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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雷震(六)

大熊貓文學    宋時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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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東宮當中,二月二龍抬頭之日,與民間風俗也只是一般。

  太子妃朱氏甚賢,領著宮娥整治了一桌,太子借花獻佛,招待幾名自家心腹度此花朝之節。

  今日氣氛,卻比前些時日詔書頒下時侯松動許多。就是清瘦一臉晦氣色的趙桓,臉上也多少有了點笑意。飲了兩杯屠蘇之后,更多了幾分血色。看起來才象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席間氣氛如此,原因無他。就是朝局又有所變化了。

  圣人本來是想著借蕭言而保住嘉王趙楷。可是這位嘉王實在太不成器,辜負了圣人的一番苦心。沒有嘉王跳出來,主動為圣人接過如潮一般而來的攻擊。圣人也頗有些心灰意冷。禁中傳出消息,圣人已經不打算再保住蕭言了,算是退讓一步。已然讓梁師成兼管應奉天家財計事,一旦平穩過渡之后,就要拿下蕭言,該窮治什么罪行就窮治什么罪行。

  可圣人要保住嘉王的持意仍然甚堅,明里暗里放出風聲。要是再步步緊逼的話,圣人也不能不有所動作。頂著天下悠悠之口,將王黼和童貫之輩召回來也是論不定的事情。

  最近發動清議,潮水一般的上彈章,換來這樣一個結果,也算是稍稍出了一口氣。席間耿南仲更是一副志滿意得的神色,此次發動清議,基本都是耿南仲在主持的。一下就馬到功成,讓他忍不住覺得自己實在是天生宰相,只恨自家跳到臺前實在是太遲了。看向在下首默然而坐的宇文虛中,忍不住也有了三分俾倪之色。

  在心中。為這向負智囊之名的宇文學士,下了一個言過其實的評語。

  趙桓又舉起一盞屠蘇,雙手奉向耿南仲:“先生,還請滿飲此杯。這些年對孤不離不棄,非先生何屬?”

  說這句話的時侯趙桓也動了感情。眼睛里面微微有點水光。一副誠摯的模樣。

  耿南仲忙不迭的避席而起,感激涕零的行禮下去:“殿下為國之儲君,大宋將來,系于殿下一身,臣何許人也。得圣人簡拔,在殿下身邊拾遺補闕,得殿下信重,臣敢不粉身以報?”

  趙桓不說話,只是連連向耿南仲點頭,仿佛動情到說不出話來。

  耿南仲起身接過屠蘇,慢慢飲下。接著在座中昂然道:“現在朝中正人道漲,小人道消。正當憑勢而起,使我輩中人布列朝綱。這南來子,當窮治其罪,牽連到朝中誰人。都當追之,不可輕縱!何太尉當速速就兩路安撫制置使之位,遣散神武常勝軍,安定河東路局勢。樞密院當擇重臣鎮之,以為朝中何太尉之后殿,使得河東路事能輕輕平復。不至于起太大波瀾……外有重將戍邊,內有正臣在為,大宋河山穩固。當不待言。我輩尚不可懈怠,一定趁勢將朝局安定下來,若然錯過此次時機,我輩都將是大宋罪臣!”

  這番話慷慨激昂,義正詞嚴到了極處。可在座之人,包括趙桓在內。誰不是在里面沉浮已久的,誰能不明白耿老夫子話里的意思。

  耿南仲這番話里面包涵的信息量甚大。方方面面都說到了。

  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耿老夫子要宜將剩勇追窮寇,趙佶要拋出蕭言來平復朝議。可大家卻不能這般輕輕放過,一定要從蕭言牽連到嘉王頭上,將趙桓這個最大的奪嫡對到在地,再也不能翻身。窮治窮治,這樣才算是窮治到了根上!

