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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禁軍財計(四)

大熊貓文學    宋時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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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汴梁誤第一百二十五章禁軍財計  高俅所在養病舍當中,此刻卻是一片短暫的沉默。靠在榻上的高俅,坐在對面的蕭言,兩人相對而望。高俅神當中滿滿都是疑探詢,而蕭言神當中卻是一派的理直氣壯,坦然到了萬分。

  良久之后,高俅才低低嘆息一聲,剛剛坐起來一點的身子又靠了回去。他搖頭淡淡道:“官家如此信重與你,將此等重任付在顯謨手中,顯謨如此行事,卻是愧對官家厚望,身為臣下者,甚是不敢與聞。”

  他聲音放得極緩,似乎在回顧自己生平也似:“……高某為官家提拔于微末當中,本事自然談不上有什么。但是對官家忠心耿耿,卻是天日可表。官家要我做什么,我便盡心竭力去做,成敗利鈍如何不說,但卻不敢有什么欺瞞之心……蕭顯謨為官家行事,卻先為自己站穩立場,高某心中甚是不取。”

  蕭言又和方騰對望一眼,高俅這個人,他和方騰已經分析過了。高俅對趙佶的忠心那是不用說的了,他這番話也說得的確是語出至誠。他們能說動高俅配合自家行事,最大的憑借還是趙佶發話了。高俅是怎么樣也不敢違逆趙佶的心意的,哪怕他就是將死之人了。要說動高俅盡心以自家班底配合行事,其間分寸,真真是輕不得重不得。說得自己義無反顧非要為大宋除此毒瘤了,高俅會怕自家后人與遺留班底跟著蕭言他們一起倒霉。但是說得輕描淡寫準備敷衍了事,多半是為自己謀好處了,這個趙佶的忠心臣子又覺得不滿,會認為自己臨終前最后出的一把子氣力是為他蕭言謀取了最大的好處,而不是他忠心奉的官家得了便宜。

  前面一席話蕭言說得坦白,去了高俅的那些擔心。這個時侯,這說辭卻又得翻過另一面去。

  身在其間,才知道和這個時代沒個執掌權柄的人打道的不易處。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格,思想,守,好惡。蕭言幾乎是白手起家,要利用這個時代崩裂而出的縫隙蜿蜒曲折前進,在這汴梁城中,與之打道的每個人,都要研判揣摩到極處!

  在這上頭,方騰的助力是極大。他對汴梁當道諸公,都有相當了解。雖然方騰看起來一副比蕭言還要閑散的樣子,不過蕭言才知道自家有多幸運,能在燕地招攬到這個士大夫中的異類。若不是得他助力,在這汴梁城中,他絕到不了今日地步。

  當下蕭言頓時又換了一副嘴臉,神變得嚴肅了許多,輕笑一聲道:“……若自家地步不站穩,太尉豈能放心助我行事?治大國如烹小鮮,更何況禁軍財計這等可稱得上牽連國本的要事?我倒是想痛快行事,可一旦痛快行事了,蕭某人倒霉還是小事,牽扯官家治國大局,蕭某人其身何贖?……此番穩重行事,一邊使大局不至于潰決,一邊能使禁軍財計事稍稍象個樣子,能為國家省幾百萬貫,便是幾百萬貫。對大宋,對官家都是莫大的助益……而且太尉也該知道蕭某人的生財本事。以一座球市子便行了大半個東南應奉局之事,若這幾百萬貫在蕭某人掌握當中,回報官家,當是三倍四倍之數!國家財計困窘若此,多一文錢便可多緩一口氣,若得太尉助力,蕭某一邊能維持住大局,一邊為官家多生一些財貨。官家也必然感念太尉忠勤,此福必當遺澤子孫!”

  此時此刻,高俅終被打動。

  蕭言所言,實在是方方面面都已經照顧到了。于公,他的生財本事擺在那里。要是禁軍財計能整理出點頭緒,能讓那些禁軍將稍稍讓步。怎么也能回報給官家幾百萬貫的財貨。他輔佐蕭言行事,也算是最后為國宣勞了。于,對于他高俅一系人物連同后人而言,借此機會可以在他去后仍然在禁軍當中站穩腳步,他離開也算是少有牽掛了。對于蕭言自己而言,能將這樁以繁難著稱的差遣舉重若輕的辦下來,他蕭言的寵信和聲望,必然更上一層樓,將來地位只有更高。他一個南來之人,一向作為給人的觀感就是愿意拿命去拼功名。這也正是他所求的。

