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就笨蛋吧!總比見死不救的帽子小一些!”
“顧靖!我求求你了!別過來!”
狂風暴雨噼里啪啦地打在我的臉上,奔跑中,我清楚地看到晏婉如背后霍然升起高約兩米的龐然大物,里面有碎石,有沙土,有樹枝,有樹干,儼然形成了一股接近粘稠的洪流,像一堵墻,掠著勁風朝我們撲來!
身后,村民的叫喊聲嘎然而止,那一刻,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大自然無窮無盡的破壞力。
我不理晏婉如,用我一生能爆發出的最快速度狂奔到了她身前。
晏婉如仍哭著用泥巴丟在我身上,“滾!滾回去!你知道救不了我的!干嘛把自己的命搭上啊!?”
“閉嘴!”我對已經放棄了求生的晏婉如大喝一聲,彎下腰,蹲在地上,板著她的手臂搭到我的肩膀上,直接把她背了起來,“你腳扭了!別告訴我手也不會動了!摟著我脖子!死也別松手!”抬頭一看,遠處山坡上的楊義等人正扯著嗓子喊我的名字。泥石流就在身后,可山坡太遠了,根本來不及跑回去,我不敢有一絲猶豫,背起晏婉如猛地一轉身,直接沖進了左手邊的農家小院里。
地面再抖,轟轟隆隆,無時無刻不刺激著我的神經。
明知九死一生,我卻沒有放棄,朝著北房側面一個架向屋頂的梯子跑去,“晏姐!別哭了!幫我看著點身后的情況!只要還有一絲機會!就別給我放棄!我可還不想死!我還有老婆在家里等我呢!”
“你不該來!嗚嗚!不該來!”
為了不讓自己心灰意冷,我已經不敢回頭看了,跑到刷著紅漆的鐵梯子前面一把抓住,“摟緊我!”向上一用力,我上了一層,但與此同時,心頭卻向下一沉。如果換在平常,我一個人輕而易舉就能爬到屋頂,可現在身后背著一個,所承受的負擔幾乎超過了我臂力的極限。
梯子嘎吱嘎吱響著,堪堪爬了半米,我就有點精疲力竭了。
晏婉如在我耳邊哭道:“扔下我吧!你自己一個人爬上去!”
“放屁!你給我抓緊了!要是敢松開!我一口咬死你!”我被激起了一絲血姓,也不知從哪里涌來的力氣,一節節地抓住上面的梯子,生生拖著晏婉如又爬上了一米,眼看還有一米就能到房頂的時候,晏婉如的驚呼傳入我的耳畔!
“來了!泥石流!”
轟!咔!
我側頭一看,隨著幾聲轟鳴,靠近村口的兩件大院子已遭到了泥石流的襲擊,所到之處,土墻,房子,樹木,無一例外,全部被吞噬得干干凈凈,就連房頂那比泥石流高出一些的地方,也在房屋倒塌的瞬間,卷入了洪流里,支離破碎。
看到這里,我心都涼了,但仍還是奮力向上抓著梯子,一點一點把晏婉如拖到了房頂上。不管屋頂多么不安全,可卻是我們唯一的去處,除此以外,再沒有其他退路了。
跌坐在屋頂,做出了最后努力的我,現在剩下的只有對天祈禱了。
咚!晏婉如的拳頭打在了我胸口,“你怎么這么傻!嗚嗚!怎么這么傻!為了救我把自己的命賠上!值得嗎?值得嗎?”
“值嗎?”我勉強擠出一個不是很好看的笑容:“我也不知道,或許我跑下山坡的那一刻完全是一時沖動,是大腦發熱,是腦子里哪根‘逞英雄’的弦兒動了動吧,但來都來了,想后悔也沒必要了。”頓了頓,我長吸一口氣:“但愿吧,但愿咱們腳下的屋子能禁受住沖擊,泥石流一般第一波沖擊是最強烈的,只要挺過第一波,興許真能活命呢。”
一間…五間…十間…一座座院子在洪流面前消失了蹤跡,留下的,只有漸漸浮出表面的幾把椅子,幾個破爛的柜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沒了。
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面對近在咫尺的泥石流,我左手死死抱住晏婉如,躺在屋頂上降低重心,“躺下!揪住我衣服!馬上就來了!”晏婉如沾著泥的臉蛋面無血色,她抓住我胸口的衣服,緊緊閉上眼,不敢回頭再看。
五米…四米…三米…“老天爺!您開眼一回行不行?這里一個是半輩子都沒做過什么壞事兒的家伙和一個終其一生都在為慈善事業做奉獻的女人!您就行行好,放過我們一次行不?”我繃著臉龐咬牙道:“我不求您改變泥石流的方向!至少別讓這間房子塌了!讓我們能撐到救援人員來臨行嗎?行嗎?”
我的祈禱終究沒有得到上天的回應,前方,波濤滾滾的洪流已經沖了過來!
