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的亮了起來。
周圍一切,天青云淡。涿州城中,也漸漸有市聲發出。骨碌碌在街上滾過的水車聲音,挑擔叫賣糕餅的市聲,還有早早響起的難民乞討之聲,混雜在一處,隱隱飄進郭藥師的都管節堂當中。
冷冷的晨風吹進來,讓蕭言只是覺得精神一振。
當郭藥師客氣的請他一塊兒到了他的都管官衙,天色已經微微有點亮了。這次重臨,卻再無當初戒備森嚴,居心要給他一個下馬威的姿態。他先被郭藥師客氣的請去沐浴更衣。并準備了豐盛的早點。伺候他的也許是郭藥師自己身邊的侍婢,卻不再是青澀得不能下口的小丫頭了,兩個侍婢,姿色中上,卻是一副熟透了任人采摘的模樣。將蕭言渾身上下都搓到了。
蕭言隨意的調笑了兩句,卻也沒有太多荒唐的心思。他在湯桶之內,享受著侍婢在他肩膀上不輕不重的按摩。腦子當中緊繃的神經,卻是怎么也放松不下來。
都走到這一步了……
郭藥師這里,估計也只能將他當成真使者,應該和他談談條件了。大遼的國勢大家都看得清楚,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之前郭藥師不過在宋和女真之間猶豫不絕。現在基本上被蕭言斷了另外一條后路,再加上蕭言這個宋使為了拉攏他可以做出這么毅然決然的行險之事,大宋對他的看重,就可想而知了。這個時候,既然只有這么一個選擇,早點行事比遲一點好。
想來想去,蕭言覺得自己已經把握住了郭藥師的脈絡。請他過來,不就是要早早談價錢么?一些細節,已經可以開始商談了。
……要是知道自己不折不扣是個假貨,郭藥師估計得淚流滿面……
下面就該是挾郭藥師這個奇貨,來作為童貫面前的晉身之階了……這個時代的大宋,自己還沒去過。已經成為后世神話的汴梁風物,又是怎生一般風景?
如果自己真的提前說動了郭藥師投宋,那么這場宣和四年以悲劇收場的燕云戰事,真的會和歷史上不一樣么?
蕭言腦海當中,就是這樣的念頭來來去去。最后他只是氣悶的嘆息一聲,還不知道到了大宋那邊怎么說呢。那些都是讀書人當家,郭藥師兇悍,可比起他們反而爽快,能不能忽悠住他們,讓局勢向著理想方向發展,還得兩說著呢……
不過自己這條小命,看來怎么也丟不掉了吧?
他媽的!不想了!一夜驚險廝殺,還要在這里繼續斗嘴皮,用腦筋,直娘賊的真他媽的累!
想著想著,蕭言縮下湯桶,嘴在水下,咕嚕咕嚕的吐著泡泡。看著這宋使小孩子氣的舉動,兩個侍婢都掩口輕笑。
外面在這個時候響起了重重的腳步聲,然后就是郭藥師爽朗的笑聲:“蕭朝定,可安頓好了?這兩個侍女,你要是看得中,將走就是!不是老哥哥說你,俺們都是做大事的人,這風liu快活,留到以后罷!以朝定的本事,還怕將來短得了你的?”
說著他就拍拍門:“老哥哥可要進來了啊!”
上位之人,翻臉當真比翻書還要快。原來對蕭言不冷不熱,不以為然。現在卻擺出了一副熟不拘禮的模樣兒。蕭言在湯桶里頭翻翻白眼,起身笑道:“都管大人,齋僧不飽,強如活埋!學生受了女真使者驚嚇,正難得享受溫柔艷福……這黃梁夢倒醒得快!學生這就出來!”
他從湯桶里頭赤條條的出來,侍婢早就奉上雪白的小衣中衣,再加上一套嶄新的右衽宋人衣衫,一頂烏紗璞頭。服侍著他穿上。郭藥師也有耐心,就在外頭等候。
兩個侍女都聽到了郭藥師要將他們送人的話,服侍蕭言之際,一副柔媚小意的樣子。倒是讓蕭言心里跳了兩下。
在侍女幫他系腰間犀帶的時候,郭藥師估摸著里頭差不多了,呵呵笑著推門而進。
就看見他也換了打扮,圓領右衽的一套長衫,系著玉帶,帶著烏紗璞頭。一副宋人貴臣模樣!
郭藥師彈彈袖子笑道:“不著此調久矣,今天算是又復了這漢家衣冠!”
蕭言正色行禮:“此正是大人本色!”
