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二卷汴梁誤第十八章劇本中的變故(三)
燕京克復,對于汴梁城中百姓而言,是一個絕好的談資。大宋立國以來,恢復燕云,就是多少代官家的志向。可惜太祖中道崩殂,太宗伐燕連場大敗,到了真宗皇帝倒好,不僅伐燕無分,還讓遼人深入了河北,打到了離汴梁不遠處,逼迫得官家不得不親征,在澶州算是勉強當住了遼人兵鋒,簽下了盟約。
從此以后近百年,恢復燕云是不用想了。倒是遼人鐵騎踏入宋境,越過一馬平川的河北諸路,直抵汴梁城下,倒成了大宋百姓揮不去的噩夢為此大宋不得不在河北諸路,花費巨資,挖出溝渠河道,種植一排排的大木,以求能限制遼人鐵騎馳驅。在榷場上,捏著鼻子認和遼人互市吃的虧。遼人南京一道軍馬,每年在宋遼邊境雖然不開戰,但是免不了打草谷的舉動,朝廷也從來都是裝聾作啞。
后來又是西賊崛起,大宋防御重心移向西邊,對北面遼人更是忍讓。每年遼人也斷不了要不就是在西賊窘迫的時候兵壓北境,聲援西賊。要不就是又要談判宋遼疆界,要向南移個十里八里的。大宋也多半只有吃啞巴虧,恢復燕云的美夢,已經是百十年不做了。要不是契丹人也漢化日深,祖上雄武煙消云散,在這個北面大敵面前,還不知道更要吃什么大虧誰知道這世事當真是說不準,太祖太宗開國雄烈,沒有光復燕云。仁宗四十年,滿朝名臣,都是一時之選,國富民豐,也沒有光復得了燕云。眼看著國勢走下坡路,哪怕汴梁城中小老百姓,也知道物價騰貴,國庫空虛,民亂紛起,朝中所謂六賊用事之際,遼人卻垮得更厲害,在當今這個官家手里,將燕云一下子克復了此等大事,還不立刻就成為汴梁都門的一個要緊談資?越是覺得國勢傾頹的時候,就越要找一個什么東西提氣。而且按照現在官家性格,到了獻捷太廟的時候,少不得又得周賞,其他地方輪得到輪不到不說,汴梁城中總是跑不了的。賜酒賜肉賜米,金吾不禁,又是好大一場熱鬧城中閑漢,都摩拳擦掌的等著這場熱鬧到來。一旦獻捷太廟,多半就是十幾天城中游樂不禁,舉國同歡。到時候生發的機會也就多上不少。可不知道怎么搞的,往日有一點什么小小戰事告捷,這位好大喜功的官家都會昭告天下,前年平了方臘,也是馬上就獻捷,郊祭,大赦,汴梁城中賞賜有差,可是現在燕京克復的消息已經傳來兩個多月了,卻還是半點動靜都未曾有 納悶之下,在街市當中看見有好事的太學生一流在那里飲酒閑坐,就老著臉上去唱個諾,不免討教個一兩句,等來的多半就是一聲冷嗤,然后就看見這士子在那里指手畫腳:“還不是童貫此輩克復燕云,是西軍和一個名為蕭言的南歸降臣拼死打下來的,這位童宣帥倒是喪師數萬,連場敗績。怕朝廷追究他責任,棄了燕京跑回汴梁,拼命活動。眼看反而要無罪有功他童貫有功了,那現在在燕京的西軍老種和那位蕭言,又該是什么呢?總得料理了,各自有個說法,才會獻捷如此盛事,卻生生糟蹋成這般模樣,河山之固,在德不在險,這燕云就算光復,卻不知道還能保有多久”
大宋少有以言罪人,就算得罪,這些讀書人也沒有論死的罪過。更不用說這些太學生們正是年輕好事的時候,嘴巴之敞,歷朝罕見。議論起朝政來當真肆無忌憚,直呼童貫之名也毫不在意。
閑漢們聽得張大了嘴巴,替這太學生會了酒鈔。記下了蕭言這個陌生的名字,也知道這件事情不是他們操心得了的,也就放下。時日稍長,自然也就淡了。汴梁如此都市,每天都有多少新鮮東西到了現在,議論燕云事的人倒是越來越少,直忘了這片大宋新得之土也似。燕云之地突然有點小變亂發生,不要說絕大多數人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也簡直沒有議論一番的興致。
