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一結束,楚中天和他的隊友們就被那些守候在國王牧場外面的記者們圍了起來,像喬.希林和加文.博爾杰這種早就在期盼著記者采訪的人十分歡喜地跑去接受采訪。但是盡管他們很主動,人氣最高的卻是剛剛在訓練中晉升為球隊新核心的楚中天。
他剛剛換好衣服走出球場大門,就發現眾多扛著機器的記者向他奔來。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的楚中天并沒有快步躲開,而是站在原地等著他們圍上來。
當然,這一次他也沒有很丟人的舉起雙手了。
記者們從四面八方涌來,將他圍在中間。
先由攝影記者照上一通照片,然后才是文字記者和電視記者提出問題。
BBC的記者理所當然地擠到了最前面。“楚,你好,我是BBC的記者,我叫阿爾伯特.尼克爾曼。”
他將英語說的很慢,似乎是因為楚中天是一個中國人的緣故。
“你好,尼克爾曼先生。”楚中天對他微笑,用流利的英語回答道。
尼克爾曼不是第一次來國王牧場做采訪了,但是他確實第一次和這個中國人接觸。之前來的時候著眼點都在整支球隊和俱樂部的高層,球員們他接觸的不算多,對于這個中國人他基本沒放在心上。
沒想到再次拜訪這里的時候,眼前這個中國人反而成了主角。
“首先祝賀你拿到了上一輪足總杯賽的當場最佳,那瓶香檳還好嗎?”
“很好,謝謝。我把它放到了屋子里,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榮譽的。”楚中天很有禮貌地答道。
為了放那瓶香檳,約翰老板送了他一個精致的酒架。
現在那瓶酒就放在他的桌子上,他是不準備喝的,而是打算一直留著,日后等大學畢業了,帶回中國去留做紀念。這是他曾經在這里奮斗過三年的證據。
“那么我們來談談星期六的那場比賽,你的表現非常非常出色。你現在對自己的表現怎么看?”
“能夠拿到最佳,我也沒想到。”楚中天這不是在謙虛,他是真的沒想到。當時比賽的時候一門心思就是幫助球隊贏下比賽,能不能獲得最佳,或者說“全場最佳”這個東西,他都完全沒有考慮過。
“但是很高興能夠拿到最佳,這說明了我的努力被承認了。”
在來采訪楚中天之前,尼克爾曼做了一些功課,比如專門去了解了一下中國人的習慣和禮儀,以確定采訪策略。資料告訴他中國人都很謙虛。何為“謙虛”?就是明明很好,要說“不好”“太差了”,明明是自己的功勞,卻要把貢獻都推給其他人,同時表示自己的作用是微不足道的。反正就是貶低自己,抬高別人。這種做法尼克爾曼有些無法理解,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好的就是好的,這有什么好遮掩的呢?難道好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嗎?
所以在等著楚中天回答自己問題的時候,他以為自己會聽到類似于“我個人微不足道,榮譽屬于集體”這類的回答。
但現在聽到楚中天的這個回答,一點也看不出來謙虛的樣子嘛…“那么成名之后的感覺怎么樣?”
“呃…不知道…我還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是成名了。”楚中天搖搖頭。“我覺得生活沒什么太大的改變,我依然在上學、在打工,在這里踢球,和以前沒什么兩樣的。”
“可是你現在站在我們面前接受采訪,以前的你可沒有這樣的待遇。”尼克爾曼笑道。
“如果只是采訪的話,我倒沒有什么感覺。目前都還好。”
“相信我,楚,改變會慢慢出現的,并且滲透到你生活的每一個縫隙里。”聲音從尼克爾曼的身后傳來,他和楚中天以及其他人都將目光投了過去,一個胖子正站在人群外面對他們笑。
“你好啊,理查德先生。”楚中天向那個胖子揮揮手。
他嘴中的理查德先生就是那天被詹姆斯.梅里帶來采訪他的太陽報記者阿貝爾.理查德。
看到他向自己揮手,阿貝爾按下了手中的相機快門:“做好準備沒有?你的未來一定會改變的。”
※※※當記者們心滿意足的離開時,天色早就黑透了。楚中天還站在國王牧場外面,停車場上的路燈亮了,照亮了這一片區域。
他被記者們圍住半個小時,不停地回答各式各樣的問題。他流利的英語給那些英國記者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因為他一點都不像是一個才來英國兩年多的中國人。沒有口音,沒有中式英語的奇怪句式,他甚至還能熟練運用一些溫布爾登地區的俚語。
但是讓楚中天覺得不太爽的是,大部分記者都更關心他的身份,而不是他的足球。他們不停地詢問諸如此類的問題:“作為一個留學生,卻能夠在這支球隊里站穩腳跟,你一定覺得很不容易吧?”“你是一個中國人,但是在英格蘭的足球俱樂部,會不會有不適應的地方?”
我靠,我在溫布爾登競技做主力,和我是一個留學生有狗屁關系啊?我是中國人又怎么了?我感覺很好,如魚得水,我適應二十,不行嗎?糾纏于這些無聊的身份有意思嗎?
