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知柔向來是一個快活人。
他在折家之中,是不折不扣的旁支。血緣已然甚遠,到了他這一代,雖然還在折家大排行中。中元冬至祭祖,都不會給召喚到折家祠堂去按輩分站班行禮。
折家本來就不是一個富裕的家堊族,折知柔血緣如此之遠,自然家計也好不到哪里去。才十四歲就走了折家子弟最習慣的一條路,入軍中吃起了餉。
雖然掛著折家的姓氏,但是十四歲的少年入軍中之后未曾得到半點照應。反而因為這個姓氏而得到更嚴苛的操練。
折家之人,在河外軍中,向來是沖殺在前,也死在最前!
而折知柔就這樣笑呵呵的承受了下來,從普通軍漢一步步這般爬上來。
行軍走得腳磨血泡,軍械甲胄干糧在長途跋涉中壓得腰似乎要斷。口中淡出鳥來到偷偷出營沽酒吃肉回來挨軍棍。見仗之際緊張的站在隊列當中,只覺得自家隨時會吐出來。廝殺之際兵刃刺入敵人肉堊體之中那種奇異的感覺。總算從尋常軍卒提拔為一個小小十將的狂喜,將幾個月辛辛苦苦積攢的軍餉全都將到府谷瓦舍中揮灑個干凈……
一個普通河外軍卒到軍將的成長史是什么樣的,折知柔就一點不拉的全都經歷了個遍。
就這樣在河外軍中熬了二十余年,身上有了個小使臣官銜,得到了一個指揮使的差遣。在府州安了個家,娶了個粗壯不差似他的渾家,生了兩個皮天厭地的討債鬼。發的餉錢總不夠使,喝酒的時候只能喝點劣酒,渾家還總是抱怨要是哪一天他領兵上陣回不來,沒留下一點家當給娘仨————到時候別指望老娘替你守著!
河外軍中向來是甚為艱苦的所在,而折知柔還是那么一副沒心沒肺的樂天模樣。加上不論是自己馬上步下功夫,還是領軍打仗本事都還有點聲名,為人又是四海,也算是河外軍中相識遍天下。連折可求都知道自家有這么個遠房侄孫。
可是現下,折知柔卻樂呵不起來了,策馬踟躕而行,神情竟然是從來未曾有的肅然。
原因無他,就因為現在在道上經行的這數千人馬!
這數千人馬,就是傳言中被家主丟棄在蔚水河谷中的五萬鄜延軍的余燼!
身為軍中之人,折知柔如何不知道五萬軍馬是多大的規堊模,拉出來是多大的場面?
當時旌旗蔽日,兵刃閃亮,披甲戰士如一堵堵鐵墻一般。行進起來,可以拉出數十里的隊列。一路金鼓相聞,游騎往來穿梭,卷動煙塵蔽日遮天。
而西軍向來又是富庶,支撐五萬大軍東進作戰。當不知道攜帶多少軍資器械。數萬石的糧秣,數萬束的駑矢,上萬以備替換的軍械甚而還有備用的甲胄。運載這些輜重就要上萬的民夫和無數車子,在沿途設立起一個又一個的轉運堡寨。
并且隨軍當有數百的工匠,修補車子,軍器,甲胄。還有成千上百照料騾馬的民夫。各種說得上名目說不上名目的掌各種職司的人等。更少不了隨軍的參謀贊畫,這些文人隨軍每每都要撥軍漢伺候,對軍漢既瞧不起又要求多,每每都是軍中最為討厭的對象。
就是這樣如此規堊模的大軍。鄜延路幾十年來傳承下來的武力。一朝就覆滅在河東之地!
現在剩下的,就是這幾千殘兵而已!