可是除了他們,汴梁城中,那些看起來安之若素的滿朝朱紫,卻是一直暗中懸念著燕云之地所發生的一切,外面安閑,內里卻繃得緊緊的,要知道燕云變故,可是決定未來不短時日里頭,朝局各派勢力消長,自己身家富貴之所系燕云之地突然生變的消息就在近日傳來,頓時就吸引了各方的全部注意力之所系 汴梁城北景龍門內和皇城之間,自從為了建起供官家賞玩的艮岳行云,就將原來這里住家全部遷走。七年裝點下來,此處自然是山復水繞,奇石怪樹遍布,生生在汴梁城中造了一座山出來。景致之盛,世間無雙。
此處差不多已經算是皇家禁苑,皇城諸班直,連同禁軍,在外面密密值守。就是這等地方,卻還有兩處氣象萬千的巨宅,連在一處,就在這皇家禁苑當中。要知道老公相如此權勢,他的宅邸也在汴梁城西金梁橋街上,和州西瓦子這種平民百姓都可以去的地方,不過也就是一街之隔這兩處宅邸,其中之一正是現在特進,少宰,掌政事堂的相公王黼的居所 王黼正是汴梁土著,從小就在這天下繁華第一的地方長大,美風姿,有口辯。各種玩樂本事,精通嫻熟。早年依附老公相時一見此時官家,就大為君臣相得。當今官家是風流瀟灑的性子,王黼投其所好,與官家游樂不禁,其寵信處,后來竟然超過了座師老公相為了和這位王相公君臣冶游方便,官家就將他宅邸賜在這等若是皇家禁苑之處,君臣往來再方便不過,官家穿堂入室,待這位王相公有若家人。對老公相官家還有倚重其理財本事,統領朝局處,和這位一年超遷八階的王相公,就多是玩伴的情分了。按照現今官家的性子,這玩伴情分,倒是再牢靠不過。
往日里這位王相公宅邸之前車馬最盛,老公相用人,還多少講一些平衡門面。王相公用事,卻是非錢不成,都門有歌“三百貫,曰通判;五百索,直秘閣”,雖然價碼不盡準確,差不多縮小了十倍還多,但是就是歌頌這位王相公所作所為的。平日門前車馬紛紛,都是買官跑官之人。王相公理政,就三大宗,一曰提防老公相復起,二曰陪著官家冶游,三曰就是抓錢,其他百事不問,任別人去弄,倒算是政簡刑輕。
可是今日,這無日不開門做生意的王相公宅邸卻是閉門謝客。闊大的宅邸門前冷冷清清,只有一個門政老頭子在那里沖盹。
此時此刻,在宅邸內院的書房當中,王黼正和回到汴梁也深居簡出,難得露面的童貫對坐一處,兩人都是臉色難看。
王黼書房裝點,自然是這世間數一數二的,就連官家瘦金書畫,也掛得到處都是。常常延客而入,用以驕人。可是此刻,其間兩人卻沒有半點欣賞官家御筆的心思,只是在那里大眼瞪著小眼。
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見童貫嘆息一聲:“流年不利,某家直這般命不強好容易按捺下這頭,吳敏耿南仲這些大頭巾也愿意出頭,卻又碰上了燕地這場莫名而來的亂事王相公,禁中消息如何?”
王黼把玩著一個玉如意,冷冷看了童貫一眼,并不說話。哪怕臉色難看,可這位王相公實在算得上是一個美男子,三縷墨髯,飄飄有出塵之意。和身子胖大,一臉晦氣顏色的童貫比起來,簡直是天上地下。
見王黼不語,童貫平平氣,又開口道:“王相公,某若不利,對手抓著不放,也非王相公之福,現今只要官家心思不改,就總有挽回的余地……禁中消息,到底如何?”