  以他沉浮宦海幾十年,閱人無數的經驗,蕭言這番表白實在是無可挑剔,很有成功的可能。再加上這是官家的意愿,自己一生就未曾拂逆過官家的心意,這次總是要配合蕭言行事的,無非就是出力大小的區別。現在看來,差不多是要拿出自己剩下不多時日里面的全部氣力了。

  到了這個時侯,大方向定了,高俅才肯和蕭言談談條件。他輕聲道:“高某手下,自然有幾個在禁軍當中心腹任職之人,禁軍一應情弊,他們也自然少不了。顯謨要敲山震虎,這些高某心腹之人自然是最好的配合顯謨行事的人選……為國出力,自然是沒什么的。可是總要對他們有個代……至于小犬,顯謨還是莫要過于抬舉,他是沒什么大本事的,能安心守戶足矣,此間事,不必牽扯到小犬身上。”

  蕭言一笑,一直憋著的一口氣總算是松了下來。好容易說動了這位高太尉!這位高俅,哪有半點水滸傳上跋扈驕橫糊涂的模樣,其貌恂恂,其言侃侃。思慮周詳細密,不是個容易打道的。要是還在他全盛時侯,自己是說不動他的,高俅要么就直接頂回去,要么就干脆自己將這個差使接下來了。現在自己不過是欺他將死,放不下身后事,再加上對趙佶所之事已經有心無力,只有讓自己行事。方方面面綜合在一起,才終于讓這位高太尉愿意上船。現在總算是開口討價還價了!

  這方面就不必讓這病得快死的老頭子費口水和不多的力了,自己開價一向大方。在一眾手下看來,這就叫做他蕭某人的大氣魄。

  “……太尉說哪里話來?但凡是愿意配合蕭某人行事的,絕不會讓其一家哭。就算仕途稍稍有些干礙,圣人也是簡拔在帝心的。起復是一定的,再超遷幾轉也未可知……況且此間行事,不需要什么橫班人物,指揮使虞侯使這等人物用來做個由頭便已足夠……蕭某人再許他們一人十萬貫債券,總能稍稍慰高太尉心腹之心了……至于世兄,太尉實在是太過謙抑了,我與方中散都與世兄打過道,世兄年紀雖輕,但是氣度開闊,更是熟知禁軍內情事。此間若是得世兄為助,為官家行整理禁軍財計事,武職轉為文資,在樞密院得差遣行走,也是自然的事情。但蕭某人在樞密院一日,當與世兄同休戚!”

  說到自家兒子將來,高俅臉上也忍不住出一絲關切。聽到蕭言許諾,忍不住微微點頭。自家班底安排倒也罷了,本來由之生事就不必動到橫班之輩人物的頭上,都是由下面開始敲山震虎。中層武職官,十萬貫債券也抵得過了,更不必說還有起復的機會。自家兒子武職轉文資,入樞密院行走,卻是要緊。以他太尉之尊,自家兒子不經東華唱出,或者不曾有什么特殊勞績,也只能順而蔭補一個武職官而已。現在正是官家需要蕭言為他理財的時侯,在樞密院可以開衙署,辟僚屬,自家兒子助力行事,再有他在天子面前的情分,轉資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這就比掛著一個武官銜頭好到天上去了。身為文臣,按序升遷,家業總是穩穩的了,大宋善待文臣可不是說說而已!

  其他的好處更不必說,蕭言都說出此事同休戚了。他是理財圣手,此次生發出多少,除了應奉官家之外,只要自家的班底在,蕭言總要依靠他們,分給自家兒子的那一份絕少不了。但是這些話未免銅臭氣太過,哪怕下密會也不方便擺到臺面上說,大家意會就成了。

  當下高俅只是喃喃謙虛:“太過,太過了……如此安排,讓高某實在如何克當?”

  蕭言大度的擺擺手:“太尉當不起,這禁軍當中,又有何人當得起?現在話已說到這里,太尉就且看將來罷,看蕭某人是否說到做到。”

  高俅一笑,大有蕭瑟之意:“高某能睜著眼睛的時日,也不知道能有幾天了……”

  今日話實在是談得有些長遠,用心也比平常閑話深了十倍。高俅事先已經是服用了提神醒腦的湯,這個時侯也開始覺得疲倦了,但是還有要緊的話沒有說透,只能強自打疊起神,定定看著蕭言,認真動問:“不知道顯謨將從禁軍財計事何處著手?這可是關要之處,輕重之間,不可偏廢……顯謨想必已經有成竹,不知可否告于高某?”

