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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妙手

  這時候的唐朝詩風還是沿襲了齊梁余習,并且沒有達到庾信的高度,只有少數人開始改變詩風。最初的代表作是王績的野望: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還有魏征的出關:中原初逐鹿,投筆事戎軒。

  縱然計不就,慷慨志猶存。

  杖策謁天子,驅馬出關門。

  請纓系南粵,憑軾下東藩。

  郁紆陟高岫,出沒望平原。

  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

  既傷千里目,還驚九折魂。

  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

  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

  特別是后面這首詩,義氣高昂,一點六朝的脂粉氣都沒有看到,是唐詩轉變的一個里程牌。

  然后還有初唐四杰,王、楊、盧、駱以及陳之昂,詩風開始變得清新起來,再次為盛唐的唐詩到來打下基礎。四杰過后又出現了這個宋之問與沈佺期,兩人詩風競相靡麗,但兩人也有被試出塞等少數金石之作。除了這兩個人還有大手筆崔融與文章大家蘇味道。

  其實這時候最流行的還是上官體,前有上官儀,唐高宗將政治中心轉移到東都洛陽后,他擔任宰相,有一天等候宮門打開時,他看到黎明時的景色,當時他意氣風發,于是寫了一首入朝洛堤步月:脈脈廣川流,驅馬歷長洲。鵲飛山月曙,蟬噪野風秋。

  當時官員看了這首詩后,望之如神仙。估計也沒有那么嚴重,這是其他官員在拍馬屁。但其詩風綺錯婉媚,在當時被人視為正統。其后就是他的女兒上官婉兒將其父詩風發揚光大,此女每詩出,天下人競相抄頌。

  這中間還有一個另類,武將郭元振,雖然身為武將,可詩寫得卻很好,特別是一首寶劍篇,寫英雄懷才不遇的,可寫得豪壯無比,武則天就是讀了他這首詩后,大為欣賞,才開始對他重用的。

  然而,總體來說,現在的唐詩開始變得渾厚起來,但還沒有到達盛唐那種博大的境界。因此這四位大人看到這個少年寫出這首詩后,臉上全部失色。

  特別是狄仁杰看了后,心中生起了狂風巨瀾!

  這時候唐朝軍力開始漸漸下降,先是敗于契丹,后是敗于突厥,前方死亡將士無數,許多邊境百姓遭受池魚之災,然而朝廷繼續開邊,可在朝中還斬殺了許多能征善戰的大將,自毀長城。

  因此,去年十月,狄仁杰上書說:“天生四夷,皆在先王封略之外,故東拒滄海,西阻流沙......但當敕邊兵,謹守備,遠斥候,聚資糧,待其自致,然后擊之。以逸待勞則戰士力倍,以主御客則我得其便,堅壁清野則冠無所得,自然二賊深入則有顛躓之慮淺入必無寇獲之益。如此數年,可使二虜不擊而服矣。”

  其實這種辦法也不好,宋朝似乎就是這么玩過的。唐朝兵力下降的主要原因還是府兵制在武則天手上敗壞,以及武則天斬殺了許多能征善戰的將軍,這是武則天三大詬點之一。

  而這首詩正是諷刺主將驕逸輕敵,不恤士卒,致使戰事失利。這使得狄仁杰想起去年王孝杰輕敵,被契丹大敗,十七萬唐軍幾乎九死一生。因此狄仁杰一看到此詩后,就與他的想法產生了共鳴。

  最難得這首詩寫得悲壯遼闊,氣骨剛錚,讓人看了后感概萬千。因此,狄仁杰看了,差一點驚呼起來。

  不但狄仁杰。此時在坐的各位可以說幾乎聚集了唐朝現在所有精英詩人。可聽了這首詩后,全部都茫然若失,連狂傲的老杜同志都不發一言。與這首詩相比起來,難怪上官婉兒剛才看不上他們所有的詩篇。

  狄仁杰將崔獻、宋元爽、吉頊拉到一邊,小聲地問:“你們可知道這首詩是誰寫的?”