  二則就是要趕緊抓軍權。現在就是耿南仲這等書生也知道時勢不同,武臣勢漲了,這個時侯能抓住一支強兵就代表有了根基,在朝中說話就會響許多。何灌那里也不必再拿著架子了,早些就職安定河東,整練好將來的河東軍才是要緊事情。

  將來他們這一系,手里抓著永寧軍與河東軍兩處重兵,朝中再擁太子以固根本。將來幾十年的大宋朝局,就牢牢的抓在掌心中了。他耿南仲還怕在歷史上,不留下一個名相的聲名么?

  話里還有些意思,就純然是私心了。現在朝中下詔,已然是讓李綱以樞密副使領樞密院事,耿南仲又說揀選重臣以鎮西府。明顯就是不想讓這位梁溪先生入京之后得到重用。李綱名聲太大,搶了他耿南仲的風頭,就讓人有些難忍了——自己在苦心孤詣維持太子地位的時侯,這位梁溪先生又在哪里?朝中清流一黨,從現在開始,站在最前頭的那一個人,只能是他耿南仲!

  這一席話說出來,趙桓只是點頭。對于圣人死保嘉王趙楷,趙桓其實心里面很不是滋味。還是惶恐于自家嫡位還有變數。圣人年歲畢竟還不高大,將來在位時間短不了,一直放著這個三弟在這里,誰知道又有什么變故。朝不保夕的日子,自家實在是過得足夠了。要是有機會能一棍子將自家這三弟打死,趙桓絕對是樂見其成。除了這個三弟,圣人還能扶植誰來取代他?而且那時候自家羽翼已成,也不是圣人能輕易動得了的了。

  真說起來,趙桓是一個沒太大用的人。耳根子軟,行事沒章法。權勢也沒自家老爹那么強烈。唯一的執念就是自家這個三弟,能將三弟弄到,安安穩穩的呆在儲君位置上。就算是儲個二十年,趙桓也不會有太大意見。

  對于在座其他人而言,耿南仲這番話也聽得進去,人人都是點頭。現下朝局明白得很,趙佶原來用的那些用來控制掌握朝局的爪牙,蔡京梁師成已老,沒了當年的精氣神了。王黼童貫等輩自家壞事去位,新的又未曾提拔起來。君王也需要羽翼輔佐的,不然是斗不過整個士大夫團體的。現在君權之弱,是近十年來未有。不然趙佶怎么會讓步?放在以前,王黼李彥朱緬等輩。說提拔起來就提拔起來,誰也攻不倒他們。現在卻不得不將蕭言交出來。

  士大夫作為一個團體,因為自家黨爭,權力削弱久矣。現在不趁著這個機會將與君王共治天下的權力奪一些回來,還等到什么時侯?從蕭言牽連到嘉王。嘉王再不保,趙佶的君權就是真切受到沉重打擊,再難復舊觀了。那時候,才是士大夫團體揚眉吐氣的時侯。

  再想得深一些,誅心一些。趙佶是個難伺候的君王。對士大夫團體一向是壓制分化瓦解。等君權衰弱,士大夫團體外聯軍鎮,內擁太子,掌天下清議,就算是內禪,也是說不定的事情。趙桓本事比起他爹還要不如,隨手就能擺布。那個時侯。大家的權勢地位,還用問么?

  國事在正人之手,還怕不能收拾好么?現在這些跋扈武臣,還怕不能乖乖就范么?周遭此起彼伏的邊患,還怕不平息么?什么黨項女真。難道還不乖乖來朝么?

  趙桓點頭,其他人也都點頭,對著耿南仲做一臉欽服狀。耿南仲也怡然自得,微微閉目,提前享受這大宋朝堂核心的感覺。

  他又突然睜眼,看著在下首頹然飲酒的宇文虛中。笑道:“叔通,怎么滿座皆歡,你卻獨自向隅。又有什么心事了?”

