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之南,檀州之北。
夜色之中,七八名檀州哨探,正圍著篝火低聲笑談,篝火之上,除了一只烤得半熟的狍子正在散發著誘人香氣之外,還掛著一個老大瓦罐,里面茶湯已經燒得滾燙了,咕嘟咕嘟的直翻著氣泡,有人還在毫不吝嗇的大把朝里面撒著大宋來的茶餅,再加鹽加酪,很是豪奢的氣象。
這七八名檀州軍哨騎,不屬于余江編練的經制之軍建制。
在檀州左近,由于有大宋而來源源不絕的各種物資接濟,收攏的燕地流散之民分外之多。另一個時間線上,郭藥師憑借燕地就拉起了連帶家眷,號稱三十萬的軍馬,雖然老弱居多,但戰兵也至少有五六萬的規模。這還是大宋刻意限制流入殘破燕地的物資,并且不住的想拉攏郭藥師麾下人馬投向河北的結果。
這個時間線上,燕地七州,未曾經過女真摧殘。而大宋一直有物資接濟過來。一時間以檀州燕京為中心,收攬了大量的人馬。除了燕地漢兒強壯大半都為驅使之外,甚而還有不少契丹遺種,包括曾經的契丹精銳遠攔子在內,都觍顏而來檀州左近討一個飽飯吃。
這些正軍,幾乎掃數為余江帶之南下,主要就分在神衛軍和天武軍中。極得軍將之看重。屬于編入就能戰斗的即時戰力。經過汴梁武庫的武裝。這戰斗力還要上一個層次。
第二層就是輔軍了。正軍都有糧餉供應,原來燕地搜羅的甲胄,也只夠武裝這五千余人而已。熬過大遼滅亡的人,多是壯男壯婦,老弱泰半都已然填了溝壑。五千余人的正軍,不過是這些壯男壯婦的一小部分而已。得蕭言之命,余江就將其盡量編為輔軍。規模龐大到了一名正軍往往配有三名輔軍夫役的地步。沒餉有糧,以后還有被選調入軍中的期望。平日里除了軍中操役。也有操練任務。
鐵甲是軍國之器,蕭言哪怕在汴梁妙筆生花,掌握大筆財貨,也弄不到什么甲胄。燕地搜凈,也就能武裝起正軍而已。但是燕地兵刃卻是絕不缺乏,馬匹也多。當年蕭干麾下就有龐大的騎兵集團,而從遼東能一路逃難而來之人,也多有乘馬。奚人更放牧于燕山南北,這馬匹從來不匱乏。這些輔軍裝備不及,但泰半都騎得馬。開得弓,而且都是死人堆里熬出來的。一萬五千輔軍,就裝備有正兵不要的馬匹四五千,馱畜三四千。單論戰斗力,只怕不比西軍那些守邊軍寨中人馬差似什么,陣戰自然不如,可野外機動作戰的能力,還要過之。
這些輔軍,給余江帶走了一半還多。剩下尚留置了不少。統帶之人,仍然是留下的蕭言老底子出身之士。
第三層就是依附于燕地豪強的那些人馬了。
遼人在燕地的統治崩塌,大宋統治尚未確立。而蕭言麾下軍事人才勉強夠用,行政人才卻有限得很。真正統治范圍,只能局限于檀州和燕京府一部分,同時還保護著商路。其他空白范圍,就只能靠著這些民間豪強來填補了。他們趁亂占據了大量的田地牧場,也在盡力收攬流民以為耕種。大小豪強一時有上百之數。
要是真正群雄并起之時,少不得這些豪強就要互相攻殺,最后決出這片土地中的最強者。而勝者就坐擁燕地,少不得在亂世中還要起問鼎之心什么的。
可這畢竟還不是失卻一切規矩的亂世,南有大宋,北有女真。燕地只是一時在夾縫中茍延殘喘罷了。這豪強并起之勢是長遠不得的。總要尋一個靠山依托。此刻女真在燕山以北不動,最近的就是在檀州經營的代表大宋的余江所部。且這些豪強絕大多數都是漢兒出身。在大宋還未讓這些燕地漢兒灰心失望的時候,不選余江難道還能選誰依附?
