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汴梁誤第一百二十四章 禁軍財計(三)
高俅高太尉的賜第,在城南曲院街左近。離蕭言南薰門內迎祥池畔賜第并不甚遠。
高俅掌三衙十余年,但凡用事禁軍,手中銀錢都如大河流淌一般滾滾而過。高俅雖然不如水滸傳上所說是個出挑的奸臣,北宋六賊也并沒有他側身其中。不過是趙佶潛邸當中使用出來的私人,為人循默謹慎,無大本事,也無大過惡。但是也并沒有什么清廉的名聲。這十余年下來,也將自家賜第經營得氣象萬千,不亞于金梁橋街的蔡相宅邸。
放在一年前,高太尉宅邸之前,一樣是車馬如龍。等候傳見的訪客熙熙攘攘。禁軍將門之家本來就是豪富,而且也沒那么多官聲上的忌憚。加上將門當中出的駙馬都尉之輩也不少了,行事豪闊比起文臣猶有過之。高俅為趙佶掌禁軍,也很是結納這些禁軍將門中人。每日里宅邸內都要開宴數處,夜深不散。絲竹之聲,遠遠傳出。宅中高樓燈火通明,宛若神仙雅集。
可是到了高俅不起的時侯,這等不是禁軍將門出身,并無根基,全靠趙佶寵信的高太尉府邸之前,就是一片冷清寥落。守門的軍漢門子抱著袖子在那里打瞌睡。拴馬樁一排排的立在門口,空蕩蕩的都生起了青苔,早已不復往日氣象。
就在這一片冷清當中,門內突然傳來一陣騷動之聲。轉眼之間就看見太尉衙內高強在十幾名從人簇擁之下直走到大門口來,看著幾個軍漢和當值門政在那里打瞌睡。高強雖然惱怒,但是他今日心中有事,哼了一聲并沒說什么。但是身邊豪奴卻已經喝罵起來:“一幫囚攮村鳥,當值恁般不用心!只道是太尉處稍有不順,就一個個怠慢起來了不成?要知道太尉府還是軍法治家,一個個拿下來,幾十軍棍打下來,就讓你們知道鍋兒是鐵打的!”
門口當值軍漢和門政都跟被燙了一下也似的跳起來。禁軍上下都在占役,高俅身為殿帥管軍三衙,占起役來更是不必說了。太尉府內凡是雄的,都在禁軍當中掛了名號。有的還有小軍官的出身,領著大宋衣糧為太尉府奔走執役。處罰起來也是軍法而不是家法。大宋豪富之家打死仆役罪過不淺,在太尉府就是砍了腦袋也不值什么。
人人在那里站得筆直,一個個心下嘀咕。這位衙內爺久矣不從大門出入。畢竟老爹病臥榻上,他要端著一個衣不解帶伺候湯藥的名義。就是要出門,從正門煊赫出入須不大好看。都是從后院角門出去,今日突然來到這個鬼都不上門的大門處,天知道又有什么事情。
高強卻沒計較他們偷懶,遣幾個身邊親隨出外看看,自家就在門內踱步。低著頭想心思。
今日他親自來迎的,自然就是等候蕭言他到來了。那日方騰和他商定厲害,讓他將一番話語轉報給自家躺在榻上的太尉老爹。高強思前想后,一咬牙齒還是跟自家太尉老爹說了。原因無他,他高衙內走上風慣了,那些禁軍將門子弟奉承他高衙內也覺得習慣了。突然之間一切就翻轉過來,他高衙內連一個足球聯盟的乙級球盟都不得入,這口氣怎么也平不下來。要是借著蕭言行事,能稍稍翻身,甚而敲打一下那些翻臉比翻書還快的禁軍將門中人,高衙內實在覺得喜聞樂見得很。
他抖抖索索的將一番話回報完畢,準備等待自家老爹一番雷霆之怒的時侯,卻什么都沒等來。高俅躺在病榻上,什么話也未曾說。只是閉目養神。讓高強忐忑了好一陣也摸不清究竟。
在他看來,高家和禁軍將門實在尿不到一壺里面去。自家一系班底,將來時日被那些根深蒂固的禁軍將門團體排擠也是必然的事情。高俅病臥榻上,不少自家班底軍將來哭拜訴說委屈好幾次了。
高家一向都是隨著官家意思行事,不打半點折扣,才有了今日地位。現在是官家要行檢查禁軍經費財計事,繼續照著官家意思行事,幫那蕭言一把就是了。蕭言將水攪渾一點,他們這些人才有左右逢源的余地,總比現在不死不活的強。
這般道理,淺顯得連他這個衙內都明白。怎么自家太尉老爹卻當成沒聽見?難道真是病得不成了?可是自家太尉老爹雖然不起,可是在病榻上腦子并不糊涂啊?