  蕭言再次確認,高俅雖然病得只有一口氣,但是絕不糊涂,甚而比常人還要清醒許多。這句話問得的確是極其關鍵,禁軍財計事可謂是處處漏風。只要去查,就沒有不是罪過的。但是有些事情太過重大,碰不得。

  比如說占用空額之事,天下人都知道禁軍里面吃空額已經是通例。空額吃個三成,已經是邊地隨時準備上陣的銳邊軍了。都駐泊禁軍,空額至少要從五成以上開始算。至于河北路還有江南那些久矣廢弛的駐泊禁軍,營中有兩成實職已經算是高看他們了。不過差點禁軍財計事偏偏不能從這個上頭下手。一旦查整,裁撤編并禁軍,讓每個指揮都是實額,那就是動搖整個禁軍的組織體制。

  一個團體,最重要的就是組織體制,特別對于軍隊這種靠著上下體制維系的團體。比如說蕭言原來所在的那個時代,國家承平已久,但是天朝的解放軍陸軍還是維持著二十四個集團軍的組織體制。這個組織體制實在是牽扯到太多人的飯碗和一個團體的根本。國外也差不多,人數已經縮減到極少,但是一個個大編制單位依然存在。作戰室里面經常出現一堆將軍指揮一個連排級的小規模行動,這不僅僅是現代通訊技術發達的原因,也還有維持組織體制的深意在。(當然現代軍隊不吃空額,只是和平時代維持架構就足矣,不需要實編)

  一旦蕭言從吃空額下手,那就是將禁軍將世家得罪狠了,雙方是不死不休的結果。那時候高俅一系人物也絕不會和蕭言站在同一戰線上,絕對是有多快跑得多快。

  而有些事情,又太過于輕或者并不合適用來入手行事。比如說什么用禁軍場所器具牟利啊,在冊軍士專行車船務茶酒務以及一切可以想象到的產業,將主從中漁利之類的。這一方面在財計上省不出多少錢來,另一方面也不僅僅是整理禁軍經費財計事,超出了蕭言的差遣職權范圍。不能震動或者說是打動官家,就得不到官家的全力支持,蕭言就不能放手行事,就不能讓禁軍將團體忌憚,從而后退一步讓出點利益出來。

  必須選擇一個單純屬于禁軍經費財計事范圍,不至于讓禁軍將團體狗急跳墻和蕭言拼個你死我活,又能讓官家感興趣支持到底的由頭,這也是蕭言此次行事能不能成功的重要基礎。高俅既然決定上船,這第一句話,就問到了最為關鍵的所在!

  蕭言和方騰再度回望,要是放在后世,他們這么頻繁眉目傳情,高俅說不得要在肚子里面嘀咕一聲:“好基友。”放在此刻,高俅只是目光炯炯,等候這兩個膽大包天卻又聰明過人的人說出什么話來。他隱隱約約已經感到,這兩個人早就找準了行事的由頭,就等他今日點頭答應配合!

  果不其然,最后還是蕭言淡淡一笑,吐出三個字:“坐糶事。”

  有宋一朝,在中國漫長的王朝歷史中,實在是一個極為寬厚的時代。對士大夫寬厚,就不必說了,都是些耳熟能詳的陳詞濫調。雖然號稱重文輕武,但是對武職官和士卒的撫循,也是相當寬厚的。秦朝強兵,但是士卒出征在外,還要自己家寄衣物和錢財過來。漢唐最強盛的時侯都是征發良家為兵,種田稅之余,還得自備兵刃器具衣甲輜重,為皇帝打仗去。回報不過是減輕點稅賦徭役之類。元朝的軍事制度是稀爛,明朝的軍戶制度是將士卒養成了乞丐,將武將養成了匹夫。至于我煌煌大清,就不用說了,所有制度都在野蠻化。

  大宋雖然輕視武臣士卒,但是對其供養,在中國歷史長河中,還算是出類拔萃的。整個軍隊都是職業化領軍餉的軍隊就不必說了,軍餉相對來說也較為豐厚,足供瞻家。但凡要拉軍隊出去見陣,諸般犒賞賞賜也絕不吝惜。而且有北宋一朝,拖欠軍餉犒賞之事,發生得也相當少。一旦發生,宋朝的丘八爺頓時就是兵變伺候,一點也不帶含糊的。

  大宋這么多皇帝下來,對軍伍的恩養措施不斷的有所加增。一旦加增了,就很難減下去。在士大夫階層看來,這些武弁只供馭使,但是也得喂飽了。只要多給些錢物,就足夠這些武人心滿意足,就不要攪合到國事里面,俯首貼耳任士大夫驅使就成。所以在給軍隊待遇上,沒有什么小氣吝惜一說。

