來。還是有的多有的少,亂紛紛的不成個模樣。
歡呼聲中又夾雜了不少叫罵聲。東華門外亂軍聽說里面在發犒賞也紛紛朝內擠,內中的又占著位置不肯相讓。門洞里面就老拳腿腳齊飛了一陣,不乏有人被打得哀哀叫救命。
如此局面,多虧得不知道多少曉事一些的軍將,還有太子身邊得用文臣,甚或連內使都一齊上陣。拼命安撫,許下多少將來犒賞,才勉強安定了軍心。眾軍漢又念著怎么樣也要讓這場擁立大功落著實了再說話,才算平息下來。
東華門內外如此紛攘哄亂,讓本來就心中極是不安的太子趙桓,差點就想撂挑子不干。轉頭再躲回東華宮內去。耿南仲與宇文虛中拼命解勸,為他打氣。說現在退回去便是自尋死路,進一步則天位必歸。才讓趙桓勉強撐持住了。如此紛亂之下,哪里還談得上馬上率領幾萬禁軍趕赴馬前街趙佶面前逼他內禪傳位?能想及先派使者出去看住趙佶不要生出什么變故出來,都是宇文虛中在手忙腳亂當中還守著一分心志清明了。
東宮宿衛,連同內使一干人,總算也將太子儀仗張蓋尋來一部分。在宇文虛中的堅持下,隊伍再亂,也得要馬上出發了。現在看來大局差不多已經算是底定,可拖一刻就有生一分變數的可能。只要現在太子能到馬前街前,今夜之事,幾乎就是塵埃落定!
大隊大隊亂紛紛的軍馬涌出來之后,接著就是多少禁軍軍將,多少今夜聚攏在太子身邊的心腹文臣,連同正牌東宮宿衛簇擁著太子儀仗而出。
有人有馬,有人步行。而太子也沒有軻車可乘,尋了匹溫馴的老馬騎了。火光通明之下,將他的身形照得通明。他干瘦的身子在馬上曲著,臉上雖然盡力擠出勉慰眾軍的笑容,卻始終也掩蓋不了笑容背后的驚惶。只一掃視外面人頭涌涌的亂軍就趕緊縮回大隊人的扈衛當中,再不肯拋頭露面了。
可外面亂軍今夜鬧了這么久,亂了這么久,喊了這么久。已然有些難以為續。終于看到太子儀仗哄然而出,雖然儀仗張蓋不全。也再度興奮起來,本來有些低沉下去的萬歲歡呼聲也再度高昂起來。人人都在朝前擠,要離太子近些,跟著大隊一起去馬前街行事。而太子身邊軍將文臣,都聲嘶力竭的在呼喊著維持秩序。馬上的人還好些,有些身份不夠,步行跟隨的,這個時侯就給擠得跌跌撞撞,艱難的在向前蠕動。幾萬人擰成了一個大疙瘩,在一片哄亂的聲響中緩緩開始動作起來,總算是朝著馬前街方向開始行進了。
宇文虛中和耿南仲,自然就在離太子身邊最近的地方。
今夜之事,兩人儼然就成了太子身邊最為重要的謀主。比起和木偶一樣被眾人推戴而行,只顧著膽戰心驚的太子。兩人在太子心腹和禁軍軍將心中,更可靠上個百十 兩人都騎在馬上,耿南仲雖然是整日一副走路都是規行矩步的大儒模樣,馬也騎得。馬上身形自如的隨著座騎前行而起伏,馬術比起英武東宮,好到了天上去。可他臉上卻也是掩飾不了的憂色,深深看了一眼在人群簇擁當中,只是垂著頭細數馬鬃毛到底是奇數還是偶數的太子。低低嘆了一口氣,轉向旁邊沉著臉的宇文虛中:“叔通,今夜之事,究竟如何?”
宇文虛中臉上絲毫表情都沒有,只是淡淡反問:“道希吾兄,今夜之事,還有退步的余地么?”
耿南仲繼續低嘆:“某豈能不知這個道理啊……卻不知道究竟是誰,將吾輩架在火上烤!不過現在都門禁軍全都歸心,在殿下麾下效力。也不至于再有什么大的變故了罷?那背后操弄今夜風云之人,卻沒想到,殿下實天命所歸,只一露面,便天下歸心,人人皆有感奮效死力之心!”
這話也不知道耿南仲是在想說服誰。
宇文虛中緩緩轉動目光,看了一眼周遭亂紛紛的禁軍,還有那些只曉得簇擁在太子身邊,忙著爭搶離太子更近一些的軍將們。微不可見的搖了搖頭。
他本來也以為,雖然不知道是誰在暗中策劃這一切。要離間太子和圣人之間關系。卷起大亂,好趁勢將太子這一黨消滅干凈。甚或進一步掌握朝局。可是趁勢而起,結都門禁軍軍心,借而行事,未嘗不是魚死網破之策,也是這種局面下最為正確的應對方法。幕后之人,行事太險,用心太刻,反而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可是都門禁軍不堪若此,一旦動作起來,才知道從上到下,無能無用之處比想象中最壞的情況還要差了十倍開外去。
是不是那幕后操弄之人,從來就不擔心太子結都門禁軍之心,趁勢做將下去?