王黼冷哼一聲,舉起玉如意點點童貫:“道輔道輔,某卻吃你連累燕地消息傳回,官家禁中閉門,不見大臣,要不是恩府先生,某都不知道官家已然震怒再不拿出什么手段出來,只怕你我兩家,都要跳腳而哭”
童貫頓時失色:“恩府先生這般說?這卻怎生是好?官家如何震怒?之前官家都包容了,怎么現今就包容不了?這怎生是好,這怎生是好?”
他急得都站了起來,在書房里面團團轉。回到汴梁,童貫自然就要求人。一旦求人,這宣帥氣度,撫邊二十年的威嚴就再也撐持不住了。人一旦少了氣度威嚴支撐,養氣功夫自然就減,聽到消息不利,童貫居然連安坐都難 王黼輕輕冷笑一聲,換了一副和氣容色,招手道:“道輔,你且安坐……你還想不明白這個道理么?此何世也?此盛世也官家即位,勵精圖治,才有這克復燕云,功邁前代之舉。此等盛世功業,豈能功虧一簣?壞了官家豐亨豫大局面,你我都是死罪……道輔兄克復燕云之后,自解兵權,不與武臣呶呶而爭,回歸汴梁,縱然北伐戰事有小小不是,官家也盡包容了,這才讓耿希道和宇文虛中出頭,為道輔兄討一個公道……這些都沒問題,可要緊的是,怎么也不能壞了燕云克復,獻捷太廟的大局”
他說話宛轉至極,將童貫北伐連場敗績,在蕭言這等南歸降臣手中連連吃癟,最后不得不逃回汴梁求救的舉動一下就分說成童貫大度不戀權的高風亮節。這番話說下來,童貫心里也舒服了許多,在位上坐定了,仔細聽王黼說下去。
王黼看童貫平靜下來,一笑繼續:“官家已經替道輔你出頭了,官家圣德,粉身難報可是某等也要為官家著想,尋了武臣的不是沒什么,但是這些武臣之輩,僥幸在克復燕云戰事上有了一點微功,就受不了稍稍壓制他們一下,這也是全他們功業的好心之舉么這燕云亂事,多半就是他們冷眼旁觀,看著鬧起來了,此舉誠然可惱,可是現在這燕云,卻經受不得半點閃失官家心意,道輔可明白了?”
童貫還有什么不明白了,現在這位官家,在位名聲不見得很好。卻是一味好大喜功。他也不是笨人,人到這個歲數,享受已經臻于極致,自然要考慮到自己將來史上名聲了。細細思量,卻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克復燕云一事,就足可讓他的聲名拔高好幾層這位官家,繼續庇護包容童貫可以,反正他一向念舊。壓制武臣也沒什么,這是大宋祖制,怎么也沒錯處。但是卻不能動搖底定燕云這件大事的根本燕云亂起,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自然有武臣憤懣蘊含其中,幾萬精銳,全是野戰主力,能讓亂民起事若此,當真是笑話可現在偏偏不能讓武臣怨氣繼續下去了,官家惱怒,是將舊事都翻起來了,童貫北伐不力,約束不了手下,現在繼續包容他罷,又生出這般事情來,不折不扣是當真惱了童貫想明白這個,童貫更是一身冷汗。打仗有勝有敗,他童宣帥不在乎。反正死的也不是他。可是失卻圣眷,卻是大事要是王黼他們薄情一點,將他拋出來當這個替罪羊,那就真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想到此節,看向王黼的目光忍不住就帶了祈求的味道。在王黼這一派系,童貫一向和他分庭抗禮習慣了,現在形式比人強,也只有低頭服軟 看著童貫這般模樣,王黼心里也忍不住有些得意。卻收住了,寬解童貫道:“道輔,你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不消說得。你要倒臺,老公相豈肯放手?定要抓住不放,非要某等倒臺而后已,這場伐燕戰事,可就是你我二人推動主持的某就是想撒手,也撇清不干凈……現在還是趕緊尋覓補救的辦法罷趁著燕地亂事還沒鬧大,快點想法子討平到時候自然一天云霧,煙消云散”
童貫這個時候背后全是冷汗,已經有些失卻了計較,只是敲著額角:“如何補救,如何討平?燕地那些驕兵悍將,某已經得罪狠了,他們如何肯出力?”