  坐糶一法,就是在仁宗朝行之的。禁軍軍健,每月可領錢領糧。但是軍士當中,有的家口多有的家口少。家口多的倒還罷了,家口少的領糧卻又吃不了。汴梁人口眾多,居處狹隘,哪里存得下這么多陳糧。便有商人招攬禁軍手中余糧,三文不值兩文的便收購過去。朝臣議之覺得傷卒,特準禁軍軍健食不盡之月糧,可以再賣回官倉,許以其時市面市價收購。

  此法用心自然是仁厚的,但是行之有年,自然而然的就變成了禁軍軍將上下其手的一大利源。禁軍數十萬猬集在汴梁左近。每月發出去,再坐糶回來就是個天文數字。以少報多,以次充好已經是尋常手段了,還有將主專囤積低價陳年糧米每月支放給麾下士卒軍將,這些士卒軍將該領得的月糧全部坐糶回官倉,自然就是新糧米最高的價格。一進一出就是巨大的差額。更不用說那眾多空額,大宋不僅白發糧餉,而且這發出去的糧還要倒賣回給大宋官倉,再從國家已經窘迫至極的財政上血淋淋的砍一刀下來!

  在其他朝代,不直接親民理政收稅的武人階層,不逢戰在豪富上是不能與文臣比肩的。但是在大宋這個時代,在國家巨額財政支出供養的所謂職業軍隊體系當中,大宋武臣的富裕程度,卻是絲毫不下于文臣士大夫階層。所謂冗官冗兵之費,相對而言,還是這冗兵對大宋的傷害更深一些。不過這冗兵,自然指的不是經年血戰的邊軍,而是這在大宋腹心之地,數目畸形的龐大,既驕橫又軟弱,寄生在大宋肌體上的都禁軍,還有隨之尊榮百年的大宋都禁軍將世家!

  高俅望向蕭言的目光當中,已經純然都是欣賞。

  能在禁軍財計事這一團麻當中,一下選準坐糶事作為行事的張本,眼前這個南來子其他不必說,這眼光就是勝過常人何止一籌。

  高俅執掌都禁軍大權十余年,坐糶事他自然是心知肚明。每年這低出高進,其間差額近百萬石,宣和年間,在靖康大變之前。糧價大概是每石兩千五百錢至三千錢,鹽每斤六十錢。就算是按足陌算,一石糧也賣出三貫還多高者近四貫的價格。就是三四百萬貫之數。這純然屬于禁軍財計范圍,對禁軍的組織體制沒有絲毫觸動。就算禁軍將團體一年吐出一半的收益,就可以給官家應奉兩百萬貫。在蕭言手中,這兩百萬貫說不定就能生成五六百萬貫。這已經是足夠打動官家支持他到底的一個巨大數字了。

  此前高俅不曾在這個上面動心,一則是國家財政還沒窘迫到這個地步,趙佶也有東南應奉供應,不象現在這般窮,只要能揀進盤子都是菜。蕭言能生財,自然就得趙佶重用。二則是都禁軍還沒有經歷伐燕戰事的丟人現眼,趙佶也未曾對都禁軍失望到如此地步,下定決心非要敲打整頓一番不可。高俅替趙佶掌握都禁軍,自然一切都是以安靜為上。三則高俅自知不是理財長才,自然也不會在這個上頭去迎奉君意。

  直到此刻,蕭言憑借理財本事在汴梁出頭,方方面面種種樁樁因素結合在一塊兒,才讓這坐糶事一下就變成了整理禁軍經費財計事的最好張本!

  高俅看著笑意淡淡的,卻仿佛一切都是成竹在的蕭言與方騰,終于忍不住廢然嘆息一聲:“高某替官家秉三衙經年,卻對國事毫無進益,卻要此刻蕭顯謨與方中散為國宣勞,實在是慚愧萬分……高某還有一句話動問蕭顯謨,這整理禁軍經費財計事,只是以坐糶事為限么?”