  宇文虛中慢慢飲下手中酒,這才抬頭看了一眼耿南仲:“……窮治蕭言,學生是不贊同的。時勢雖然不同,可我輩畢竟還未曾真正掌控朝局。在外軍鎮,西軍并不可靠,河東事還沒結果。唯一可恃者,永寧軍而已。然則兵微將寡,尚不成氣候。”

  他侃侃而言,也不顧耿南仲變了臉色,疊起兩根手指自顧自的朝下說。

  “……朝中尚有其他人在,老公相者,梁隱相者。在外尚有王黼童貫等輩。難道我輩就要一意孤行,讓本來冷眼旁觀之人跳出來為敵,讓圣人將這些幸進之臣再召回朝中?難道真的要逼得如此緊?”

  一席話說得人人都變了臉色,連趙桓也有些不自在。耿南仲卻神色不變,輕輕嗤了一聲:“時也勢也,大勢如此,人心思治。誰也違逆不過去,叔通兄未免設辭太過險惡了一些。正是擔心此輩,我輩中人才要鼓勇而前,早早底定朝局,設若就此輕輕放過,將來再有變數,叔通兄可能再設良謀否?國事還經得起再這般遷延下去否?”

  耿南仲反駁得也有道理,一眾人又默默點頭,趙桓眼睛也又發亮了。

  宇文虛中看看諸人神色,搖頭頹然苦笑:“道希兄,學生設謀無一能成事,早就慚愧無地。此時此刻,夫復何言?道希兄說什么,便是什么罷。學生聽命就是……然則尚有兩個請求,還請道希兄稍稍顧念一些。”

  耿南仲加倍的和顏悅色:“叔通兄,此是何言?這些時日你奔走籌劃,席不暇暖,國事倚重叔通兄正深,哪里能讓叔通你息肩?這些話不必再提!叔通兄有什么話,盡管說出來就是,學生無有不聽從的。你我兩人,何必如此生分?”

  宇文虛中拱拱手:“多謝道希兄……第一個請求就是,梁溪先生必須早早召入都門重用!梁溪先生負天下之望,有他在,人心便定了。生不出什么大事出來!第二個請求就是,蕭某人畢竟為國有大功,太祖曾言,平燕者王。現在蕭某人王是王不了了,總不至于讓他在獄吏手中橫加折辱!尋一個邊遠軍州,打發他出去就是。留他一條性命罷!”

  耿南仲臉上肌肉一跳,神色迅速的就陰沉下來。席間諸人,個個低頭,連趙桓也不例外。這兩件事都戳到了耿南仲命門。

  對李綱聲名,耿南仲是羨慕嫉妒恨。他苦心維持太子地位十余年,現在還不曾服緋。李綱中外沉浮這些年,幾進幾出,回來便要以樞副地位重用。天下人都說李相公來掌西府,以他剛嚴清正,邊事無憂了。對這一切,耿南仲更是嫉妒得發狂,挖空心思就是想怎么架空李綱,將來更將他投閑置散,最好再到指射之地監茶酒去。

  對于蕭言,耿南仲更是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當年宣撫燕地,蕭言讓耿南仲狠狠吃了一個癟,就已經讓心胸狹窄的耿老夫子記恨上了。他助長嘉王聲勢。讓太子一時窘迫,耿南仲更視蕭言為生死仇敵。現在要借著蕭言扳倒嘉王,豈能輕輕將這南來子就這般放過?

  這兩個要求,耿南仲一個也做不到。

  宇文虛中看看耿南仲臉色,苦笑長聲而起。向著太子告一聲罪。團團一揖,就自顧自的離開了。耿南仲看著他的背影,也不起身還禮,只是冷笑一聲:“好為大言,實則百無一用!”

  趙桓在旁想解勸什么。最后還是沒說話。

  宇文虛中緩緩走出東宮,神色郁結:“……此輩用事,還不是黨爭?非我同道,即是仇敵。什么時侯才能專心于國事?這蕭言,可惜了啊……可惜了啊……國事如此,當道諸公,不管是換了誰。都是如此悶局。到底有誰才能打破這一切?到底有誰?”

  這般念頭,在他心中盤旋,讓宇文虛中憤懣得幾乎要一口血吐出來。突然他心有所感,向著南面看了一眼。

  “……這蕭言,無數次從萬死里面掙扎出來。現在整個大宋都與你為敵。你又有什么手段來應付?難道你就這般乖乖束手就范么?或者說,你還有什么手段沒使出來?”