  這樣的詩作,想必一出必然會風靡天下,可是狄仁杰就從沒有聽過。他沒有聽過,宋元爽三人同樣茫然地搖頭。

  狄仁杰與這三位大人面面相覷,心中不約而同地想道:難道這首詩是這少年所寫?

  正在此時,他們忽然聽到這個少年再次嘆息一聲,看著這幅畫說道:“雖然紙張頑陋,筆墨簡粗,可畫無畫意,字無字形,什么時候我才能到達大成?”

  說著,將這張圖畫從畫板上拿了起來,伸手要將它撕去。

  狄仁杰急道:“別忙撕!”

  真有點著急了,首先就是這幅畫,畫法別出心裁不說,畫功未必趕得上敢稱當世第一,可也是上乘佳品。后世稱唐代著名畫家無非是吳道子、李思訓,閻立本、王維等人。可這時候唐朝還受著晉朝士分九等的影響,將各種畫家分成不同的等級,排名與后世人眼里的排名多有所不同。

  縱觀整個唐朝,唐人眼里畫家的品格是親王三人:漢王元昌,江都王李緒,嗣騰王李湛然。他們排在第一位與畫功無關,主要是他們的超然地位。但這三人均以善畫蜂蝶禽鳥聞名于世。

  其次到神品上一人,吳道子。神品中一人,周昉。神品下七人,閻立本、尉遲乙僧、閻立德、韓斡、李思訓、張璪。妙品上七人,韋無忝、朱審、王維、韋偃、王宰、楊炎、韓滉。妙品中五人,陳閎、范長壽、張萱、程修己、邊鸞。妙品下馮紹政、張孝師等十人。能品上陳譚等六人。能品中楊辨等二十八人。能品下黃諤等二十六人。逸品王墨、張志和、李靈省三人。

  這個排名十分地苛刻,連張孝師、吳知敏等人都沒有擠進去。當然現在才是初唐到中唐時期,這個排名還沒有出來。但如果按照這個排名,在狄仁杰眼里,這個少年的畫功神品自然無緣,妙品也望背其難,可如果要排,也能勉強進入能品中下之流。

  如果這個少年知道這個當朝最有名氣的宰相居然給了他這么高的品價,也許會受寵若驚。其實也是狄仁杰心理有關,如果排進這九品之內,也是看到這首詩的原因。

  而且這個少年這手小草也似乎開創了一個書法的先河,最難得還是這首詩。如果將這幅畫加上這首詩交到武皇手里,將會對武皇產生多么大的震動?

  這個少年回過頭來,眼睛茫然不解,什么時候來了這么多人,四個穿著官服的,幾十個士兵站在不遠處警衛。

  雖然這樣,可他沒有半點緊張。他看著狄仁杰,眼神還是在茫然著,可并沒有緊張,只是一撩粗麻長袍,警惕地問道:“這位使君,這幅畫是小子所畫,小子撕掉它,沒有得罪使君吧。”

  如果不是現在朝廷是武則天掌握,動輒殺人滅族,這個少年都有可能說:“我的畫,要怎么撕就怎么撕,管你們什么屁事。”

  狄仁杰說道:“這個小兄弟,本官想買你畫的這幅畫。”

  買我的畫?少年眼里出現一片驚喜,好事啊,現在我手里正窮得連買一支筆都沒有錢。他問道:“那么,使君,你會給我多少錢呢?”

  千萬不能只給一個銅板,都不夠買紙的成本。

  狄仁杰面露微笑,從懷里掏出一錠銀餅,這錠銀子體積可不小,看上去至少有十幾兩,在陽光下發出閃亮的顏色。

  “狄侍郎,這也太貴了吧。”吉頊在一旁說道。

  “不貴,不貴。豈不聞智永一字千石乎?”