  蕭言一笑擺擺手:“……其他有的沒的,和財計有關的小事,總要扯個兩三樁進來。蕭某人經營球市子,一年應奉之數就是兩百五十萬貫,這么大一個都禁軍財計事,沒有三百萬貫,蕭某如何有臉面對官家?至于其他,蕭某卻不敢想了。蕭某人是何等人,到底能做多少事情,豈能心中無數?有諸人撐持,蕭某還能勉強將官家代差使完篇,若是蕭某一意孤行,到時候都眾叛親離了,蕭某人還能做什么事情?這點想頭,原也瞞不過高太尉。非是蕭某人不想盡心竭力,將禁軍財計事料理得明明白白,給官家應奉上千萬貫的收入,實則是力所不逮,只有留待將來高明了。”

  這番話又是說得情理俱圓,只要有正常理智的,就不得不相信。就算是從禁軍將世家口里摳出三百萬貫來,已經是這幾十年來未曾有之事了。高俅出一絲放心神,緩緩點頭:“……蕭顯謨心思清明,進退合宜,高某這就放心了。都禁軍事,實在關系國本不淺,不能輕忽大意……然則蕭顯謨球市子經營與禁軍經費財計事,一年能應奉天家五六百萬貫之數,已經抵得過當年東南應奉局了,顯謨更有平燕功績,將來地位成就,只會在朱緬之上,顯謨青正盛,將來秉衡兩府,卻是高某人看不見的了……”

  高俅在那里善頌善禱,蕭言卻是在心里苦笑。就是因為老子有平燕大功,在這汴梁城中,才顯得步履維艱,比別人加倍的艱難!不過這番話,就不必對高俅說了。今日總算是說動了這位高太尉,整理禁軍經費財計事,一旦事機成熟,就可以行事了!

  他只道聲慚愧,就再不多說什么。自己所有價碼都已經開出來,善意也已經表現得足夠,就聽聽高俅能承諾做些什么。如此好處擺在這里,就算高俅自己還謹慎,他那兒子,他那些煌煌不自安的一般心腹,也得自家靠過來。以勢相爭就是如此,不是高俅一個人謹慎就能阻擋得了的。

  果然高俅再度沉了半晌,終于咬牙開口:“……高某自有一般心腹在三衙當中任職,深知禁軍虛實內情人也有不少。異日就讓小犬過府到顯謨處拜候,將可用之人一一進呈于顯謨面前,最后顯謨選用誰,告之小犬一聲便是。若是高某那時尚在,自然吩咐此人應命行事,若是高某不在,小犬自然也會按高某遺命行事,再不至于有什么差錯……但愿此次差使,顯謨能順順利利辦下來,高某秉衡三衙經年,毫無所成,直到不起之前,也算是為官家做了一點實事了!”

  話說到后來,高俅已經是語調沉痛,眼眶微紅,顯然是動了真感情。蕭言在一旁忙不迭的和方騰一起勸慰。心里面忍不住也微微有點感慨,這位高太尉,對那位道君皇帝,真的是犬馬戀主呢……高俅所有一切,都是因這位官家而來,難怪他臨終之前,如此感念。就算是現在自己,也要拼命在趙佶面前固寵,得到他的全力支持。

  只是這種將自己命運付在別人手中的感覺,實在很壞……不知道什么時侯,才能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自己的時間,并不是很多呢……

  蕭言和方騰好生勸慰了高俅一番,再無什么說得。事情既然已經議定,再在這里攪擾一個病重之人就說不過去了。高俅也極是殷勤,招呼自家兒,代自己恭送蕭言和方騰出外。高強恭恭敬敬,一直將他們送到了大之外。在外等候的蕭言元隨接過兩人,簇擁上馬,回頭向猶自在外行禮的高強馬上一禮,蹄聲得得,就自去了。

  高強雖然是衙內,倒也知道輕重。知道自己和高家將來,關系這位蕭顯謨不淺。此時此刻沒有顯出半分紈绔氣息,一直恭謹站在那里目送蕭言和方騰一直消失在街角。這才急切的回身,腳步快得連從人都甩下了,一路差不多是疾奔而回,曲曲折折的再度回返自家老爹養病舍。高家庭院深廣,往返一趟路程當真不少。高衙內這輩子恐怕也沒這般勤力過。和口候的管事與使打聲招呼,便直入舍中,站定了竟然覺得眼前一暈,只顧喘氣說不上話來。

  內室當中,高俅靠在榻上。他病重之人,今日打疊起神與蕭言長談許久,勞心勞力,耗費的都是本來已經微薄的元氣,現在臉青灰,連剛才臉頰上病態的紅都褪下去了。正在那個貼身使的服下小口喝著補氣的湯。看到兒子急匆匆的闖進來,高俅實在沒有什么說話的氣力了。但是知道今日事不給兒子代清楚是不成的,這個兒子,可比自家心熱得多!而且不叮囑幾句,他也實在不放心。

  蕭言是毫無根基之人,沒有根基就代表沒有牽絆,為了將來功名權位可以放膽行事,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高家卻還要長久在汴梁生存下去,有些事情,必須兩面下注。自家倒也罷了,這個兒子,卻要多多為他結一些善緣!