王黼慨然道:“道輔,你就服個軟,和西軍低頭罷當折騰西軍,也不算淺了,西軍出師十五萬,現在還剩多少?你好歹還有宣帥名義,官家也未曾解職。就以宣帥名義,保西軍回鎮陜西,從此西軍大事小事,再不過問。某等再籌集一些犒賞錢財,將上去敷衍,總有臺階可下……現下燕地亂事,還不是西軍那些人鬧出來的只要你能說動西軍,官家再不會不許你的措置的,官家現在只要燕地無事,大軍班師,獻捷太廟擺平這頭,蕭言才是你的對頭,這等人物,行險心詐,某也瞧他不過,到時候還不是隨便你怎么收拾他,誰又去問了?道輔道輔,就這樣罷”
童貫定定的看著王黼,一句話就在嘴邊,最后卻還是沒說出來。
你如何就能確定,這燕地亂事,就是西軍上下一手操持出來的?蕭言此子,比西軍加起來還要厲害許多凡是看輕了他的人物,現在無不灰頭土臉 可是此刻王黼已經算是盡心竭力在替他盤算,他也的確智窮力竭,除了依計行事,還能如何?當下只有默默點頭,拱手而已。
看童貫低頭,王黼大是滿意,一拍自己額頭,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
“西軍這幾個月的軍餉財物,是不是如數供應上了?現在可不敢短了他們的雖然官家有旨,三司接手供應燕云諸軍。可是三司卻不在某等手中,不要這個時候鬧了笑話出來大捷犒賞不敢勞動三司諸位了,某等自己想法子罷。可這上頭,不要讓那位老公相鉆了什么空子你現在還是宣帥,催問軍餉事名正言順,就去趕緊問問這件事情罷”
童貫回到汴梁以來,哪里還管燕云諸軍吃干吃稀聽到王黼提點這一句,身上冷汗又是出了一層,趕緊起身:“王相公,事情緊急,某不敢再耽擱了,這就去三司詢問。和西軍如何交通聯絡,只要王相公示下,某無有不從。一切拜托”
王黼笑著拍著胸脯:“在我,在我”
一邊說笑,一邊就送童貫出去,在書房門口,童貫又停住腳步,囁嚅一下,最后忍不住還是開口發問:“這次事情,恩府先生他……”
王黼一怔,接著笑著拍拍童貫肩膀:“恩府先生還是顧念于你的,要不然某豈敢拍這個胸脯?總不能讓老公相最后揀了便宜,天下之大,有一個相爺就足夠了。有了老公相,隱相又擺在哪里?豈能比得上某等在位,對恩府先生言聽計從?老公相他……實在是太強勢了一些啊……”
聽到王黼這句話,童貫一顆心才真正放進肚子里面。感激涕零的朝著緊鄰王黼宅邸的另外一處大宅方向,深深一揖到底:“恩府先生大恩,某沒齒難忘但童某人此次能掙扎出來,粉身碎骨,也要回報于恩府先生”
汴梁城西,金梁橋街。蔡相宅邸處。
滿朝以老公相而不名的蔡京退后,他一意謝客。往日氣象萬千的蔡相宅邸,這一兩年一向都冷冷清清。今日卻多有車馬停在門口,這些車馬主人,多是跟著蔡相失勢下臺的朝堂中人。往日他們就算來拜會老公相,也多半擋駕,門政收了拜帖,就客氣的請諸位大人回去。今日卻不同往日,在燕云亂事變故傳來之際,敏感的人都嗅到了其中味道,紛紛前來拜會。而老公相也終于開門納客,雖然不過延請進來談談家常,絕口不提朝局和燕云之事,可是對于有心人來說,老公相已經睜開眼睛,看到機會,也許隨時就會發力了 蔡京延客的地方,就是一處設了地龍的花廳。這花廳頭頂正中,又一塊綠色透光琉璃屋頂,足有四五尺見方,名貴絕倫。花廳里面暖洋洋的,薰香煙氣就在地龍里面流動,既安神又不煙氣嗆人。雖然廳中陳設蕭然,但是這清華富貴氣象,那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
蔡京布帕包頭,穿著一身道袍,四五個年少俏麗的侍女扶持著,靠著軟墊和圍坐的來拜之人閑談,精神不算好也不算壞。說的話不閑也不淡。
在座中人,也盡力談笑風生。聽了什么,說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還是這個信號,老公相看來要有所動作了 誰不知道,老公相對付政敵,向來既快且狠。往往人還反應不過來,就已經落馬。不過大家也有些疑惑,燕云雖有亂事,禁中傳出消息,官家也相當不豫。但是還遠遠未曾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王黼童貫之輩,有大把的手腕可以彌補挽回。難道老公相就認準了這是一個機會?