郭藥師只是大笑,揮手讓兩個侍婢退開,居然就拉著蕭言在這偏廳廂房當中坐下。照理說他和蕭言這等情狀的會面,正堂當中,分賓主席地跪坐,才是最為正式的會見。可拉著蕭言就在這偏廳廂房里的胡凳上坐下,旁邊還有一個水跡淋漓的湯桶,真是對蕭言不見外到了極點。
郭藥師只是看著蕭言微微而笑,拇指一挑:“宋人當中,也有貴使這等殺伐決斷的好漢子,這燕地歸屬,郭某竟然是白擔了心思!郭某是死人堆里頭滾出來的,帶兵打仗,講究一個當斷即斷,干脆爽快。當著貴使,郭某就一句話,這大宋,常勝軍上下是投定了!”
蕭言一笑,起身深深一禮:“為官家賀,為都管大人賀,為燕地百姓賀,為我大宋賀!”
郭藥師笑呵呵的揮手讓他坐下:“要不是朝定你昨夜斷然行事,郭某還不知道要糊涂多久!俺們爽爽快快的,等會兒引薦一下老哥哥的家眷,咱們就結為義兄弟如何?這常勝軍的基業,老哥哥有什么出息,都有蕭朝定的一半!”
郭藥師說得熱誠,蕭言也笑得爽朗。只是不住點頭,再加上一點愧不敢當的表情。差不多就和他之前那個時代應付大客戶要做的事情差不多。想想今日座上客,再想想穿越來時的狼狽和一路九死一生,蕭言就有點恍若隔世的感覺。
不過這個時候雖然一副喜心翻倒,親親熱熱的模樣。蕭言倒也知道,郭藥師定然有話要說,一大堆條件等著開出來呢。
果不其然,郭藥師笑了一陣,又猛拍了一記大腿:“沒說的!備禮物,上表章。請朝定大人帶回宋營,交于宣撫大人!常勝軍五萬,任宣帥驅使!涿易二州舉而南向不用說,就是大石林牙和蕭干大王那點兵,在郭某看來,也不過如此!取了燕京,也是反掌之間的事情!
……只是老哥哥在涿易兩州困頓久了,遼人還有一個直娘賊的蕭余慶,是皇后的弟弟,監視著老哥哥。雖說是涿州留守,易州也算老哥哥的地盤。這錢糧,直落不到老哥哥的手里!器械也缺。要開兵,非錢糧器械不成。怎么盤算,都要向宣帥張這個口……蕭朝定,這點情狀,務必請你對宣帥大人帶到了!只要餉道一通,錢糧器械補上來。朝定,你且看著,老哥哥是怎么打仗的!”
蕭言只是微笑點頭,一副贊同的樣子。餉道要通,首先就是壓在雄州那里的耶律大石他們要撤下來。耶律大石退走,這郭藥師才能談得上真正投宋。還得要錢糧器械補充上來。其實還是做的繼續觀望等待的盤算,絕不輕舉妄動,損耗自己的實力。而遼國將常勝軍安置在涿州,前有耶律大石,后有燕京雄城,也是起著的限制常勝軍發展的意思。一旦錢糧器械補上,燕地男子雄健,郭藥師要擴張多少還不是他說了算,實力雄厚了,這燕地,才真正能成為他郭藥師的勢力范圍!
要改變歷史……真的還是很難啊……
算了,先回到宋朝那邊再說。要是自己能在大宋那里取得一點發言權,轉而再壓迫郭藥師早早舉旗而南,也是一個法子。
既然都走到現在了,自己改變這場戰事的心愿,就絕不能半途而廢!這燕云功業,也許就是自己立身這個時代的根基!
昨夜一場險冒下來,再讓自己只為求活而掙扎,還不如一門心思的就逃掉的好!
主意打定,蕭言一顆從昨夜到現在,才稍稍平靜下來的心思就又熱切了起來。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早點到宋朝那里,將涿州這里的變故讓宋軍知道!自己,已經給宋軍營造了一個最好的機會!
后面郭藥師又陸續提出的條件,蕭言幾乎沒怎么聽進去,無非就是保持笑容繼續敷衍。他如果是個真使者,起的作用也就是兩邊傳話。郭藥師在話語當中暗示,要宋軍宣帥給他一個憑證,最好還有趙官家用的寶,政事堂的幾位相公也要副署。至少要將燕地一半許給他……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好容易等郭藥師談完,看蕭言已經是倦色有點透出來了。郭藥師一拍大腿,做恍然大悟狀:“朝定昨夜被女真使者騷擾,一直未曾休息,老哥哥還拖著你在這里絮絮叨叨,真是太沒眼色了!來來來,早些回去休息。等老哥哥這里清點好表冊,備好禮物,就還要麻煩朝定走上一趟,將老哥哥這點心意帶到!”