  當下放下湯木碗,低低呵斥高強一聲:“什么事情,便張惶成這般模樣?每逢大事,須有靜氣。你這般模樣,卻叫我怎么放心撒手?將來為父是再不能扶持照顧你了,到時候你怎生得了?”

  這句呵斥,倒說得高俅自己心下一酸。他不是個有大本事的人,所長無非忠心謹慎而已。也沒什么清廉的名聲。執掌三衙十余年,都禁軍愈發的廢弛下去。但是這犢情深上頭,卻是親情極重。

  高強倒沒自家老爹那么多感觸,忙不迭的彎腰陪笑:“今日大人與那南來子談得長遠,恐大人辛苦,特意急急趕來看一下大人,爹爹有什么需要的,兒子立刻就去辦。”

  高俅開口,已然是語聲微弱,再沒了和蕭言對談時侯那副細密深沉的模樣,擺手沒好氣的道:“還不是想得知你能從此整理禁軍財計事中得多少好處,有多少風光,不必托探看老頭子的名目!我盡心竭力,還不都是為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

  他擺擺手,又讓那貼身使退出去,召喚自家兒子在頭坐下,勉力打疊起不多的一點神,語重心長的叮囑這個總是撒不了手的兒子:“……我知道你在外間,為父與蕭顯謨所談之事,已經聽得差不多了……蕭顯謨此人,非常人也,襄助他之方中散,也是明能干之人。此次檢查整理禁軍經費財計事,他們是已經盤算良久,再有官家撐腰,要是如他們今日所言次第行事,大有成事的可能……”

  高強一拍掌,忍不住就提高了聲音:“正是要給那幫禁軍將翻臉不認人的小人輩一些教訓!一年吐三百萬貫出來,若是依俺的心,就是五百萬貫也不嫌多!”

  高俅恨鐵不成鋼的看了高強一眼,臉嚴肅到了極處:“這錢財上的事情,不要爭多論少!盡管讓蕭某人去爭去,大頭是要應奉官家的。剩下的但憑他去經營,給你多少,就是多少。就是不過是稍稍點綴,你也莫要吭聲。在這上頭爭,是取禍之道!我這家當,還不是全都留給你的?”

  說實在的,高強對錢財倒看得不是很重。畢竟是富家子弟,沒經歷過匱乏,對阿堵物的望自然就淡一些。高俅在這上頭語重心長的叮囑,他也就應了。更多心思還是想著怎么在蕭言身邊用事,狠狠敲打一番那些禁軍將世家諸人,將這些時日所受到的冷遇十倍的報復回來!

  看著兒子興奮的神情,高俅對他心思知道得通透,當下緩緩開口:“……你去尋你王世叔,請他前來。到時候讓你陪著王世叔,去尋你何世叔說話。該說什么,我都會告之你王世叔,你在旁邊聽著就是,只要站在旁邊,就是情分。”

  這兩位世叔,雖然只提了一個姓。但高強還能不知道是誰?高俅實際差遣是殿前司都指揮使,三衙當中,殿前司最為貴重。所以高俅又可稱殿帥,時人多尊稱太尉而已。有趙佶的寵信,高俅就以殿帥身份實際統管三衙。

  殿前司還有一個副都指揮使王宗楚,也是趙佶一手提拔上來的。他不算是高俅腹心,也不大管事情。不過對于禁軍將世家而言,也算是外來戶。但是平日里關系拉得尚是不錯,在高俅和禁軍將世家當中,算是一個可以居中轉圜,身份也足夠的人物。正是高俅口中那位王世叔。

  另外一個何世叔,就是衛親軍步軍司步軍都虞侯使,管勾步軍司事何灌。大宋常例,三衙管軍位置,常不滿額。衛親軍步軍司的正副指揮使現在都是缺額,何灌正是最高長官。他是開封祥符人,歷代將,比起那些基本廢了的將世家子弟而言,卻是在河東路實打實的任了多年軍職,和西夏人曾經血戰過。曾經攻下過西夏的古骨龍城。回汴梁任職之后,既有功績又有出身,隱然就是汴梁將世家之首。如石老胖子之流,在何灌面前也只能屏氣凝神,聽他號令。

  何灌有根基有軍功,自從回汴梁任職以來,就很是不將高俅這不通兵事的殿帥放在眼里。這等硬底子武臣,高俅對他也沒奈何。大家互不干涉而已。高俅不起,何灌更是權勢大張,指望殿帥之位。高俅曾經想讓自家兒子在禁軍當中得一實際差遣,為將來計,都是被何灌所阻撓了。

  一聽到老爹要去尋王宗楚做中人,去尋何灌說什么。高強差點就跳起來:“現在官家心意如此,正是這些禁軍將世家要奉承俺們的時侯,卻去尋什么何灌?”