  想到這里,宇文虛中突然就覺得身上一冷。也不知道這寒意到底從何而來。可是無論怎么想,蕭言也決沒有回天之力,了不起就是趕緊棄職潛逃,終身不履大宋。可是現在在他居所。內有梁師成派去的內使,外有皇城司和開封府盯著。就算走脫,沿途還有緝拿。又能跑到哪里去?

  難道這個慧星般崛起,奇跡般立下平燕功績的南來子,真的就此隕落了?

  煌煌大宋,怎么就連一個功臣也容不下?

  可惜之下,宇文虛中也再不去想,剛才那莫名的寒意。到底從何而來。

  二月二龍抬頭是開春節氣之始,飲屠蘇當早。

  何灌府邸。家宴早早就散了。

  一則是何灌向來清廉自許,自家設宴,陳設都簡單得很。實在沒什么好消磨的。二則就是現在局勢又是一變,何灌已然準定要去河東路領兩路安撫制置使之位了。赴遠地上任,多少事情要辦,多少人要見,那么大的一個衙署,多少人要安插。府邸當中,這些時日都是忙忙碌碌。何灌早早就來到正堂,辦事會客,差點忙得自家姓什么都忘記了。

  也不知道見了幾撥客人,許下了多少個未來安撫制置使衙署的位置之后。何灌才算清閑一些。身邊貼身伺候的老家人,覷著這個空子,趕緊給何灌奉上一盞飲子。

  何灌接過喝了一口,摸摸發燙的腦門,搖搖頭道:“不要溫補的了,上些降火的。這些時日事多,心火上升,甚是煩燥。”

  老家人跟隨何灌日久,當年就是他的親兵,在他面前說話向來是沒什么顧忌的,當下就頂了回去:“河東路冰天雪地的地方,俺可是呆過二十年,還能不明白?這些日子趕緊補一補,太尉到那里才熬得住……反正在汴梁城享福的都是那些大頭巾,在邊地吃辛苦的都是俺們這些武夫。還不知道太尉什么時侯才能回轉!”

  何灌斜眼看看老家人,笑道:“怕去河東路受苦了?這也容易,留在這府邸照應幫襯一點家事就是,誰還敢為難你了?要不就干脆不拘那個軍,給你補個名字,本官的面子,一個小軍將的差遣也跑不了。你選哪個?”

  老家人咧嘴一笑,臉上有道刀疤,扭曲起來顯得有些可怖:“俺臉上就是西賊砍的一刀,差點就死了,后面這二十年都是揀來的,還怕什么?太尉去哪里,俺總跟到哪里。就去見識見識那些神武常勝軍就是……俺卻不信,成軍不過一兩年的家伙,還能鬧出這么大事情來?一個個都是天兵天將?”

  何灌笑笑,嘆息一聲:“也是與國有功之人啊,就是跟錯了人。不少還是白梃兵和勝捷軍出來的。現在卻為這南來子牽連,平燕大功。眼瞧著就沒了結果。說起來怎么能對這南來子不恨?”

  他磨磨牙齒:“此等南歸之人,居心叵測,如何能以士大夫待之?總要狠狠處斷才是!這場平燕功業,也不知道是他如何冒領得來的!”

  老家人沒搭腔,低頭收拾何灌放下的飲子。這個時侯門外就有旗牌通傳:“石崇義石都虞侯求見太尉。”

  何灌擺擺手:“讓他進來罷。”

  旗牌去后。不多時石崇義胖臉堆笑,就搖搖擺擺的進來了,到得堂中,趕緊趨前幾步,深深叉手一禮。

  何灌心情還算不錯。雖然未曾起身,卻笑著招呼:“老石怎么有興致來?今日本府家宴已經散了,用不得你來幫襯。要是想在河東路謀個位置,這辛苦怕你也吃不得……還是你家子侄,有哪一個還堪造就的,帶來給某瞧瞧再說話。”