直到昨日,官家從禁中密密遣來內使,以探病的名義先賜了一大堆名貴藥材,再和自家老爹細細說了一陣。高俅才將自己兒子傳來,總算交代了兩句:“蕭顯謨這幾日內就會來投貼,接下來就是。蕭顯謨若是來,引他入內一會。”
高強琢磨一陣,總算是明白過來一點。自家老爹哪怕快要病死了,仍然是對官家奉命唯謹。行任何事情,還是要官家哪里打了招呼,才愿意安排行事。也不知道這位蕭顯謨怎么說動了官家,讓官家來通高俅這邊門路!
看來官家,是鐵了心要行檢查禁軍經費財計之事了。高強一則以喜,自家一系側身其間,自然就是遂了官家的意思。兩代忠勤記于官家心間。以官家為人,將來總有個照應。好過現在這般尷尬處境。萬一自家一系左右逢源得好,到時候禁軍將門世家也得求到自家門上。
喜之背后,就是深憂。哪怕他這個衙內也知道都門禁軍財計事是不那么好碰的。大宋上一次檢查都門禁軍財計,已經是神宗朝的韓絳領此差遣行事了。河北韓家出身,又是相臣,最后也是不了了之。蕭言應官家之命跳這個火坑,要是引起禁軍將門世家反撲,又該當如何是好?到時候蕭言一個人當替罪羊,夠還是不夠?可不要將他們高家最后也牽連進去!
高衙內畢竟年少,見識淺薄,也沒什么城府。當日方騰給他指出一條能出口氣的道路。他跟揣個熱炭團也似。現在官家都遣使讓高俅與會蕭言,看檢查禁軍經費財計事如何措手。高衙內又惴惴不安起來,怎么樣也理不出個頭緒,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盼望蕭言前來。
好在這位蕭顯謨也沒讓高衙內頭疼太久,內使去后沒兩個時辰。就有人投蕭言帖與高太尉府邸。高強親自收下,與來人議定,明日府中掃徑以待蕭顯謨前來。事情既然已經如此,高強也光棍脾氣發作,一跺腳就這么著了。自家老爹在官家心目中地位豈是蕭某人可比?到時候就算是有什么不對,牽連到高家上的也少。了不起到時候俺高強就老老實實的做縮頭烏龜就是,萬一在其間左右逢源得逞,高家今后還是貴盛門第。自家老爹千萬要撐過這幾個月,替高家最后擋風遮雨一次!
就在高強在門內心事重重的來回踱步之際,幾個遣出去的貼身伴當忙不迭的從虛掩一角的偏門跳進來,氣喘吁吁的對高強回稟:“蕭顯謨到了,蕭顯謨到了!”
高強一震,打疊起精神,招呼左右:“來,開中門,迎蕭顯謨入內!”
轉瞬之間,久矣不開的中門在吱呀響動聲中緩緩打開。蕭言此來,一則是奉官家之命,二則他是文臣當中也算高品了,當得這份尊榮。這中門是非得要開的。
高強雖然是紈绔衙內,但是迎來送往的本事還是有的。滿面春風的就迎了出來。說起來這位蕭顯謨已經名滿汴梁,是這些時日汴梁城中難得的奢遮人物,風頭極勁。高強因為老爹病倒,就算出去消散也不能大張旗鼓。還未曾見過這位平滅殘遼,攪動汴梁的蕭顯謨。當下真有幾分好奇。
迎出門外就聽見馬蹄聲得得,從南而來十幾匹來自北地的高頭大馬,一眾矯捷元隨簇擁著兩人而來。其中一人正是見過面的方騰。另一人一身紫袍,文臣模樣。在馬上卻顯得腰背筆直,雖然略微瘦削一些,但是眉目英挺,一雙眸子又黑又亮,稍一對視,就覺得有些刺人。此人形貌舉止,大異尋常文臣。看來正是靠著燕地尸山血海才掙出了這身紫袍的蕭言蕭顯謨!