且從大宋河北直抵檀州的商路,也在余江控制之下,源源不斷的送來糧食農具財貨等等,依附余江,也就能得到現成的好處。
這些豪強人馬,加起來也有兩三萬能戰之士。不少豪強子弟,就投入余江軍中為下級軍將,博一個大宋的功名富貴。此次南下,為燕王爭勝。豪強子弟踴躍以從,也湊了幾千騎士出來。
現在天武軍未返,留守燕地的就是原來輔軍和燕地豪強為主的軍馬了。尤其這哨探之士,更是燕地豪強麾下人馬居多。
此刻在這燕山南面山地之中野營的,就是檀州北面一個塢壁中的子弟,帶隊之人,還是塢壁之主的侄子。
雖然是豪強至親親眷,但是在燕地討生活,這帶隊叫做章緩的頭目,也沒有那種養尊處優之態。反而年紀輕輕就滿面風霜之色,手長腳長,孔武有力,身上傷痕累累,一看就是走得遠路打得苦仗的模樣。幾名麾下騎士和他也沒什么上下尊卑之態,只是不停的從他視若珍寶的小行囊中翻出大宋茶餅,還有鹽酪,毫不客氣的朝茶湯里面加。還有幾個人按住他的手腳,急得章緩是啊啊大叫。
燕地漢家塢壁,在遼人強盛的時候自然不會有。無非就是天崩地陷之際,自家親族聚而自保,大家一起拼命掙扎罷了。塢壁林立,也才幾年的時間,樸實剛健之風尚未開始衰頹下去。敵人來了,上到塢壁之主,下到招攬來種地的流民,一起都要上陣拼命,誰還在這個時候就能端出高高在上的架子?
眼見得行囊中寶貝被兒郎們糟蹋干凈,章緩這才脫了身,破口就罵:“直娘賊。俺弄到這點吃食。豈是容易?帶著走了一路。自家都舍不得如何動用,你們倒好,一發糟蹋了個干凈!今日先由得你們,回來堡中,一個個尋你們放對!”
兒郎們只是圍著茶湯流口水,狍子肉都不大在意。有人笑道:“三郎,哪日你投到余城主軍中,豈不想要多少大宋吃食就有多少?還和俺們爭這點作甚?好小家子氣!”
章緩哼了一聲:“這次南下。大郎二郎搶了先,丟了俺在這里繼續喝風,還說甚要多少有多少?也是俺手氣壞,博時潑喇喇左一個叉右一個叉,一個混純不見!這手剁了也直娘賊的不冤!”
說到章緩那兩個好運的哥子,一個是塢壁之主的親兒子,一個是母家的舅兄。這幾名哨探都臉色郁郁。大郎二郎各帶了十幾名心腹隨余城主南下,走的時候得意洋洋,據說要去為燕王爭位,立大功。受上賞,說不得得一個什么大宋官身再娶一個花骨朵也似的汴梁媳婦兒回來。臨行之前。吹噓得震天價響。人人羨慕得涎水長滴,看著自家頭目章緩那一雙臭手,人人又是鄙夷。
遼國說滅亡也就滅亡了,女真韃子實在太兇殘。燕地漢兒,沒一個是想投奔他們的。可大宋分隔百余年,感情上又委實遙遠了些。而那個據說也是從遼地回歸,立下了潑天也似功績,一軍打服了燕地,擊破了女真,殺了耶律大石和蕭干的那位蕭言,不僅功名起于燕地,還一直留置了人馬在燕地經營,就成了燕地漢民心目中的依靠。蕭言定燕之后,燕地漢民私下里都稱其為蕭阿爺而不名。
據說大宋皇帝曾有遺訓,攻破燕京者以此地王之。蕭阿爺也力主要將燕地盡快收于大宋疆土,設官護之。可偏偏為朝中那些看不起北人的朝臣阻撓……
據說蕭阿爺在朝竭力維護燕地漢兒,通商運糧,頂著莫大風險行事,且在燕地留兵以戍女真,被朝中忌為擁兵自重,有人要對蕭阿爺下手……
據說蕭阿爺得大宋三大王賞識,兩人都有經營燕地以衛女真之志,更有擴土至北,設安東都護府的抱負。大宋皇爺,為兩人壯志所感。皇爺更要將圣人之位傳給三大王,然后重用蕭阿爺,成就其功名偉業……
據說朝中奸邪不服,更有怕失卻皇位的太子,發起了變亂。最后為蕭阿爺一人一騎所降服,太上順利內禪三大王,而蕭阿爺一舉為燕王。就要永鎮燕地,為他們燕地子弟的守護神!