不過這等事情,不能形諸于口,大家也只好從老公相今日神色當中自己推斷揣摩。看著老公相精神還撐持得住,大家也就厚著臉皮不提告退的話,看在這里等下去,能等到一句實在話不能。
正在大家都心不在焉的談笑之間。就看見專跑上房的家人已經匆匆引一人走入花廳,大家都一團神貫在上頭,所有人目光都頓時轉了過去,就看見蔡府下人引進來的正是權發遣三司使公務,直龍圖閣學士高屐高希晴這位計相,算是在王黼等人把持中的大宋朝堂當中,老公相一系最為重要的人物了,今日果然也坐不住,到這里來打探老公相的動向 仔細看來,這位高屐高計相又和大家有所不同。大家前來,都是一副惴惴模樣,滿臉都是揣摩討教的神色,而這位高計相,進門之后,臉上卻有掩不住的一絲喜色,卻又強自按捺住,和蔡京緩緩投過來的目光一碰,就幾乎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
在座誰不是宦海沉浮日久的人精,如何還不知道,高計相和老公相,只怕此前就對此事有所預備了大家都在心里跌足長嘆,之前怎么恁般不靈醒?看著老公相沉寂,在蔡府走動也就少了,就算來了次次擋駕,總讓老公相念著份忠心勤謹。現在居然就排除在這大事外頭,到時候朝局有變,莫不是就要落后別人一步 還不等這些大宋臣子們說話,蔡京就已經含笑起身,四五個滿頭珠翠的使女忙不迭的輕舒素手,扶住了蔡京。而蔡京只是笑著向大家招呼:“府里廚下諞窄,管不得諸位吃飯閑居日久,府里皿肴果子都不齊全,當不得這個主人了希晴,且隨某進去說話,各位,老夫就告一聲輕慢,不送諸位了”
蔡京發話,大家忙不迭的都起身行禮,胡亂應答著:“老公相病后,某等怎么敢攪擾公相清凈?今日得擾了一杯清茶,這就大是非分,哪里還敢勒掯著老公相宴客愿公相清養貴體,早日康復,將來官家借重,某等蒿草之輩托庇的日子,盡長遠呢,公相,告辭……告辭”
蔡京也不怎么搭理他們,任他們在那里沒口子的說著善頌善禱的話語,在使女扶持下就出了花廳,還有一個使女,垂首斂衽,靜悄悄的引著高屐跟上。竟然就直朝內院而去,親厚細秘密處,讓花廳中人,個個眼睛出火不知道誰低低嘟囔了一句:“這高希晴,但愿不要再是一個王將明,直閃得某等這般辛苦”
不多一會兒功夫,蔡京就這樣安步當車的引著高屐一直回到自己書房。也不知道老頭子實在是精神健旺還是心情甚好,這么一段路都沒有坐肩輿,就這樣走著過來了。
蔡相書房,和王黼的那間又是另外一番氣象。
只有書桌幾案,桌上攤開一兩卷書,這些書籍字跡奇大,顯然是專門刻出來給目力已衰的老公相看的。旁邊書架上面的書籍累累,裝訂和桌上幾本都是一樣。宋時雖然有了活字印刷,但是書籍基本上還是雕版而成。一本書就價值相當不菲,蔡相這些書籍,顯然就是專門印制,每種這世間不過就是一套而已。
墻上張掛,也只有一份書帖殘片,背襯深色柚木,已經泛黃,上面仔細的蒙著了紗籠。上面不過寥寥十幾二十個字,正是宣和年間內府收藏,在老公相前次下臺榮養之際,官家親自賞給的王羲之的快雪時晴貼只是這一張書帖,只怕幾座城池都換得到 書房當中,其余陳設蕭然。可是富貴清華之氣,卻沁人而來。比起王黼的那間張掛滿御筆的書房,其間高下,當可立見。