說是殘兵,這數千人形貌實在是凄慘得很。
不論軍將還是士卒,甲胄都全部卸掉。身上衣料,都已然是破破爛爛,不能蔽體。每個人都須發蓬生,臉上油泥幾乎有一指厚。而腳上鞋子不論是多么結實打了多厚掌的軍靴,也全部都被磨破,一路行來,幾千人的隊伍就在途中留下點點血跡。
每個人幾乎都瘦脫了形,顴骨高高聳起。不少人身上還裹著有烏黑血跡的布條。就是這些憔悴疲憊的戰士,拄著長矛木棍,就這樣沉默的一路行進。隊伍中的所有人,似乎隨時都會倒下一般。
這隊伍當中,還有六七百匹馬。這些劫后余生的坐騎,也都肋骨根根凸出,鬃毛雜亂,馬掌也都脫落不少,蹄殼被磨掉,走在路上如那數千戰士一般,只留下一路點點血痕。
原來堅甲利兵,旌旗閃耀的鄜延大軍,原來一個個身形長大,勇悍敢戰的關西大漢。原來坐鎮鄜延,南蔽關中,西抗西夏,北壓草原雜胡的鄜延精兵。現在就只剩下這數千仿佛從地獄中脫身的游魂!
整整一路大軍就這般斷送了啊!
大宋開國以來,陜西六路精兵,一次斷送整整一路精銳的,還未曾之見!
而這一路數萬生靈,除了自家將主劉光世無能之外。最后遭致近乎全軍覆沒結局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傳言中的折家軍在折可求的帶領下棄他們而走。
最終讓鄜延軍被女真韃堊子包圍,被女真韃堊子壓迫,被女真韃堊子殺戮,被女真韃堊子所淹沒!
而最讓折知柔只覺得抬不起頭,說不出話來的,還不止是這樣的慘景而已矣。
這數千形狀凄慘到了極處的殘兵,仍然是一支軍隊!
雖然殘存馬匹不多,戰馬狀況也差到了極點,不少坐騎就算還能掙扎到目的地,也只能拉磨拖車,再也上不得戰陣了。
可這敗兵當中,仍然擠出了近百狀況稍好的戰馬,仍然拉出游騎隊伍遮護住軍馬行進方向兩翼,前面放出哨探,后面又殿軍接應。馬上騎士勒緊肚皮也將僅有一點干糧喂給坐騎,雖然在馬上搖搖欲墜,似乎隨時都會落馬,但仍然警惕的監視著軍馬前后左右所有一切的動靜。
而給游騎翼護著的主力,雖然沒了甲胄,軍械也當做拐棍使用。看這形貌,也再經不起一場廝殺了。但是數千人仍然排成四列,沉默而堅定的行進在通往保德軍城的官道之上。
無之聲,無喧嘩之聲,無亂伍之卒。無頹唐之狀!
每個人都盡力的抬起頭來,一步步堅定的行進著。一旦臨敵,哪怕身無甲兵,折知柔相信他們都會結陣而前,哪怕用血肉去填,也要沖出一條通路,然后再度出發!
天知道他們在女真韃堊子的天羅地網之中,在數萬鐵騎圍追堵截當中,是經歷了多少場血戰,才奇跡般的沖出生天,一直這樣走到了保德軍境內!將數萬女真韃堊子丟在了身后,仍然保有著一支軍隊的模樣!
鄜延軍與河外軍是鄰居,原本這個西軍鄰居是什么模樣折知柔知道再清楚不過。鄜延軍境內的瓦舍也不是沒有留下過他的難得荒唐形跡。
鄜延軍雖然號稱西軍六路勁旅之一,但隨著西夏左廂神勇軍司的收縮,鄜延軍廢弛已然接近二十年。且這次伐燕戰事鄜延軍又未曾參加。
雖然建制在西軍六路當中維持得最為完整,一時間能拉出足有五萬規堊模的大軍渡河東征。可是行止散漫,行軍拖沓。軍將當中不習戰事,只精于回易之輩甚多。而軍士老卒成了兵油子,新卒沒有多少戰陣經驗。
總體而言,在折知柔眼中,鄜延軍戰力遠遠在折家河外軍之下。他那個自己統帶的指揮拉出去,打鄜延軍三個指揮估計問題不大。
而此次東征,折家與鄜延軍聯兵。折家子弟私下議論,與女真韃堊子野外合戰,主力還不是要依靠俺們河外折家子弟?鄜延軍打打下手也就罷了。不過女真韃堊子都逼到河外門口了,俺們折家子弟不出力,難道還有讓這些關西漢出力的道理?折家可不愿意承那位劉衙內的情分!