記者們覺得這種身份的反差很有噱頭,可楚中天卻覺得自己的努力都被無視了。他們為什么不問自己的最佳和主力位置是不是平時刻苦訓練得來的這樣的問題?不問他在比賽中有一次助攻和一個進球這樣的表現是為了什么?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會用善意來看待你的成功,或者抱著正常的心態報道你。你是中國人,你是留學生,你是業余球員,他們一定會有偏見的,區別只在于偏多偏少。
你成功了,更多的人認識了你,那就意味著你的所作所為都會得到更多的人的品評,有善意的自然也有惡意的,有公正的自然就有歧視你的,這世界不會隨你所愿。
或許有很多記者在你訓練結束之后圍住你采訪,有很多球迷排隊找你要簽名,在大街上會有更多的人認出你來,但其實這些都不是他們所說的“成名之后的改變”。真正的改變是心,是你會發現其實這世界上并不都是好人,你會有很多以前從來不會考慮的煩惱——我只是隨便罵了句粗口,為什么就會有那么多人對我表示不滿,認為我素質低下?我只不過沒睡好打了個呵欠,為什么被拍了下來就會有人說我面目猙獰丑陋可憎?我只是在酒吧里和朋友們喝了一杯啤酒,為什么他們會說我酗酒泡吧,放縱墮落?
一些生活中你根本不會注意的小細節都會被別人放大,然后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你,并且大肆宣揚他們的揣測結果,你甚至不能為此還口,否則你就會落入他們精心編織的陷阱。
一陣風吹過,楚中天回過神來,覺得有些冷。
他低頭看看手腕上的表,然后裹緊了外套,打算向外面的巴士站走去。
這個時候迎面走來一人,向楚中天招手:“請留步,楚。”
楚中天覺得出名的另外一個不同之處就是,從來沒有這么多自己以前根本不認識的人出現在他面前,然后親切地叫著“楚”。
他停下腳步,看著來者從黑暗中走出來,慢慢顯出了真身。
是一個很普通的中年男人,一頭深棕色的頭發,穿著羊毛衫和厚厚的羽絨服,縮著脖子的樣子看起來真猥瑣。
“找我有什么事情嗎,這位先生?”楚中天看了看對方。
“是這樣的…我是湯橋天使隊(Tonbridge_Angels)的主教練,我叫鮑勃.拉瑞。我知道現在挺晚了,所以我就不廢話了。是這樣的,楚。我看了你的幾場比賽,我對你很感興趣,我希望你能夠加盟我的球隊,順便說一下,湯橋天使在第五級聯賽,再往上就是英丙聯賽了。要我說,你這樣的球員,繼續呆在溫布爾登競技是一種浪費…”
這位老兄并沒有意識到他最后一句話已經激怒了楚中天。
或許最初楚中天確實認為溫布爾登競技和全英格蘭無數的業余球隊沒什么區別,只是一個能夠讓他踢球的地方,因為他恰好在溫布爾登上大學而已。
可是經過一年多的時間,他早就沒有辦法繼續把這支球隊當作一支普通球隊來看待了。這里由于他并肩作戰的隊友,這里有他的朋友,這里有別人寄托給他的夢想,這里有一群可愛的球迷,和…艾米麗。
對他來說,全世界的球隊都一樣,唯獨這支球隊很特殊。
他怎么能允許別人在他面前貶低溫布爾登競技呢?
“真抱歉,鮑勃.拉瑞先生。我是溫布爾登藝術學校的學生,在我畢業之前,除了溫布爾登競技,我哪兒都不去。”他打斷了這位拉瑞先生的自我吹噓。
“呃…”拉瑞似乎也覺得楚中天這么做很正確,畢竟他們也是業余球隊,沒辦法向球員提供職業合同。“那么畢業之后呢?”
楚中天對滿懷期待的他笑了笑:“畢業之后我就回國。”
“回國?”這位湯橋天使的主教練還沒反應過來。
“是的,回國,回中國。”楚中天笑盈盈地看著對方,他對拉瑞先生笑并不代表著他心情好,相反者是他不爽的表示之一。
“回國?回國干什么?”拉瑞先生還沒有反應過來。
“工作啊,拉瑞先生。我可沒打算以足球為生。”
鮑勃.拉瑞看到楚中天的笑容,終于反應過來——自己被拒絕了!
“我希望你認真考慮一下,楚。我們是第五級的球隊,我們比溫布爾登競技更有前途,也許下個賽季我們就能升級。到時候我們可以給你開職業合同,絕對保證你可以以足球為生!你這么出色的實力,不以足球為生實在是太可惜了…”
楚中天不理會這個人對自己吹捧,徑直走向外面,他還得去趕車,要趕回去給老楊做晚飯,吃完飯還要去溫布爾人酒吧打工。他可沒時間和對方在這里耗下去。
楚中天一直走,那個人就一直在旁邊跟著,然后吹噓他們的球隊實力多么多么的牛叉,似乎升入聯盟聯賽是指日可待。
兩個人一直走到巴士站臺上,楚中天才扭頭對他說:“真抱歉,拉瑞先生。我對加盟你的球隊沒興趣,我只想留在溫布爾登,然后完成學業。就這么簡單…”
他看了一眼公路,正好來了一輛131路公共巴士,于是掏出Oyster卡,向鮑勃.拉瑞揮手:“再見,拉瑞先生。我要上車了。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不能接受。”
說完不等對方再說什么,他就跳上了車。頭也不再回,只留下一個還有些沒回過神的鮑勃.拉瑞。
坐在車上的楚中天還很開心——終于有球隊來挖自己了,但是老子很牛逼的拒絕了!哈哈,拉塞爾,這一點你不如我吧?