據說蕭阿爺更要召集燕地軍馬回返汴梁,一則以掃蕩朝中殘余奸邪。一則以將燕地子民編練為大宋經制軍馬,不僅有應分糧餉,還有將來功名富貴,將來開拓安東都護府,更有多少土地分賞將士。這些興高采烈應召南下的軍馬,就算不得什么厚賞,能去傳說中的汴梁走一遭,能見著蕭阿爺親面,都夠在其他人面前吹噓大半年!
燕地這些流言,或者是民間自發生起,或者暗地里有人推波助瀾。已然在燕地將蕭言渲染成半神一般的傳奇人物。燕地漢民,人人以為他效力而自豪。
此次章緩章三郎因為手氣太臭,不得追隨南下大隊,著實讓他黯然神傷了許久,今日一點珍藏的食物也給兒郎們哄搶,一時間只覺得自家到了人生的最低谷。
看到章緩垂頭喪氣的模樣,畢竟今日吃章緩的嘴軟,一個個就轉而七嘴八舌的解勸于他。
“三郎,也不恁得倒霉。有人應燕王召南下,也有人守家不是?這功勞情分都是一般的。難道燕王就不知道?”
“說得是,檀州正軍走得干凈,現在越過燕山哨探,也就是俺們這些緣邊塢堡了。他們在汴梁吃酒,俺們在山間吃風!論起功來,說不得要更厚一些才是。”
“三郎,比起此前日子,現在也算天上了。不拘什么吃食,總能混個肚圓。女真韃子也老實了,在山那邊不敢亂動。人吶,還是得知足!”
說起女真話題,章緩垂頭喪氣的神態就是一收,搖搖頭正色道:“俺總覺得不對。”
具體什么不對,他也說不上來。畢竟只是一個小小緣邊塢壁的哨騎頭子而已。只是下意識的覺得,以前如果說檀州是兵強馬壯女真韃子不敢輕動的話。現在人馬如此空虛。天候又好起來了。女真韃子就算不大舉出動,也少不得來寇邊擄掠一番。怎么越過燕山哨探了一番,卻安靜得如此不正常?
本來他有心要深入一些的,不過他們這塢壁軍馬,不比原來余江麾下經制之軍資源多。這緣邊哨探警戒幕,已經比余江在時大大收縮。而且檀州空虛,他們這些人馬就算出而哨探,也心里不踏實。就急著想回轉守家。這次走了一趟,到了山北,看著還是一切如常就回轉而來。可是坐在篝火旁,看著周圍山影憧憧,如一只只怪獸蹲伏在黑暗中,章緩只覺得心里面有一種莫大的惶恐在。
但愿真的不要出事罷……
突然之間,章緩低喝一聲就跳了起來,這個時候夜空中才響起幾聲勁風厲響。章緩一扭身,已然閃過一支銳頭輕箭。而一名麾下哨探,已然胸膛中箭。悶哼一聲,就跌落火中!
火星四濺。茶湯翻倒。幾匹拴在避風處的馬,也揚首奮蹄的長嘶起來!