本來在折知柔看來,有六千最為精銳的折家河外子弟作為骨干,五萬鄜延軍慢慢習戰,慢慢恢復原來西軍六路老底子的幾分成色。側翼是河外三州,背后依托大河源源不絕的水運接濟,這與女真韃堊子的一仗,完全有得打。只是沒有將他折知柔抽調出去參與戰事掙點軍功,實在是家主在這上頭有點不大識人。
誰能成想,突然之間就傳來風聲。鄜延軍冒險深入蔚水河谷,身陷絕境。而家主居然率數千折家子弟放棄后路先逃,并且在岢嵐水南岸兵潰,數千折家精銳,回返不及半數!
一向敬若神明的家主形象,在多少折家子弟心中轟然垮塌。
最為精銳能戰的河外折家軍先奔然后大敗,那五萬鄜延軍,陷入重圍之中,后路斷絕。難道還能有什么好結果不成?只有全軍覆沒于蔚水河谷之中,累累白骨相望。西軍老底子,就要再度折損一路,且不知道還有沒有時間,有沒有機會,讓鄜延軍再度恢復起來!
五萬鄜延軍啊……
聽聞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折知柔打來濁酒,狠狠痛醉了一場。渾家責怪,折知柔也只是不理。最后躺在榻上,雖然醉意深沉,卻怎生也睡不著。
他就想不明白一個道理。五萬被自家拋下的冤魂纏繞,家主難道夜夜都能安枕不成?
可是誰能想到,卻有數千游魂,從地獄中脫困而出,沖倒十殿,踏斷奈何橋,打翻孟婆湯。從望鄉臺前,一路殺了出來。出現在了折家子弟面前!
那蓬亂的須發下,那深陷的眼眶中,閃現出的是逼人的殺氣。
那瘦削的身體中,那一路留下的點點血跡之上。是天塌下來也壓不彎的韌勁!
如此旌旗數千,足可斬卻閻羅!
五萬鄜延子弟被拋入絕境,無數犧牲之后,磨礪出來的,就是這數千菁華!
折彥倫那一指揮騎軍護送他們向西而行,直向保德軍。這數千殘軍,拒絕了折彥倫折知柔為他們張羅的車馬,只是討了一些熱湯給隊伍中的傷號喝下。就吃了最后一點僅剩的已然霉變的干糧,然后就沉默而堅定的繼續上路。
直向西面,直向保德軍城。
似乎這數千殘軍,就只是想向那棄他們而走的折可求討還一個說法,討還一個公堊道!
護送著這樣一支殘軍向西,讓折家子弟一路,只能默默垂首。想說什么,抬頭四顧,最終還是要緊了牙關。
在這樣一支留下一路血痕,一路烈烈意氣的殘軍面前,但為折家子弟,如何能有一言為自家開解?
折知柔默默護送了一程,終于再也忍不住,縱馬就超越大隊,直向最前行去。
在隊伍最前面領路的,正是折三十九郎折彥倫。大鐵刀與身上甲胄已然放在備馬之上。就只著錦袍,未戴兜鍪束著頭發。
單論外貌身形,折彥倫這西北軍將不亞于汴梁豐神俊朗的世家子弟。但是坐在馬背上抄著袖子呵著腰一副沒吃飽打不起精神來的樣子,就顯不出半點玉面小將的風采出來了。
折知柔策馬從旁邊趕上,與折彥倫并轡而行,招呼了一聲:“三十九叔!”
折彥倫轉頭有氣無力的瞥了他一眼,一聲不吭。
上一頓就吃了五六分飽,再和林豹頭廝斗了一場,接應下鄜延殘軍。然后護送他們向著保德軍城又走了十余里。肚里那點存貨已然消耗得精光,這個時候少講一句話都是好的,多保一點元氣是一點。
折知柔自然知曉這位三十九叔是怎么回事,哪怕滿腹心事,也忍不住解勸了一句:“三十九叔,要不先吃點干糧墊巴墊巴?”