此來兩人,正是蕭言和方騰。在說動了趙佶支持自己,傳令給深知禁軍內情的高俅,讓高俅與他商議,對于檢查整理禁軍財計事如何措手之后。蕭言也沒有絲毫耽擱,立刻投貼太尉府邸,約了第二日上門來拜。
此時此刻,也沒什么好周旋等候的了。先將風聲放出去,這潭已經積淀了百年的混水才能卷動起來。水潭當中的魍魎才能露出頭來。等自己在河東邊地的安排到位之后,再雷厲風行的激蕩卷動這一切,倒要看自己能不能收拾都門禁軍這個大宋毒瘤!
過去百年,大宋那么多有大本事的人卻對這個毒瘤束手無策。原因無非就是他們也是身在局中,并沒有砸爛這舊有格局的勇氣。自家卻不是這個局中人,不惜將這一切全都粉碎!
這次所面臨的敵手,不同于自己穿越以來的任何一個對手。兇險之處,十倍百倍過之。哪怕以蕭言現在的鐵石心腸,無人處也反復沉吟徘徊。成敗之數,實在難料。可是自己要上位用事,只有這華山一條路,自己卻又能朝哪里退?
什么坐擁小啞巴與郭蓉兩美,帶著大筆財貨,逃到江南某地過富家翁的念頭。早就在蕭言心中淡去了,現在他的道路,只有向前的箭頭,卻沒有后腿的指示。
看著中門內迎出的一個衙內模樣的年輕人物,方騰一笑,輕輕道:“正是高太尉衙內,是太尉自兄家過繼到自己名下,愛若珍寶。年輕氣盛不大怕事,不是什么難纏人物。”
蕭言卻是眼前一亮,這位高衙內的盛名,千古之下猶自凜凜有威。多少少年兒郎,夜讀水滸之后,人生夢想就是如這位高衙內一般,就在自己所在城市的鬧市通衢,帶著一幫手下,看著美貌的小娘子就能隨便調戲?只要路過的大胸長腿mm,絕對是有殺錯沒放過。了不起看見禿驢一流的人物自家繞著走就是。
當下他和方騰也不拿大,隔著十幾步就已經翻身下馬,蕭言在前,方騰在后。拱手上前:“有勞衙內遠迎!”
高強也笑得恭謹,老老實實的和蕭言方騰見過禮:“如何當得起顯謨這般客氣?既是晚輩,小侄又是武臣,正是樞密院該管。當得迎候顯謨,顯謨再這般說,小侄就慚愧無地了。家父纏綿病榻,不然也是要來迎候顯謨的……一切簡慢,還請顯謨恕罪。”
瞧著這位高衙內文質彬彬禮貌周全,蕭言心下真有點微妙的不適感。高強口稱小侄,更是刻意的在拉近兩人之間關系。說起來蕭言還真有點盼望,這位高衙內露出猥瑣笑容,湊近自己低聲淫笑:“……小侄在新得了一個出色美人,正是在大相國寺遇見的。好容易才騙入府中,不知顯謨是否有幸,與小侄共同賞鑒一番?”
心里面想著這個,蕭言忍不住就開口笑問:“衙內身邊元隨,可有一個叫陸謙的?”
高強一個衙內,就算有一個武臣出身,身邊仆役,也當不得元隨這個稱呼。當下就口稱不敢,尋思一陣,才小心答話:“小侄身邊所用之人,卻沒有一個叫陸謙的。卻不知顯謨動問之人,是不是在三衙中供職?若是如此,小侄定能為顯謨尋來。”
蕭言一笑,擺擺手道:“隨口動問一句,倒是衙內有心了。此人沒什么相干的,不必勞煩衙內了。”
心下卻大是失落,沒有陸謙,看來就沒有林沖,沒有林沖,看來就沒有林沖那位熟女美貌娘子……自家現在在樞密院為副都承旨地位,搶一個小小的禁軍教頭,了不起是一個使臣地位的小武官的老婆,算個屁事。拿錢砸也將這林教頭砸暈了。
當下再不說什么,高強伸手肅客,蕭言和方騰也不必和他這位衙內客氣到哪里去。如今蕭言地位,在汴梁城能強過他的,實在沒有多少了。頓時就昂然直入。高強恭謹的跟在兩人身后,心下卻在琢磨。倒是要好好尋覓一下這個叫陸謙的人,蕭言既然向他動問此人,這陸謙說不得就是在三衙當中供職的,也不知道和這位蕭顯謨是什么關系?