他也有絕對的信心,能將這結合了都門幾十萬禁軍和圍繞在太子身邊的舊黨清流士大夫團體所形成的龐然大物,在今夜這種特殊的局面下,一舉蕩平?
既然如此,那他就必須要得到擁戴圣人的名義,必須要有這個大義名分!
而圣人現在不是在馬前街處,被上萬亂軍,隔絕得死死的么?
除非是此人故意安排出這種局面,而他也隨時能與圣人聯絡得上,得擁戴圣人名義,奉詔平亂!
在這一刻,看到了都門禁軍的不堪之后。雖然還有一個這幕后行事之人到底是誰的關竅沒有想明白,可此人的用心行事,所有安排。宇文虛中終于突然推斷明白了十之八九!
他身上冷汗就突然下來了,太子此間,為了結這么多亂軍軍心。耽擱了實在太久的時間!
他一把扯住了耿南伸:“道希兄,道希兄!現在必須號令全軍,加快行進。哪怕拋下大隊,也要奉太子趕緊行至馬前街前,絕不能給圣人聯絡外間的機會!”
他方寸已然有些亂了。耿南仲此刻卻比他更明白一些,他指指左右,勉強一笑:“叔通,如何就這般急切?現在你看看,還走得快么?”
放眼四下,火光繚亂翻動。無數人頭涌涌,在皇城外盤旋翻滾,紛亂成一團。城市當中,地形能有多開闊。除了皇城左近御街四下有大片空曠地方之外。四下街道也就是那么寬。這幾萬人要從這狹窄通道疏散出去,還不知道要多久!
宇文虛中在馬上跌足。幕后之人,只怕也算到了這一點。倉促當中,就算能得這幾萬禁軍的擁戴,也絕沒有將這幾萬人操控自如的手段。這幾萬禁軍是誘惑,也是套索。緊緊的將太子一黨捆在了這個地方!
到底是誰,將這所有一切,都算到了絕處!
簇擁在太子身邊的這群混雜了士大夫內宦禁軍軍將諸般人等組成的所謂心腹團體已然是靠外圍的地方。
石崇義和石行方父子兩個胖子,這個時侯都給擠得滿頭大汗。
說到底,石崇義石老胖子雖然心思清明,長袖善舞。最近江湖地位也在上漲。可是石家畢竟敗落已久,在禁軍團體中的地位也就是上不上,下不下這個位置。
現在誰都想涌到離太子身邊更近一些的地方,他們父子倆各方面都不如排在前面的那些人物。
再加上自身武力也著實吃虧,父子兩個加起來勉強算是個戰五渣。
人潮一涌,不知道怎的就到了外面去。里面卡位諸將是銅墻鐵壁,外面軍漢也在亂涌。父子兩人夾在中間,油都快擠出來了。胯下兩匹小驢子,也在咴咴直叫,著實不堪重負了。
石行方帽子擠掉了,頭發散亂,掙扎著對自家老爹開口:“爹爹,這個模樣,還能成事么?俺就解勸過大人,不必這般心熱……這吃了多少苦楚?今夜陸續行事,又破了多少錢鈔出去?錢財是小事,可爹爹本可安心在家納福的,還來拼性命作甚?”
石崇義一邊拼命推開靠過來的軍漢,一邊呵斥自家兒子:“混……混說的什么?沒有你爹爹這般經營,能有你衙內地位?俺這份家當再大,還不是傳到你手上?今夜俺們父子已然在殿下面前記下了……事定之后,你再看你爹爹的手段,怎么樣都讓你將來兒子,都能蔭一個橫班出來!這才勉強對得起祖宗!”
石崇義只是嘆氣,突然又道:“南門外那蕭顯謨別業燒起來了,那蕭顯謨現在又到哪里去了?這等人物,遼人女真多少軍馬當中也來去自如,做出多少事業來。怎么會就這樣給燒了殺了?莫不是藏在暗處,等著什么時侯跳出來?現在殿下和圣人爭位,汴梁亂成一團,豈不是正是他的大好機會?”
石小胖子都不知道,他這番胡亂說出來的話,倒是庶幾近道。
石崇義卻是瞪眼喝斥:“夾緊你的鳥嘴!俺在為石家爭富貴,你還添什么鳥亂?安心等著享你爹爹掙下的家當就是,再莫亂說什么,亂生什么事情出來!你先挨上這南來子,球市子的事情,花了多少心事,才算是撇得干凈?”