  高俅立刻呵斥他一聲:“說的什么?不論如何,這都禁軍總在這里!蕭言此刻得意,將來不知如何。我輩只能借他的勢,豈能真正和他同心協力行事?此刻去尋何灌,正是要他見情,將來總有你的好處!”

  高俅積威猶在,這個時侯臉青灰卻仍然提氣呵斥,這副竭力支撐的惱怒模樣,讓高強心中再有不滿,也不能多說什么。只能不服氣的垂首。高俅看著自己這過繼來的兒子這般,忍不住又是心下一酸,強打神慢慢和他分說:“……要查禁軍坐糶事,這是官家必然支持到底的。若是禁軍將事先沒一個預備,到時候難免要難堪。此時先將消息傳過去,并且應承隨時將蕭言這邊虛實轉告給他們,此輩就有慢慢措手余地,到時候也不必鬧得不可收拾。這個情,他們是必須要見的……”

  高強終于忍不住開口:“禁軍將世家,多是有出無進之輩,孩兒還不知道他們那個脾氣?三瓦兩舍,互相斗富之時一擲千金而毫無吝嗇,可是一旦要從他們手中奪走財源,就成了生死大敵。孩兒隨王世叔去見那何灌,將蕭言要查坐糶事先透了出去。那班禁軍將世家還不跳起來?馬上說不定就能和蕭言決裂,這什么事情也都難以查下去了,如孩兒等人,又如何在這樁事情當中借勢?”

  高俅嘆口氣:“借勢借勢,有勢才能借,為父為什么一直等著官家發話?就是等著這個勢頭起來……都禁軍如此頹廢瓦解,國家財計又這么窘迫。朝廷現在可用之軍沒一支是能徹底放心的,都禁軍要加以整頓這是誰也阻擋不了的事情,無非就是整頓到什么程度而已……禁軍將世家,都明白這個道理。只要蕭言有分寸,是鬧不起來的……那些禁軍將世家所求,無非就是知道內情虛實,好決定退讓多少,事前有個準備罷了……再者說,何灌此人,又和一直在都當中未曾挪窩的禁軍將世家不同,他是在外有歷練,有實績的,回汴梁任職,雖然和禁軍將世家同氣連枝,但是也希望能敲打這群廢物一番,能稍稍振作一點,憑借都禁軍,將來還能做一番事業……將此事明告于他,他自然會借以聯絡禁軍將世家之輩,正好借此對其有所約束,為將來再整頓都禁軍作為張本。見情于他,是最好的選擇……而且為父去后,不管何灌能不能接任殿帥的位置,三衙當中也少有人能蓋過他了,得他照應一二,比其他人都有力得多,這個道理,你明白不明白?”

  話說到此處,高俅今日好容易積攢起來的一點元氣,都已經耗喪干凈,最后幾句話已經是氣息微弱。說完之后,只能靠在榻上不住喘氣,久久平復不過來。

  他雖然身子已經虛弱之極,但是宦海沉浮幾十年的經驗和看人的眼光還在。又是為自己兒子將來鋪路,方方面面都已經慮到了。一番話說下來,高強也不由得心服。

  何灌此人,的確和都禁軍將世家那些生下來就未曾離開過汴梁半步的勛戚之后大不相同。在外歷練有年,真刀實槍的也見過陣。調回汴梁以步軍司副都虞侯使管勾步軍司事,正是準備做一番事業出來的時侯。同樣也想在整頓都禁軍這個勢在必行之事上做出一番事業出來——在真實歷史上,高俅去后,三衙當中幾乎就是何灌一手遮天,在徽宗禪位給欽宗的時侯還領兵入衛宮禁,防止了嘉王趙楷準備奪位的謀得逞。

  可是在整練都禁軍事上,何灌最后還是沒有什么成效。真南下之際,他曾經領重任在都禁軍當中揀選數萬所謂銳趕至黃河邊上備敵,結果這數萬都驍銳,被投降真的郭師常勝軍一小部前鋒就嚇得立即潰散了,何灌也只有恨恨回返汴梁。最后在汴梁保衛戰中戰死。