  石崇義這人何灌是不大瞧得上的,身為世受國恩的將門世家。現在卻上不得陣領不得兵。除了分潤朝廷軍餉,用軍士生財之外就不會其他的。將來一旦何灌能用事整頓都門禁軍,這等人物,都是何灌要整治的對象。就算不加罪也得讓他們除了差遣閉門當富家翁去。

  不過石崇義一向巴結得甚緊,在何灌面前做小伏低。渾沒有半點將門世家的傲氣。這一點倒讓何灌心里覺得很舒服。而且在對付蕭言上頭,石崇義向來不遺余力,幫著聯絡諸家為何灌行事,憑著這個,何灌也不能不賣他一點面子。

  石崇義恭恭謹謹起身,陪笑道:“俺是何等人?自家知道自家事。去河東這條老命就得去掉半條,如何再能為太尉出力?子侄當中,也沒什么出色人物。他們到河東,只能為太尉誤事,到時候俺就百死莫贖了。”

  何灌搖搖頭,點著石崇義:“老石老石,某就取你這一點,知道輕重。換做其他所謂將門世家中人。某也不會傳他們入內相見了……有什么事情,你便爽爽快快的說罷。某事情實在是多。經不起這般消磨,要是想借著花朝之節想有所節敬,還請掉頭。”

  石崇義仍然陪笑:“如何敢污太尉清名……俺此次貿然求見,實則就是想動問一句……這南來子,真的不長遠了?”

  何灌一怔,目光閃動,定定的看著石崇義那張胖臉,沉聲道:“老石,你們消息,向來比某還要靈通。隱相兼領應奉天家財計事,其間意思還不明白?收了這南來子斂來的財貨,整理清楚帳目,安了那些買了什么債券的都門中人之心以后,自然就不能再讓這南來子在位了……裹挾一軍在邊地生事,養寇自重,更牽連進天家事中,大宋開國,還未曾有此等喪心病狂之輩!雖有微功,卻不能贖其重罪,圣人終下決斷,預備窮治其罪,實在圣明萬分……這里都是自己人,不怕說得著實一些。這些事情,你要再說不知道,卻是在欺某了……來求見與某,卻說這事情,到底有什么意思?”

  石崇義嘿了一聲:“不敢欺瞞太尉,這南來子不保,俺的確已經知道了。此次貿然求見,只是有點小小擔心,生怕誤了國事,特來向太尉進言,若然有用,俺自然歡喜。若然荒唐,太尉也知道俺是沒什么大本事的,自然不會與俺計較,說不得還要念及幾分俺的勤謹,將來俺是要在太尉麾下聽號令的,如何敢不賣力一些?”

  何灌沉吟著去取飲子,伸手卻摸了一個空。剛才飲子為老家人取走了。他摸摸胡子,咳嗽一聲:“你只管直說。”

  石崇義胖臉上神色凝重起來,沉聲道:“……這南來子是個亡命徒,身邊又有上百親衛,這是俺們這些與他一同經營球市子的人都知道的。他又不是大宋之人,一旦知道自家得罪,萬一狗急跳墻,帶著這些親衛逃出汴梁,一路向北,與神武常勝軍會合,又當如何?神武常勝軍中,據說有不少軍馬是在燕地招募的,只聽這南來子一人號令。一旦有個萬一,恐怕就是大麻煩!現在看著南來子那里的,無非就是幾個內使,皇城司一些只能在市井中打探消息的使臣。開封府的班頭,這些人又濟得什么事情?那南來子親衛俺是見過一些,都是實打實的廝殺漢!”

  何灌悚然動容,一下就站了起來,點著石崇義道:“你慮得是。你慮得是!”

  他負手疾疾走了幾步:“某雖然節度步軍司,可沒有樞密號令,一兵一卒也是調不出來的……”

  何灌突然停步:“老石,你家中有多少精壯?私下役使的軍漢有多少,調得出來么?”