內院當中,一處不大的院落之內,飄蕩著淡淡的藥香味道。這院落內外,不知道有多少使女下人在奔走侍候。每人都穿著軟底鞋子,往來之間全無聲息。顯然是怕驚動了這院中之人。高強引著蕭言方騰二人,一路逶迤而來,途中下人使女,都默不作聲的恭謹行禮。
這個小院修剪得相當精潔,周遭點綴山石花木,無一不是獨具匠心。卻和這內院四下充斥的富貴氣象相間得并不突兀。蕭言和方騰為高強所一路引來,蕭言倒還罷了,方騰卻是大識貨之人,忍不住就開口贊道:“此間內院精舍,實是大有丘壑!”
高強一笑,漫不經心的道:“卻是家父遣人營建出來的,對此精舍家父實甚愛之。身體不豫以來,更是長居在此,以為療疾。數月來絕少見人,今日特意抱病而會蕭顯謨,家父對顯謨也是分外盡心了。”
蕭言笑笑拱手:“慚愧慚愧,打擾太尉靜養,蕭某人此罪如何克當?”
一邊客氣一邊和方騰對望了一眼,方騰的夸贊蕭言也聽出話里的味道了。這高太尉并非庸庸碌碌之人,并不是粗魯無文的丘八一類。想打動他,想利用他在禁軍這么些年栽培出來的班底,可要打疊起精神,做好這番交易。卻不能魯莽從事!
三人一邊寒暄,一邊就直入這養疾精舍當中。一入小院之內,就聞到加倍濃郁的藥香。其間也不知道混雜了多少名貴藥材。廊前一排都是升起的小炭爐,燃燒的都是無煙細炭,似乎還加了香料,讓煙氣都變得馥郁。小炭爐上面都是煎熬的藥湯,一排盈盈十四五的小丫鬟蹲作在前,全神貫注的觀察著炭爐火候。居間還有一些粗使丫鬟,守著不同的水缸。有的是開了蓋等天落無根水,有的是花大價錢運進來的山泉水,還有從汴河中取的沾土氣的厚水。幾個醫生模樣的人物,和府中管事悄無聲息的巡視四下,生怕這里熬的藥走了藥性或者出什么差錯。
雖然已然纏綿病榻,哪怕是在養病中間。也能看出這位曾經為蘇學士小史,又入小王都尉府邸伴食,最后跟隨官家與端王潛邸。今上即位之后,一意栽培于他。送他至西軍中稍稍歷練一番,回轉便以殿帥身份掌禁軍三衙。都門禁軍數十萬,都為他所號令。人稱高太尉而不名的高俅這十余年的威風富貴景象!
高俅在時,以今上對他的寵信。禁軍將門都老老實實,奔走于他門下。直到這幾年他身邊變壞,最后躺倒榻上之后。禁軍將門世家才如失了管束一般的活躍起來。若不是他病倒,蕭言怎么可能越過他和禁軍將門世家聯絡起來,經營起一個球市子出來。以高俅不愛生事的個性,說不定此事才有一個動議,就為高俅所扼殺在萌芽狀態了。
前些時日,蕭言和那些禁軍將門世家在外攪風攪雨。好得蜜里調油也似,渾將這個已經病倒不能視事的高太尉和他栽培出來的班底當成不存在。現在時勢易移,蕭言卻轉而要對自己曾經暫時聯盟的禁軍將門世家有所動作,現在反而要到高俅府邸來奔走。汴梁風云變幻得如此奇詭,也的確是件難說得很的事情。
今日蕭言他們到來,這精舍當中伺候高俅養病的心腹下人自然早已知道。看見衙內引兩名貴官模樣的人到來。管事忙不迭的就奔入屋舍之內在高俅臥房門口低聲通傳。門口伺候的貼身使女應了,稍等少頃,才出來道:“太尉請蕭顯謨和方中散恕罪,有恙在身,不能出迎,但請兩位入內敘話,有失禮處,請蕭顯謨和方中散多多恕罪。”
出來替高俅傳話的貼身使女不過十歲,生得婀娜多姿,粉面桃腮。想必是高俅身邊得寵之人,哪怕養病也不能稍離。放在平日蕭言說不定還要多瞅兩眼,過過眼癮也是好的。此時此刻他卻哪里有這個心情。在那使女的帶領之下,蕭言方騰與高強一同入內。
這個時代養病所在都講究避風少光。高俅養病臥室也不例外。屋子里面陳設精潔,但是卻顯得略略有些昏暗,屋內空氣也顯得悶悶的。和湯藥氣息混雜在一起,讓人只覺得有些頭腦發漲。目光所及,就看見臥榻上一個清瘦老者纏著風巾,披衣擁被靠在榻上。眼睛已經瘦得凹了下去,可卻并不顯得昏耋,正一眨不眨的看著走入內的蕭言幾人。
靠在榻上,瘦的已經脫形的老者,自然就是替趙佶掌握都門禁軍多年的高俅高太尉了。今日不知道是不是趙佶的交代,讓高俅打起了精神,雖然高高凸起的顴骨上有兩團病態的潮紅,可是坐在那里,目光清醒,幾乎都有點不象是個病重垂死之人了。
和高俅目光一碰,看到他如此模樣。蕭言心中似乎就明白了什么。高俅病重是千真萬確,今日卻打疊起全副精神等候他到來。可見雖然他快死,可是并不是毫無所求之人。他辛辛苦苦經營起自己這個高家門第,豈能眼看著自己去后這往日貴盛就煙消云散?既然他看起來是有所求,那么自己和他就有得交易好做。卻不知道要開出個什么樣的價錢出來?