老爹發話,石崇義頓時住口。心下卻是腹誹不已,球市子一事,自己家中少說也掙了十幾二十萬貫,轉手債券的利益還不在其內。自家不得什么好處也就罷了,還被連累得在家中很是地位消沉了一陣。今夜兒子如此純孝,陪老爹你一起在這里掙扎。就少數落兩句也罷……
石崇義罵完兒子,自家也著實有些受不住了,抬首向天:“皇天,早早了了事也罷!這般鳥亂,什么時侯才是個頭?要不就趕緊向前,要不就干脆不動。俺這老骨頭,實在是吃不住了!”
石崇義再沒想到,自家竟然是一語成讖。本來高昂喧囂的聲浪,不知道什么時侯,就漸漸低沉下來。而涌來涌去,四下亂拱的雜亂人群。也漸漸的不動了。后面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只覺得前面人不朝前擠,頓時發出了不滿的嘈號噓聲。而前面消息也傳了回來,傳到哪里,哪里的嘈號噓聲就停下來。
再下一刻,就是前面人浪,不自覺的在朝后退。在石崇義和石行方身側,那擁在一團的太子身邊人也全都駐足。呆呆的在馬背上看著東面。
石家父子都騎在矮驢子上,縱然都是身長腿短的富貴體型,可驢子先天條件著實有限。拼命抬頭也被遮擋視線,怎么也看不明白到底發生了前路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接著就是一聲驚惶的呼號在最前面響起,接著就如刮風一般響徹了這幾萬亂軍當中,匯聚在一處,如霹靂一般轟響滾動。
“具裝甲騎,具裝甲騎!是圣人遣來的平亂軍馬!”
在離石家父子不遠處,宇文虛中和耿南仲兩人臉色一鐵青一蒼白。而趙桓也在馬背上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前方就抖著嘴唇倉惶四顧,似乎是想找到一條路從此間逃出去。周遭不管是士大夫輩還是禁軍軍將,都如遭雷擊一般,呆愣不動。全都露出了驚駭欲絕的神情。
前面不遠處,通向東十字大街的街口。本來是人潮擁堵得最為厲害的地方。多少人亂紛紛的想從這里擠出去,直向馬前街方向。縱然軍漢輩夠不著簇擁在太子身邊討好。可搶一個奮勇行事在前的功績也不錯,而且這皇城左近也實在擠得受不了了。早些離開這里也算是遭透一口氣。
人潮在街口處擰成了一個大疙瘩,鬮哄哄的誰也不肯相讓。
這個時候,人潮卻如海浪退潮一般拼命從這個街口向后退去。將后面的人涌得站不定腳,只能向兩邊散開。人潮發出驚駭的呼喊聲,一直退開了百十步才勉強站定。而在他們身后,在火光照應之下,就看見一排排鐵甲的洪流從街中涌出。向兩邊散布開來。這鐵甲洪流,全是人馬俱都披甲,武裝完全,隊形嚴整,舉止肅殺的真正軍中虎狼!
他們手上所持,身上所配,枝枝丫丫寒光閃閃的軍刃,還有人甲馬鎧上突起的一顆顆冷鍛后留下的瘊子,無不給這幾萬亂軍以最大的震撼。在這些甲士面前,油然而生不可匹敵,甚或不能稍稍阻擋的感覺。哪怕遙遙相對,都覺得在下一刻會被這些披甲猛獸撕得粉碎!
甲士向兩邊散開之后,就有三騎在數十名甲士扈衛下越眾而出。其中兩人,汴梁中人有太多人識得了。正是嘉王趙楷和圣人身邊最為心腹的梁師成梁隱相。
而在他們前面,腰背筆直,單手控僵勒馬在最前面,冷淡的掃視著面前無邊無際也似的亂軍之人。卻不是蕭言還能是誰?
這個南來子,今夜亂事,全由他的別業起火之后而起,然后就卷動了整個汴梁。也必然要震動整個大宋。誰都以為這個南來子已然在這場亂事當中最先沒頂。
卻沒想到,他現在卻昂然站在了最前面,而嘉王趙楷和梁隱相,此刻都隱然只是他的陪襯!
那些精銳到了已然有些恐怖的甲士,也是以他馬首是瞻。
而他就正當在了正準備率領都門禁軍,前去接過大宋皇位的太子面前!
這個時侯亂軍才恍然想起,這個南來子,不僅僅是能經營起個什么球市子,不僅僅是只能為天家應奉財計事。他是白手起家,率領強軍擊滅一國。創下大宋開國以來未曾有之功業。曾經在北地殺得尸山血海的無敵統帥!
宇文虛中手指甲深深的扎入了肉里,鮮血淋漓而下,他卻渾然不覺。只是輕聲道:“是你,原來是你!竟然有此膽色,竟然有此本事!你到底用了多少心思,到底是為了什么,就想以一孤身南歸之人的身份,而掌大宋都無人能及的權柄?你難道不知道,這是逆天行事?隨時都可能粉身碎骨?”
蕭言獨立萬軍之前,一時并沒有說話。而他身后的甲士,這個時侯才恍然發現。他們所追隨的年輕統帥,鬢邊竟然有了星星點點的白發。
就在這一夜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