  石崇義沉吟一下:“不瞞太尉。俺私下役使的軍漢也有千多人,可是都分散各處,倉促當中能集中的也就三四百人。而且這些軍漢,奔走執役慣了,久矣未曾操練,論心說怎么也不是這南來子身邊親衛的對手。到時候對方一沖,就得作鳥獸散……要不俺再聯絡幾家。湊個千把兩千軍漢,憑人多也壓倒這南來子身邊人了。”

  何灌哼了一聲:“湊千把兩千人,這是多大陣仗?難道想讓圣人以為俺們聚集軍漢鼓噪生事么?現在汴梁城不能再生事了!圣人正在郁郁,哪里還經得起撩撥?”

  這番話一說出來,何灌就知道失口。趕緊閉嘴。看看石崇義,仍然一臉懵懂的樣子,象是半點也沒聽進去。

  圣人這次為舊黨清流一黨所逼,梁師成隱然為他們盟友,心不甘情不愿的才站到嘉王那邊,實則對嘉王沒怎么聞問。蔡京只了東府日常事。對這場政爭袖手旁觀。都門禁軍,原來掌控大局的高俅去日就在這幾天了,都門禁軍將門團體也因為坐糶事和蕭言結了仇。

  圣人身邊一無助力。不得不捏著鼻子退讓。秉政以來,算是圣人第一次吃這等啞巴虧。胸中憤懣,不問可知。要是自家聚集起一兩千軍漢,大張旗鼓的奔蕭言南門別業而去,有心人說成聚眾鼓噪,甚而私自調兵。視國法于無物,圣人會做什么樣的反應。簡直不問可知!

  到時候大局說不定就因為這等小事翻過來!

  不過這番論及圣人的心事,就渾沒必要和這石崇義說了。

  雖然要小心謹慎,可是看住蕭言的事情也必須得辦。自家是要去鎮撫河東路的。萬一真給蕭言逃脫,與神武常勝軍連成一氣,邊事就不可問了。不管是從自家前途還是從國家大事而言,絕不能讓這南來子走脫!

  何灌立下決斷:“就這三四百人也罷!某身邊還有幾十名元隨親衛,都是從廝殺場上帶下來的,和西賊打老了仗。這南來子身邊那些僥幸功成的親衛不直什么!有他們率領,你這三四百人也足堪一用了……動靜不要大,也不要披甲著號衣,兵刃也不必,哨棒足矣。有門杠子抄上幾根也罷。疾疾而入蕭某人的安樂窩,將他看緊了!就當是將他在那里囚起來了,他的那些親衛,也全都下了隨身兵刃,就地看住。隱相那里,某自去打招呼,隱相點頭,某就下令動作,反正最后也要下獄論罪的,到時候完整的人交待給圣人就是,某就擔點干系也不直什么……老石,你先不必走,某將元隨親衛交待給你,到時候你召集的軍漢,聽他們號令就是……誤了事情,某回頭是要行軍法了,這上頭你可不得輕忽!”

  何灌吩咐一聲,石崇義就答應一聲。何灌交代完,拍拍手就讓那貼身老家人進來,讓他去召集自己的元隨親衛了。

  吩咐完畢,何灌這才轉頭看著垂手在旁侍立的石崇義,突然一笑:“老石老石,據說你跟著這南來子也發了不少財。就是坐糶事吐出一些,得總比失多。如何就是和這南來子過不去?這一策獻上,這南來子再大本事,也施展不出來了……這仇怎么就如此深?”