  歷史在這里出現了小小的分岔,在真實歷史上宣和末年大宋一直未曾尋覓到合適的人,以合適的方式下手,來整練都禁軍。趙佶也對此事一直三心二意。此刻蕭言卻橫空出世,以趙佶最關心的財計事入動這位官家,決定開始著手整頓都禁軍。高俅一邊讓高強與自家班底答應輔助蕭言行事,一邊又讓他們去通報風聲與何灌。正顯出了高俅的眼光,這個左右逢源是恰到好處。何灌在都禁軍將世家中有足夠的地位,隱隱為眾人之首,他又是有心也想整頓一下都禁軍的,無非就是此事控在誰的手里。從高俅一系人馬這里得到蕭言要行事的內情虛實,何灌就可以著手布置應對,爭取將此事的主導權掌握在自己手中。高俅深知自家一系人馬連同這個寶貝兒子在他去后是不可能主導這般大事的,如此左右賣好,卻是能讓雙方都極見他們的情分。從中可以撈取最大的好處,自家兒子將來,估計也沒什么好擔心的了。

  就高俅內心來說,他還是認為縱然蕭言明敏果決,行事也知道分寸。在此事上,最后還是不是都禁軍將世家的對手。原因無他,雙方根基相差實在太過懸殊了。才從蕭言這里套出一部分虛實,馬上就毫不耽擱的讓自家兒子去向何灌之輩通報。

  高強雖然是衙內,但是生下來就是在禁軍這個圈子里面打滾,禁軍內情虛實,早就浸得熟了。自己想這個道理恐怕還難得想出來,但是老爹一點明,他也就立刻恍然。看著自家病得快要死的老爹眼神中只有佩服。自家這個父親,要是身子骨再結實一些該有多好?要不然他高強高衙內現在也不要四下奔走,為將來前途努力了……

  當下他就起身,點頭應命:“爹爹放心,孩兒這就去尋王世叔。爹爹只管安心養病,一旦病愈,說不定這大局還是要爹爹來掌控!”

  高俅已經無力說話,點頭示意讓高強快些去。等高強行禮告退之后,他筋疲力盡的面容中剩下的只有苦澀意味。

  自己這病,是好不了了……為這個兒子,已經盡到了十二萬分努力,如此殫竭慮之下,自己本來就所剩無幾的壽元,不知道又折損了幾何……但愿這個兒子能明白自己苦心,知道事情輕重,在這場即將卷動整個汴梁的風當中穩穩站住腳步。如果這樣,自己走得也能放心一些……

  養病舍當中,最后只能聽見高俅一聲低低的嘆息,里面滿滿的,都是苦澀不舍之意。當今官家即位之后那些曾經在位的風云人物,眼看都已經到了要次第落幕的時侯。蔡京,王黼,梁師成,童貫……乃至他高俅,莫不如是。這大宋江山,已經有新的一批人物嶄頭角。這南來子,似乎就是其間最為耀眼的人物啊……

  世事變遷,千年若此。

  蕭言與方騰在元隨簇擁下離開了高俅府邸好一段距離。一直在馬上默不作聲的方騰,這個時侯才打馬靠近了同樣板著一張臉的蕭言,低聲笑問:“顯謨,真的只是坐糶事,不及其余?顯謨行事,何時這么知道分寸了?”

  蕭言冷著臉看了自己身邊這個搖鵝扇子的家伙,淡淡一笑:“老子做事,什么時侯只怕鬧得不大……天下人都以為我蕭某人只能對此事和風細雨一場,到時候他們就知道要卷起的是什么風暴!這風暴不夠烈的話,如何能摧垮這傳承百年,已經朽劣到了極處的大宋都禁軍?……老子只怕鬧得不夠大!”

  方騰一笑,對蕭言心事仿佛早就在料中。在高俅面前蕭言一副深知大宋潛規則的表現,進退合宜,言辭委婉,方方面面都照應周全。其實蕭言還是那個蕭言,身上鋒銳與這個已經成熟得快要爛掉的大宋格格不入,也只有這樣的他,才能真正扭轉大宋這不住朝下走的運勢!

  自己輔佐蕭言,還不就是沖著他與眾不同這個特質?

  方騰舉手望天,天邊已經隱隱有烏云在堆積,眼見連綿秋雨,就要在汴梁城落下了。當一場又一場的秋雨落下之后,維系著汴梁城這個大都市生命的大動脈汴河,就要再度翻滾咆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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