其實如果對方不是處處流露出一種身為第五級聯賽的優越感,不是瞧不起溫布爾登競技的話,楚中天或許還不會拒絕的如此干脆和不留情面。
對于失去了去更高級球隊踢球的機會,這一點他并不在乎。反正他也沒像以職業足球為生,所以那些球隊的邀請他根本就不會動心。
第五、第六級的球隊在我們面前有什么好牛逼的?我們溫布爾登競技可是贏了英甲球隊的!
而且我們很可能會碰上英超球隊,我還要贏呢!
想不到,鮑勃.拉瑞先生?希望你沒有被我嚇住…※※※讓我們把時光撥回到這一天的白天。在中國,此時正是星期二中午一點。
楚左生拿著報紙匆匆找了家網吧,他想要知道更多有關自己兒子的消息。可是在那些正兒八經的報紙上他找不到。他知道網絡上一定會有相關的報道,他了解網絡的力量,盡管他并不會使用電腦,也不會上網,但是他總聽單位里的年輕人說起那東西,似乎只要你想找的就沒有找不到的。
網吧的網管看到一個中年男子,手持報紙神色匆匆跑進網吧,第一反應就是——誰家倒霉孩子又被家長找上門來了。他已經做好了準備,一般來說能夠跑到網吧里來拉孩子的家長都不是省油的燈,找到孩子之后一定是當著所有人的面又打又罵,同時還要把網管一塊帶上罵,罵他們賺昧心錢,毒害青少年之類的…這位網管身經百戰,經驗豐富,已經做好了準備。但是來人卻并沒有慌慌張張挨個挨個地找人,而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
楚左生邁進網吧之后才想起來自己是不會使用電腦也不會上網的,那么他來網吧能夠做什么呢?轉身離去嗎?他有些不甘心。
于是他開始往里走,看能不能找個人幫幫忙。老臉一張,怕什么?
網管看到來人徑直向里走,也不好阻攔,只是在旁邊問了一聲:“要開機哇?”
楚左生似乎聽到了什么,不過他沒在意,他徑直走向上網區域,然后在人群中尋覓著。他要找人幫忙,卻并不是所有人都樂意幫他這個中年男人的忙的。那些打扮怪異對著電腦屏幕的女孩子顯然是不合適的,你去找她們幫忙,她們多半不會理你。那些戴著耳機打游戲打得熱火朝天的人也不會幫忙的…楚左生一邊走一邊扭頭找,然后他看到一個小伙子既然沒有打游戲,也沒有噼里啪啦地和網友聊天,只是坐在電腦前,安靜地瀏覽著網頁。看他的樣子,找他幫幫忙,應該不會被拒絕吧?
楚左生湊了上去,“小兄弟…”
對方回過頭疑惑地看著他。眼神中并沒有露出不耐煩的神情,這讓楚左生心安了許多。
他將手中的報紙遞上去,“能不能請你幫個忙哇?能不能幫我在網上搜一搜他呢?”
小伙子看了一眼楚左生遞來的報紙,然后笑了起來,讓開了自己擋在屏幕前的身體:“他呀?正巧,我就在看和他有關的消息呢!”
楚左生的目光越過年輕人的肩膀,投向電腦屏幕,他瞇起眼睛看到屏幕上一排全都是和自己兒子有關的新聞,“楚中天”這個名字被紅色高亮標出。
排在第一位的是一條新聞:
“神秘中國少年現身足總杯,成創造歷史第一人!”
在下面同樣是一條新聞標題:
“一個中國留學生的足總杯傳奇!”
再往下…“楚中天!你們知道這個人嗎,聽說在足總杯上進球了啊!”
這顯然是一個論壇的帖子標題。
“這小子是誰?太牛逼了啊!”
“我是楚中天的球迷了!”
“一個留學生都比那些職業球員踢的好,中國足球可以去死了!”
“楚中天楚中天…我發現了一個驚天大秘密!哈哈!大家把這個名字豎著寫,看看是不是‘林蛋大’?啊哈哈哈!”
“好樣的,楚中天!你是我們中國足球的驕傲!”
“中國球迷只能在一個業余球員留學生身上找寄托了嗎?真可悲啊…”
“我看了楚中天的比賽!我在英國留學!我很激動,現在整個英格蘭都爆了!哈哈!”
“楚中天萬歲!向你致敬!”
…見他看的如此入神,年輕人問道:“大叔,你也是楚中天的球迷啊?”
楚左生一邊盯著電腦屏幕,一邊點頭:“是是,當然是!”
其實他真的很想說——那是我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