蔡京在使女的服侍之下,靠上書房內的軟榻,隨意揮揮手,那些如花似玉都可稱有傾城之色的使女們就悄沒聲的退了下去。高屐規規矩矩的立在蔡京軟榻之前,等那些使女退走,就忙不迭的開口:“童貫此輩,果然來三司坐催燕云諸軍這幾個月的軍餉來了此輩已經覺得惶急公相,卻沒有料到燕云之地那些武臣,居然生出這等局面,某等可萬萬不能錯過”
蔡京哼了一聲,撿起一卷攤開的書合上了,漫然道:“這個月該給燕云諸軍的軍餉財物沒有轉運而上罷……你怎么答復童貫的?”
高屐一笑:“王金睛籌集的伐燕軍費,早就用光。這一兩個月供應燕云諸軍,河北諸路提舉常平積儲也早就墊付一空,只等著和三司沖銷。現在只指望三司下撥財物轉運上去,只要三司不發,這個月燕云諸軍一貫錢鈔也領不到童貫前來催問,某自然對他沒什么客氣的,只是動問了他一句,前兩月三司領旨,辛苦籌集墊付軍資的時候,童宣帥怎么不來動問?河北諸路提舉常平墊付空了,現在要指望從汴梁下發,自然要耽擱一些時間,正在努力籌措當中……燕云不生變,你童宣帥想不到這個,燕云生變了,倒是找上門來尋某等不是,天下間哪有這個道理要是童宣帥你不滿,某只是坐等糾彈而已……童貫這廝,只得灰溜溜去了,卻不是大快人心的一件事情”
蔡京淡淡一笑,抬手點了高屐一下:“小人得志此語,正是為你所設。卻也不厚道了一些,言語當中,讓他幾句又怎么了?”
高屐也不以為意,笑道:“公相大度,某卻量窄前些時日,他們盡得意夠了,此番碰他們一碰,又能如何?”
言罷他立刻就放下了輕松了神色,小心翼翼的動問:“公相,此番燕云變起,禁中傳來官家惱怒消息,某等卻要怎般利用,才能奏效?是不是就要在御史臺中聯絡一番,做好準備,到時候一涌而起?”
蔡京搖搖頭:“這哪里得夠?官家是念舊之人,宮中更有那位隱相維持……此番震動,還不足讓汴梁朝局動搖……再等等,再看看罷……”
高屐卻有些耐不得的樣子了,他是蔡京一系在朝堂當中最核心的兩府三司權力體系當中僅存之人,這兩年勢單力薄,受人壓迫也非止一次了。看到有便宜,恨不得喉嚨里面伸出手來一把將王黼童貫之輩拿來吞了,看蔡京這么沉得住氣就是急切:“公相,機會難得,一旦錯過,要是王金睛和童胡須將燕地亂事平了,可就再難尋覓更不用說,燕京城中還有與他們聯手的耿南仲與宇文虛中兩個大頭巾在那里使氣力公相公相,時不我待”
蔡京哼了一聲:“官家惱怒,正是因為燕地亂事。要是某等就這般沉不住氣,在汴梁朝中也開始攻戰,內外都亂作一團,豈不是不體恤官家?官家該如何想?這個時候,就要做出一番盡心竭力的模樣,不計前嫌幫王童之輩平定燕地亂事的做派拿出來,這才是讓官家感念之道正因為機會難得,才不能草率從事”
老頭子語調輕緩,卻將官家心思把握得極準。這上面,大宋朝堂這么多人,能和他蔡京比肩的,了不得就那么一個隱相而已。他斬釘截鐵的下了結論,高屐只好不說話,只是眼神還不住閃爍,最后終于忍不住囁嚅道:“那要到了何等程度,才算是好時機?那些武臣重利,眼界狹窄,要是王金睛和童胡須許了他們好處,讓這亂事輕輕平息下來,卻又怎么處?”