蕭言心里面轉著這些盤算心思,面上卻絲毫不露,頗為恭謹的與高俅見禮下去:“實在是打擾太尉了,太尉稍有不豫,正該靜心潛養,好待病愈之后再為國效力。我等卻冒昧前來,實在罪過……既然探惱,自然就該略略表示一點心意,太尉雖然崖岸高峻,可這人情之常,就不必拒之門外了罷……”
一邊說,蕭言一邊就從袖子里面掏出禮單,雙手奉上。
今日對于這位高俅,蕭言是客氣到了十二萬分。按照常理來說,這等送禮的事情。禮單往還,都是身邊管事之人交接,最后跟主人回報一聲就是。更不用說蕭言現在為樞密院副都承旨,地位清貴。就算三衙,豈是也是樞密院該管之下。就算不能壓高俅一頭,也至少和他是平起平坐的。
這番恭謹,也是有意為之。高俅已經是快要病死的人了,此時此刻,和他兜圈子沒有意思。就是要表現出來,現在自己是有求于他。他身后事情有什么交代,有什么需要自己出力處,爽爽快快說出來就是。自己只要能辦到,就一定會辦。自己態度如此,所求于他的事情,這位高太尉也就不必藏著掖著了。大家快點將這交易談定就是。
要是再自矜身份,與高俅往返周旋。誰知道他這身體還能支撐多久,到時候伸腿瞪眼了,自己找誰哭去?而且說到底,蕭言也沒有這個時代士大夫的那種莫名虛驕之氣。既然用得著人,就得求人,而且都是一個病得快要死的人了,客氣一點,就當是提前上墳了。
看到蕭言這般舉動,高俅果然淡淡一笑,神色當中,略略還有些欣賞意味。這南來子在這大宋已經算得上是如雷貫耳的名聲。高俅雖然僵臥病榻之上,也算是聽了一耳朵的。平燕滅遼大功自不必說,高俅雖然是武臣巔峰,但是對于領兵打仗實在是外行。以數千孤軍,前有遼人女真大敵,后面又是童貫等輩掣肘,如何燕地,輾轉廝殺,最后成就功業,就連想象都難。
燕地廝殺對于高俅陌生,汴梁風云他卻是熟悉的。蕭言在此間半年時間的表現,也足以讓這個官場老手覺得震撼。半年時間,他就在汴梁這個毫無根基的地方經營起一份產業,而且還走通了官家門路,順便踩了現在風頭正勁的梁師成一腳。緊要差遣也拿到手上了,一時間成為官家身邊極為寵信的新貴。這等官場沉浮手段,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不管是沙場之上,還是這都門之地。這個看起來眉清目秀,還略略有些瘦削的南來子,竟然都是應對得如此游刃有余!
高俅在趙佶身邊這么些年,趙佶信重過的臣子實在是見得太多了。有的能鉆營卻沒實在本事,有的有實在本事卻又不能鉆營。蕭言卻是兩者都占全了。一旦為人臣下者,這兩者都占全了,將來能走到什么地步,實在是難以預料。也許是將死之人心思清明,高俅卻對蕭言看得更清楚一些,這般臣子,絕不是為一時寵信便罷。追求的就是權傾朝野,可以遂自己胸中志向。要不然他怎么會接下整理檢查禁軍經費財計事這等絕不會有人去碰的擔子?現在所行之事越艱難,也只能表明這位南來子胸中所欲越大!