  褚遂良寫得一手好字,曾經問虞世南:“我的書法比智永如何?”

  虞世南答道:“我聽說他一個字值五萬,你的字值不值這個錢?”

  時年糧食大熟,斗米五錢,也就是說智永的一個字值千石糧食的價錢。不過唐朝經李世民治理后,國家太平,漸漸富足,開始興起侈夸之風。時人又重書畫,造成一些大家手筆被世人炒作起來,價值不菲。不但書畫,就是詩文同樣也能賣錢,李邕擅長碑頌,許多人用重金求其文,前后得錢不計其數,史書用巨萬來形容,究竟幾十萬幾百萬不得可知。

  唐朝已經出現了金銀當作貨幣使用,但因為珍貴,并不常使用,也不是主流貨幣,使用金銀要到柜坊與金銀鋪里兌換成銅錢才可以使用。可因為金銀流失并不象宋朝那么大,金銀與銅幣兌換關系也比較穩定。這一錠銀子足有十幾兩,換成銅錢就是一萬多文,以少年這幅書畫或許就是值這么多錢,可書畫的價值還看作者名聲沽價的,從后面一點來看顯然狄仁杰出的價錢偏高了一點。

  狄仁杰并沒有回答,一是惜才,從這少年衣著以及所用紙筆墨硯上看,他家庭貧困,狄仁杰想救濟他一下。第二個也是看這少年看到這一筆巨款,有何反應。

第十四章伴笛  這個少年看著這錠銀子,再看看自己畫的畫。撓撓頭發,向狄仁杰問道:“老使君,我這畫不值這么多錢吧。”

  狄仁杰微笑,說:“何來值與不值,某說你值便值,說你不值便不值。”

  這時候書畫并沒有一個規范的交易市場,大多數以賣字畫為生,可價格并不高,而少數真正的大家,卻恥于賣畫,向他們求助的人,也多以贈送禮物相求。其實就如狄仁杰所言,真正的大家手筆,價值很模糊。

  可是自己是大家?這個少年想到。

  狄仁杰看著他的表情,也覺得有趣。

  少年看著狄仁杰手里這錠銀子,過了半天說道:“雖然說君子不受嗟來之食,可使君這不算是嗟來之食吧?”

  狄仁杰再次笑了起來,他說道:“不算,這是某用這個錢購買你這幅畫的。”

  少年這才站了起來,來到狄仁杰面前,施了一禮說道:“這位使君,雖然我知道這幅畫不值這個錢,是老使君慈憐我的。可是五斗米難倒英雄好漢,現在小子的生活是有些窘迫。老使君這錢,對小子來說,大有幫助。雖然使君衣穿紫服,在朝中一定是位極人臣,小子說什么后報的話,那是自不量力。可是相信小子,會讓使君這個錢出得物有所值。”

  雖然說得很客氣,可他居然坦然接受下來。

  崔獻三人相互看了一眼,臉上都帶著微笑,這個少年,真是奇人有奇行,行事與常人獨出心裁,并且他的舉止儒雅,隱隱有魏晉那些名士的風彩。

  少年將銀子揣進長袍里,又說道:“這幾位使君官服非紅即紫,又是一路跟隨大軍東向,一定是朝廷出兵河北的大員吧?”

  狄仁杰點點頭,這個少年好眼力。

  少年又說道:“那么小子受到這位使君的恩惠,請小子再為老使君作一幅畫。”

  “那也好,”狄仁杰鼓掌道。剛才少年無論作畫的繁瑣手法,還是書寫這個小草的筆法,都曾未見。現在讓這個少年再次作畫,他也很想重新觀摩一下。

  狄仁杰說完后,對他的管家說道:“從某的行李中拿出一套紙墨筆硯來。”

  這個少年用的紙,還有這個筆,以及這種墨,都十分低陋,影響了他書法與圖畫的質量。狄仁杰雖然并不富裕,可畢竟是當朝宰相,而且朝廷還定時發放紙墨。因此隨行帶來的幾套文房四寶都是上乘的質量。狄仁杰一是憐才,二是看這個少年,用這上乘的四寶,能將他的才藝發揮到什么地步。