蕭言現在總算明白朝定是什么意思了,說起來慚愧,還是剛才泡澡的時候問那兩個侍女的。他起身笑道:“學生自然是在館驛當中,翹首懸望奉大人表回宋抵達宣帥座前的之日……只是都管大人,這朝定一詞,乃是契丹語,都管大人即是宋臣,這稱呼一則有礙視聽,二則以學生身份,萬萬也擔不起。”
郭藥師微微一笑,牽著蕭言的手大步就朝外頭走:“老哥哥自然省得,來,你親眼瞧瞧老哥哥怎么改口!”
蕭言被郭藥師一扯,他一夜沒睡的人,腳步本來就虛浮。哪里還站得定,踉踉蹌蹌的跟著郭藥師出了偏廳的門。
我靠,這老郭裝自來熟也太過份了吧。老子的手豈能是隨便牽得的?
還沒等他腹誹完畢,就瞧見郭藥師拉著他不朝門口走,反而去了節堂方向。走到節堂門口,就看見郭藥師麾下錦袍戰將濟濟一堂,目視著他們過來,都叉手行下禮來。
這些百戰余生的燕地雄健,站在一處,佩劍相擊,當真是凌人之氣撲面而來!
什么場合,這么鄭重?
郭藥師只是牽著蕭言步入節堂之內,就看見原來放帥案的地方,已經改成了香爐。三柱香插在那里,香煙裊裊而上。節堂之內,七八員郭藥師身邊最親信的將領也侍立在香案兩側,那個和蕭言有一面之緣的刀疤大漢甄五臣也側身其中。
郭大郎和郭蓉二人,卻都不在內。
每個人的目光,都逼視在了蕭言臉上。各種各樣的情緒,都蘊含其中。唯一有一點是一樣的,這目光當中,都夾雜了一些佩服。眼前這個白面書生,帶著區區五個人,就敢于動手,將女真使者一行,屠了個干凈!逼得都管大人,不得不表明態度,決意投宋!
看到節堂之內的場景,蕭言在心里打了一個突。老郭啊老郭,不用玩兒這么絕吧……
郭藥師撒開蕭言的手,爽朗一笑:“俺們都是武人,不信這個神那個佛的。只看著頭頂上的天!今天就在這香燭之前,在宋使大人面前,在這么多兄弟面前,表表心跡!”
他不管蕭言,一撩前襟,重重拜倒在地。身邊將佐,廳內階下,全都按劍而跟隨而拜。佩劍相擊之聲,響成一片!
這么多條大漢拜下來,就蕭言一人突兀而立。蕭言左右看看,撓了撓頭。
“天在上,地在下,我郭藥師決一意歸宋,義無反顧!若有三心二意之處,死于刀劍之下!天地實鑒!”
武人來得爽快,郭藥師的誓詞,也就這短短幾句。底下跟著拜伏的眾將同聲大呼:“天地實鑒!”
郭藥師重重的磕了一個頭,站起身來,大喝一聲:“劍來!”
身邊甄五臣,早已拔出腰間佩劍,起身遞了過來。郭藥師一掀自己宋人衣衫的大袖子,露出肌肉虬結的胳膊,一劍就割在手臂上。鮮血淋漓而出,順著手臂滴答落下。
蕭言忙不迭的做出一臉動情狀,雙手攙住郭藥師:“大人,大人!這又何苦?你之心意,天地實鑒!官家實鑒,大宋實鑒!”
郭藥師呵呵大笑,不顧手上還鮮血直流,攙起了蕭言的手,大步走到節堂門口,對著拜伏一地的麾下虎賁之士大聲道:“各位兄弟,今天俺心情好爽快!總算去了胸口一塊大石,帶弟兄們走了一條好路!要不是大宋蕭使者,俺郭藥師現在還糊涂著呢!蕭使者文武雙全,今日俺郭藥師就要高攀一下,和他結為義兄弟!大家事蕭使者,就如事俺一般!”
蕭言尷尬的站在郭藥師身邊,又撓撓腦袋。
誰要相信郭藥師真拿他當兄弟看,那就是腦子壞掉了。以為自己能使喚常勝軍,那更是腦子壞了個雙份。大家無非現在就是利益結合,互相有有求之處罷了。老郭啊老郭,沒想到你真的能拉下臉來玩這么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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