折彥倫總算開口,語氣微弱:“軍中兩食,按時而行。臨陣之際,不可飽腹。不能正己,焉能正人……俺爹教的,餓也只能撐著。”
折家軍中,一日兩餐。計口供應,數量都有嚴格限制——不然軍中司馬就無法計算每日糧秣消耗,隨軍而行要準備多少糧秣,而后方到什么時候就要及時轉運追送多少糧秣。不按點吃飯,隨時能夠胡吃海塞,從來不是軍中該有的行事,當兵為將,本來就是一個苦活計。而要臨陣廝殺的時候,就算加餐也不能吃得太飽,過飽反而容易困乏。
但為合格軍將,對士卒什么要求,自己也必然就要做到。所以折彥倫雖然自幼天賦異稟,飯量兼人。可一旦領兵在外,餓得頭暈眼花,折彥倫除了將腰帶再勒緊一圈之外,也只有生扛。
折知柔搖搖頭,在這上面和三十九叔沒什么說頭。他一扯韁繩,又湊近了一些,語氣竟然是從來未有的嚴肅:“三十九叔,家主會如何待他們?”
折彥倫垂下眼皮,仍然是一聲不吭。
折知柔自顧自的說下去:“這幾千人馬一瞧就能看得明白,百戰余生的菁華。能從幾萬女真韃堊子的天羅地網中沖殺出來的好漢子!不管前面傳言是不是真的,現在女真韃堊子隨時可能直逼河外三州,掃清他們的側翼威脅。這個時候將這幾千鄜延軍馬恢復起元氣來,至少河外三州又多一分助力!劉光世也入娘的逃了,軍中就楊可世楊將主在,楊將主受傷躺著。這個時候善待這支殘軍,當有幾分把握讓這支殘軍為河外三州暫時所用………家主當看得明白這一點!”
越說到后來,折知柔語速情不自禁的越來越快。
“……就算是這支殘軍想西渡大河,回返鄜延。俺們也當補齊軍資器械,將養回一點元氣。好聚好散!說到底,要是傳言為真,是俺們折家對不住鄜延軍在先!再要是對這支殘軍又什么其他說不過去的做法,只怕人心……”
折彥倫終于慢吞吞的開口:“……人心如何?”
折知柔狠狠咽了一口唾沫:“折家人心只怕就徹底散了!”
他緊緊握著手中韁繩,似乎要將皮韁繩攥出水來一般,眼神閃爍:“……三十九叔,家主是明白人,總不會讓俺們折家子弟的心就這般散了罷?”
折彥倫哼了一聲,繼續保持著馬上抄袖弓腰小老頭也似的姿態,剛才說了一番話似乎就將元氣消耗得差不多干凈。讓他再多說一個字也難。
折知柔雖然和這位三十九叔在折家地位差得甚遠,但是此前機緣巧合,算是有些交情。這個時候干脆就沒皮沒臉了,反而湊得愈發的近:“三十九叔,俺是折家不起眼的微末人物,摸不著家主的心事。放在此前,哪里會想這么多有的沒的。可這次家主囚安撫副使,將府谷人物全部遷徙保德軍,卻不由得人不多想!百年折家,不能就這般斷送了!”
說道激動處,折知柔干脆一把扯著折彥倫坐騎的韁繩。距離近得口水都能噴到折彥倫臉上。
“三十九叔,你說說家主到底會如何對待這些鄜延殘軍!”
折彥倫緩緩抬手,慢騰騰的擦去噴在臉上的唾沫星子。再慢騰騰的向著西面一揚下巴,就說了一句話:“等著看不就知道了?”
官道西面,從保德軍所來方向,夕陽之中,煙塵彌天而起。正有大隊人馬,正向東而來。
不問可知,正是折可求得到回報之后,遣來迎接鄜延殘軍的親信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