  石崇義胖臉抽動一下,恭謹的道:“俺只想為太尉,為朝廷出力……將來若是念著俺還有些微功,將球市子交給俺經營,俺就心滿意足了。這點小小心事,還請太尉垂納,幫襯著為俺說兩句好話。”

  何灌一笑,算是接受了石崇義這個解釋,點點頭:“老石,帶兵你是不成了。將來就交了禁軍當中差遣罷,不拘哪里尋個閑職,安心發財就是。省得到時候某與你不好相見。只要如此,某自然對你是有照應的。跟隨你的舊部,也總要給他們一個交待……”

  說話當中,何灌的親衛已然來到,親衛之長是個叫溫豹臣的軍將,四十許年紀,一看就是得力廝殺漢,站在那里鐵塔也似。何灌對他和石崇義都鄭重交待幾句,就讓他們去行事了。他自己還要趕緊去尋梁師成。現在那里是梁師成的地盤,不得他點頭,可不能貿然行事!在何灌想來,自家愿意擔這個干系,梁師成自然是樂見其成,沒有蕭言在其間掣肘,接手他的應奉天家財計事當是更加順利。而且他們又不是將蕭言下獄,無非就是讓他好好在自家呆著,哪里都不能去罷了。

  自家自許是要為大宋名臣的,但凡對大宋有利,這點干系,就算擔了,又能怎的?

  這邊石崇義與溫豹臣也匆匆離開。溫豹臣騎馬,石崇義坐車。

  在車廂里石崇義臉色凝重,只是想著自家心事。

  按照后世四川土話,石崇義是面帶豬像,心頭嘹亮。現在朝局深淺如何,他如何能不清楚?

  他所求的,也不只是一個球市子而已。

  自己會不會領兵廝殺,這并不重要。將來在大宋爬到什么位置,無非就是看你站隊如何罷了。

  要站隊,就要站得果決,站得義無反顧。這樣才能撈取最大的好處。

  當初和蕭言一同經營球市子,自家就是堅決支持蕭言。自家最寵愛的兒子都遣出去為蕭言驅使。

  結果不僅是撈得盆滿缽滿,因為接駕事讓圣人都記住他這個石崇義。

  眼看得蕭言不成,而朝中舊黨又漸漸得勢。石崇義馬上就跳到另外一條船上,堅決與蕭言為敵,奔走出力不遺余力。

  朝局正是在重新整合的時侯,舊人漸去,新人上位。自己作為一個向來為人有些瞧不起的癡肥軍將世家子弟,又如何不能趁著這個機會上位?何灌鋒芒太露,和都門禁軍將門世家頗有些格格不入,這個位置是呆不長的。說不定在河東就回不來了,自己又如何不能越爬越高,將來執掌三衙?

  在大宋,單單有錢是靠不住的,還得有勢力。先祖功業,保了石家百余年。現在就要靠著自己,將這份家業再傳百余年下去!

  想到深處,石崇義卻沒來由的又打了一個寒噤。

  除了這些念頭之外,支撐他如此行事的,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這個原因就是恐懼。

  他下意識的感覺到,蕭言的出現,也許就代表著他們所習慣的那種歲月,從此就要一去不復返了。這種感覺很沒來由,卻是如此分明。越看到蕭言那張斯文中藏著桀驁的面孔的,這種感覺就越強烈。

  就為這個說不出口的原因,石崇義才在這次加倍的賣力。讓禁軍將門世家同僚都覺得有些過份了。

  只要蕭言倒下,一切就都還是自家所熟悉的一切罷……

  在這個體系當中,自家早就習慣,方方面面的規則也看得分明。一切都是如魚得水,只要有機會,就能順勢向上,爬到一個足夠高的位置……

  什么平燕大功,什么難得強軍,什么都門禁軍絕不堪用……那又是什么?

  文臣大頭巾能黨爭得不亦樂乎,俺們武臣就不能有樣學樣了?爬在文臣士大夫腳下,還要俺們公忠體國,為國效死,不得有半點私心,天底下哪有這個道理?

  在這一刻,石崇義只覺得純然的理直氣壯。

  可那一絲隱隱的畏懼,無論如何,總是盤旋不去。

  這南來子,真的就是毫無辦法了么?他幾次出手,或者滅國,或者破軍,或者扳倒朝中位高權重之人。萬一……萬一這次,他又預備了某種驚雷閃電一般的手段?

  呸呸呸,烏鴉嘴。直娘賊,這南來子又不是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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