  一會兒管家拿來幾張紙,還有一套筆墨硯臺。

  唐朝造紙業開始發達起來,其中最有名的如益州的麻紙,婺州的藤紙,越閩的竹紙,江南的楮皮紙,臨川的連史紙,羅州的香皮紙,沿海的苔紙,還有繭紙、桑皮紙等種類。其中最好的還是益州的麻紙,是朝廷專用紙種,而其中又分為黃麻與白麻兩種。只是黃麻只有宰相才可以專用,故稱拜相為宣麻。

  少年剛才所用只是一般中原所產的麻草打成紙漿的普通麻紙。而益麻紙雖然稱為麻紙,可所用的材料卻是用破布打成紙漿的。這兩者質量不能相比。

  老管家拿來是正是益州麻紙,只是沒有敢拿黃麻,讓這個少年作畫。

  另外,管家拿來的其他文房四寶種類,也不是普通的文房四寶。少年看到了也不由失態呼道:“益州麻紙、長安桐油煙煤墨、宣城諸葛紫豪筆、婺源龍尾金星硯!”

  狄仁杰有些詫異,咦,這個少年雖然貧困,可見識卻是不差,一眼就認出這四寶的來歷出處。

  當然他不知道這個少年兩世為人,前世學問博雜,更愛好各種收藏。認為這四寶來歷并不稀奇。如果現在認不出來,那才糟糕透頂。

  少年開始研墨,好將配好兵,好馬配好鞍,有了這幾種紙墨筆硯,少年也來了精神。墨在硯臺中越研越濃,少年郎站了起來,對狄仁杰說道:“這位老使君,可會吹笛?”

  狄仁杰點點頭。笛子,不難,從小就會吹。只不過不明白這少年的意途。

  少年又說道:“那么老使君可否為我吹一首六月?”

  狄仁杰的管家立即斥道:“大膽!”

  似乎膽子真不小,狄仁杰是堂堂一個宰相,現在征北副元帥,太子沒有來,其實就是大元帥了。豈能為你一個草民吹笛子?你以為你是秦王啊!

  狄仁杰做了一個手勢,示意管家勿要生氣,對這少年說道:“多謝閣下的好意。”

  其實崔獻三人也明白少年的用意。雖然未必知道他們的準確身份,但自己這一行人身穿官服,非紫即緋,肯定是出征北方的重要官員。剛才這少年就問過此事。現在讓狄仁杰吹六月,少年是別有用心的。

  六月出自詩經,小雅,贊揚的是周宣王中興功臣尹吉甫文韜武略,指揮才能出眾,幫助周宣王成功地討伐了嚴狁的經過。這是少年祝福他們旗開得勝。只是少年讓狄仁杰吹笛子,那么立即從諂媚變了味道,有些鐵骨錚錚。我只是祝福你們,但不是在拍你們的馬屁。

  四人中除了狄仁杰外,也就是吉頊的地位最高,此人刻毒敢言,以殘忍著稱,是武則天時的一個著名酷吏。但他與來俊臣等人不同,雖然殘酷,但并不胡亂殺人,更識大體。最主要他膽子大,敢于進言。來俊臣罪行暴露后,武則天還舍不得殺來俊臣,吉頊攔著武則天的車駕,強行勸解武則天誅殺此人。終于使這個暴吏繩之以法,來俊臣被處死后,東京百姓爭相來割來的肉,輾轉踐踏成泥。又規勸二張立李氏為正統,終于使武則天作出傳子不傳侄的決定。

  因此,這個少年這個舉動,不但對了以耿直著稱的狄仁杰味口,也對了吉頊的味口。

  就看到了狄仁杰不顧這把笛子簡陋,還沾了這個少年的口水,從少年手上接過來,吹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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