可是這些話,都不必說出去了……人在,情分就在。人走,情分就沒有了。自己現在就算掙扎著病體,對當今官家說什么。官家也最多就是面上敷衍一下自己這個追隨他已久的老臣了……而且就大宋這個體制而言,雖然總是顯得沒精打采,仿佛四下都在漏氣走風,可是這個體制卻是互相限制,層層疊疊的總能將有心行事之人幫得死死的——不管這有心是好心還是壞心……蕭言再有本事,想掙扎出頭也是千難萬難呢……為今之計,就是趁著官家決心要用這南來子對禁軍下手整治,自己還未死去,還在禁軍之事當中有一些影響力的時侯,為高家將來再努力一番……
躺在病榻上的高俅今日心思卻是難得的清醒,在蕭言一會面之際心中已經轉過了無數的念頭。目光最后卻落在了侍立在一旁的高強身上。此刻目光,也忍不住流露出一絲慈祥的意味。
高俅是從極寒微的境地當中掙扎到如今地位,人的經歷越是如此,舔犢之情就加倍的深厚,生怕后代遭忌與自己一般的命運。他本來無子,過繼侄子為己子之后就是愛若珍寶。自己死后,其他都無所謂,但是這個兒子將來如何卻是怎么也割舍不下的。雖然高家現在富貴是不必說了,可是在這個時代,不是士大夫出身,沒有幾代傳承的根基,一旦富貴,反而更容易招禍!官家對自己的情分,僅及一代而已。自己卻要掙扎著抓緊這最后時間,為自家兒子,為自己這些年扶植起來的班底,再爭得足夠的立身之所。
這些時日,高俅在病中,已經深深感受到了世態炎涼。自己還在,禁軍將門世家都已經不待見自家班底和這個嬌寵慣了的兒子。高俅一時也覺得無能為力,禁軍將門世家盤根錯節,根基深厚。自己仗著官家寵信當日能掌控住他們。現在病倒將死,又有什么辦法?自己高家基業全從禁軍這個團體當中生發出來,自己死后,還怕不給次第攘奪干凈?
讓高俅卻沒想到的是,憑空出現這么一個蕭言。一下就在汴梁立足腳,還要插手都門禁軍當中,還得到了官家的全力支持,既然如此,自己最后這段時日,還大有可以努力的余地!
高強帶來方騰傳來的口訊,高俅已經是心中一喜。但是他畢竟是火候已經足夠的老家伙了,仍然是不動聲色。直到等來官家從禁中傳來的口諭,高俅才決定可以好好與蕭言談一下了。如今汴梁,要行什么事情,沒有官家支持,都是休提!蕭言也果然未曾讓他久候,幾乎立刻就上門來請益了。說句誅心的話,要是蕭言不快點上門,高俅說不定就得派人去奉請了,要知道他的時間可是不多了!
此時此刻,就看蕭言能開出什么價錢給自己一系。而且也要好好觀察確認一下,蕭言要動禁軍動得多厲害,自己轉過臉來,能讓禁軍將門世家這個團體承自家情分,承得到底有多深!
胸中轉著這些復雜難明的念頭,高俅緩緩開口笑道:“蕭顯謨與方中散大駕光臨,高某幸何如之,賤軀沉重不能親迎,已經是愧疚萬分了,如何再當得兩位如此客氣……蕭顯謨與方中散平燕如此聲名,高某雖在病中,卻也仰慕萬分,今日總算是得見兩位,就算高某不起,也足慰生平了……”
一邊說著客氣話,一邊示意高強代替自己還禮,延蕭言和方騰入座。剛才替他通傳的那個貼身使女,已然上前福了一福,恭恭謹謹的從蕭言手里接過禮單,又退到了高俅榻前。
這邊蕭言和方騰又與高強客氣了兩句,各自入座,目光炯炯的就看著靠在榻上的高俅。那使女接過禮單之后掃了一眼,微微顯露出一絲訝色,俯身下去在高俅身邊低低耳語兩句。一直顯得沉靜萬分的高俅也忍不住動容,看著那里坐得四平八穩的蕭言,輕輕開口:“顯謨此禮,何其重也?高某實不敢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