又是一陣弓弦急響,十余支羽箭急射而來。那些才彈起身來的兒郎就紛紛中箭。章緩就地一滾,已然摸到了放在一旁的長刀,仰面朝天之際,就看見他們所在的這個避風山谷四下,已然從黑暗中冒出了無數人影。正踞在高處,張弓搭箭,羽箭如雨,就朝著他們這支小小哨騎隊伍傾瀉而來!
射了一輪箭之后,就聽見一聲女真語呼喝:“一個都別放過!”
頓時無數人影,就朝著山谷中涌動而下。火光映出他們的身影,都是結實粗壯,面目猙獰,腦后有金錢鼠尾的女真甲士!
章緩咬牙,知道無幸,就準備拼死在這兒了。一名中箭兒郎,約有四十許的歲數。滿面風霜之色。這個時候在火旁摸到弓箭,一邊直起身來張弓搭箭,一邊對著章緩怒吼:“三郎,快走!去通知村寨,去通知檀州,去通知燕王!女真韃子來了!”
章緩終于從猝然遇襲當中反應過來,望著麾下殘余幾名兒郎,不管是不是有傷在身,都摸到了兵刃,怒吼著跳起,向著撲來的女真韃子迎上去。那些中箭倒地不起的,也只是眼睜睜的看著他,每個人似乎都在怒吼著兩個字。
“快走!”
眼淚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然涌滿了眼眶。章緩大吼一聲,翻身而起,頭也不回的就撲向拴馬的馬樁子所在。那里黑暗中早就潛藏著身影,女真韃子先頭開路硬探,自然都是打老了仗的精銳,如何不知道先斷這小小一只人馬的后路?
他們早就在夜色中悄悄步行摸來合圍,潛伏在左近。一旦動手,就跳了出來。來搶這十幾匹坐騎。正正章緩沖來,兩把長刀就狠狠砍了過來!
章緩今年二十六,昂藏七尺的大漢。不論步下還是弓馬本事,比那兩個南下的哥子都只強不弱。不然為何輸了要黯然神傷那么久?還不是只恨自家一身本事不得獻于那傳奇般的燕王面前!
風寒刀厲,章緩隨手就是一式纏頭裹腦,刀刃在上刀背在下,由身下斜掠上揚。他的長刀也是加了料的,厚重長大。居然一式就將兩刀蕩開!
接著手腕一擰,反手斜劈。當面女真韃子反應也快,趕緊矮身避讓。一刀就擦著他頭盔而過,嗆啷金屬摩擦聲響亮,在夜中濺出老大一抹星火!
借著這一刀反擊,章緩已然發足就朝旁掠,山谷亂石嶙峋,到處都是樹木怪石,既然不得馬,那就靠著步下逃罷。說什么也不能今日死在女真韃子手里!
當先兩名女真韃子一個被一刀擦過鐵盔,正震得頭暈眼花一時動彈不得。另一個罵了一句女真語,正想追趕。劈面就是一箭襲來。卻是那最先提醒章緩快走的四十許漢子,此刻身上已經中了四五箭,猶自竭力支撐著身子,發箭來援!
那女真韃子一刀劈飛來箭,卻也趕不及追章緩了。一打滾間,章緩就已經藏入黑暗之中。手足并用,也不知道爬向哪里去了。
那四十許的漢子發出最后一箭,終于支撐不住,倒在血泊之中。眼睜睜的看著女真韃子圍了上來。周遭不斷傳來慘叫之聲,卻是那些女真韃子對那些倒地兒郎們補刀。
眼見得一個滿嘴黃牙的粗壯女真韃子獰笑著提刀走來,那漢子已然沒了喝罵的氣力,只是看著他獰笑著一刀緩緩刺入自家胸膛。感受著冰冷的鋒刃入肉越來越深。
這漢子最后吐了口長氣,喃喃嘟囔一句:“狗韃子。”
然后就頭一歪,再也寂然不動。
在山谷之上,一名穿著前遼貴人甲胄,裹著一領織花嵌金線披風的女真軍將,只是漠然的看著眼前一切。
在他身后燕山諸處山道之中,正不知道在黑暗中,有多少女真軍馬正如狼群一般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