蔡京只是淡淡一笑,適意的在軟榻上靠了下來:“武臣行此舉自保,本來就是行險。是大遭朝廷所忌的事情,硬著頭皮撐到底,讓朝廷最終只能借重他們。才是自全之道,要是中途而沮,反而是自尋死路要不就讓人當真不敢得罪,要不就一開始逆來順受。這般行事半截又輕輕住手,讓對頭反而警惕起來,對景再翻出舊賬,就當真是死無地矣”
高屐靜靜聽著,一句話也插不進去。他算是技術型的官僚,對財政上面算是精熟,這般朝堂當武之爭的大局,比起蔡京眼界,何止是天差地遠?
蔡京在這個地位重要,而且也算是忠心耿耿的心腹面前,也沒有藏私的意思,細細的繼續分析了下去:“……敢于在朝中兩派聯手壓迫之下行此險事,不管是西軍老種,還是那個突然竄起的蕭言,可謂有膽有識矣……決不至于蠢到那種地步……燕云亂事,只會加倍糜爛下去到時候看到王黼童貫束手,諸軍危殆,才是當真震動了汴梁,才是某等下手的最好機會”
說著說著,蔡京輕笑了起來:“……再說某又不是不曾向他們示意,這些武臣如此,已經有與某暫時聯手的資格了。他們也知道,朝中也不是沒有可以依靠之人了,要是看不出這個訊息,那么敗在王黼童貫之輩手中,也是活該,沒什么可惜的……這等人物,某也用不上……”
什么訊息?一時間高屐竟然有點反應不過來。轉瞬間他頓時就明白了,這軍餉錯過,豈不就是絕好的訊息?在心里面,他就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對公相心思陰微曲折細秘密處,佩服得五體投地。沒什么好說的,照著公相安排行事就是 蔡京今日說了這么多話,已經是極為難得的事情。畢竟歲數大了,又見了客人。靠在軟榻上眼睛就有些半睜半閉,眼看就委頓下來。高屐就準備告退,臨行之前,他忍不住突然想到一事,心頭盤旋一下,最后還是遲疑著動問出來:“……公相,要是武臣此次要挾朝廷成功,豈不是壞了朝廷以文馭武的祖制?武臣都是跋扈非禮之輩,到時候……”
蔡京眼睛閉著,淡淡開口:“這么大一個大宋,還剩下多少可以一戰的軍馬?也就是這么多了罷?將他們糟蹋干凈了,誰來衛我輩在汴梁都門榮華富貴,爭權奪利?保全他們,也就是保全自己啊……祖制祖制……這都是什么年月了 ……那位小種,就還在汴梁當中奔走罷?也沒什么門路可鉆,倒也是可憐了……希晴,你給那位小種相公帶句話,沒事盡可到老頭子府上來坐坐,閑聊兩句……就這么件事情,老頭子精神不濟,就不送希晴你了,簡慢簡慢”
高屐忙不迭的客氣了兩句,告辭退出了書房,自然有使女上前將他引出內宅,交到外宅下人那里。蔡京靜悄悄的靠在軟榻之上,渾沒在意高屐什么時候離開的,書房里面一片安靜當中,就聽見蔡京突然喃喃自語:“……是老種,還是蕭言?好手段啊……此輩武臣再壯大一些,只怕文臣就再也制不住他們了罷?到時候,這大宋又是怎樣一番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