沒有親臨其境過,你絕對想象不到泥石流會有多可怕。
第一個接受沖擊的是圍住院子的土墻,只一個眨眼的工夫,真的僅僅一個眨眼的工夫,土墻被卷在洪流里的幾塊巨石瞬間擊碎,其中一塊淹沒進泥石里,另一塊最大的墻面居然被生生掀飛了起來,呼,重重砸在院外的一棵大樹上,咔嚓一聲,六七米高的樹木被斬斷了一半,連枝帶葉倒進了泥沙里,只剩了小半截粗樹干屹立在洪流中。
沒等我倒吸一口冷氣,玻璃碎裂的聲音紛紛濺起,那幾塊沖垮墻壁的巖石一馬當先地撞進了我們所在的房屋上,轟隆,嘎嚓,我只感覺身子一顫,下一秒鐘,我和晏婉如的身體居然騰空了一厘米,咔嚓,又是一塊巨石沖入屋內,估計至少有兩面承重墻已被砸出了窟窿。
我暗道一聲壞了!
左晃,右晃,上顛,下顛。
在碎石洪流接連不斷的進攻下,整個房體搖搖欲墜,隨時都有崩塌的危險。
“晏姐…”我盡量保持著平衡,不讓自己的身體滾來滾去,看著懷里的晏婉如,我慘笑一嗓子:“老天爺也不知在干什么,沒聽到我的話,房子恐怕連半分鐘也堅持不住了,咱們可能真要死了。”泥石流不是海浪,它里面摻雜了太多東西,人一旦掉進里面,根本沒有生存下來的可能。
睜開眼睛,晏婉如的淚水奪眶而出,她重重錘著我的胸口:“…笨蛋!蠢貨!為什么要來!嗚嗚!為什么要來送死啊!”
我從沒想過當自己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自己竟然還能笑得出來,“呵呵,這個問題您問了太多遍了,能不能換一個我能回答出來的?”除了村子東面的一側沒有步入泥石流的攻擊范圍,望眼一看,整個楊村幾乎已經從地圖上消失了,洪流殺到了村民們所在的山坡,但卻立刻分開左右,繞到了后面,沒有給村民帶來危險。
暴雨中,村民們對我倆的方向哭著,喊著,叫著。
“顧靖!你丫不許死!”好像是楊義的聲音:“你說過了等我去燕京要找你的!你還沒請我吃飯!還沒帶我上[]城樓!”
“娃娃!活著回來!我們全村人還沒跟你道歉呢!”
看著他們所有人都安然無恙,我心里浮起一絲得意,這些人的命,可都是我救的。
罵了我一會兒,打了我一會兒,哭了一會兒,晏婉如把手心里死死攥住的相片拿到眼前,親了一口上面嬉皮笑臉的蓮蓮:“好好活著,媽去天國見你舅舅了。”
話音剛落,一聲碎石與房體相撞的悶聲轟然殺來!
身下的屋頂猛然一斜,我和晏婉如險些滑進泥石流里,我知道,房子已經塌了,我們的生命也走到了最后一刻,但本著能多活一秒是一秒的原則,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朝向下滑行的晏婉如,一手扣著房檐,勉強穩住。
轟隆!
雷聲咋響,紫色的閃電劈開天空。
房屋在最后一堵承重墻的支撐下,隨著泥石流下游的方向漸漸做出移動,一點一點滑向北側。屋頂傾斜著,就好似泰坦尼克號沉船時的最后一幕鏡頭,我們離洪流越來越近,跟房子一起下沉著,下沉著。
一米五…一米…半米…忽然,房子一頓,磕碰到了什么。
這種碰撞干絕對不是泥石流造成的,我強忍著雨水打入眼眸中的酸脹,側頭看了一眼,我看到了那顆剛剛被飛起的土墻砸斷的大樹,因為這橫向幾米的移動,屋頂已是撞到了從中央折斷的樹干上,瞳孔驟然一縮,不再多想,我用力緊了緊晏婉如的腰,“晏姐!看見那顆樹沒有!這是我們最后的救命稻草!跑過去!爬到樹上!”
爬在幾乎呈三十度角傾斜的屋頂上,晏婉如一咬牙,在我的攙扶下,晃晃悠悠地蹲著,一手扶著地,一手扶著我,快速朝樹干方向做出移動。我跟在她身側,一邊保護著她的重心,也蹲著向前挪動。
然而,屋頂與樹干僅僅接觸了四、五秒鐘,就在后面泥石流接連不斷的沖擊下變化了位置,房頂以樹干為圓心,徐徐逆時針地轉動,只要再過幾秒鐘,肯定會繞過樹干,隨波逐流到下游!
“快!跑!跑起來!”
我再也顧不得重心不重心的了,拉起晏婉如一頭沖向屋頂的斜角。
她腳崴了,滿臉痛苦之色,但此時此刻,還是咬牙忍了下來,一跌一撞地撲向樹干。
在屋頂與樹木分開的那刻,我用力一推晏婉如,呼,只見她身子直愣愣地撞到了樹干上,一把扒住了上端折斷的地方。我沒有猶豫,趁著屋頂沒被沖走,雙腳徒然用力,嗖,向前一竄,在空中努力張開臂膀,當胸膛與樹干重重撞到一起的當口,我手臂合攏,一把抱住了樹干。
幾秒種后,我們當初所在的屋頂已然淹沒在了洪流里,沒留下一絲痕跡。
心有余悸地低頭一看,泥石流在我倆腳下方半米的位置沖殺著,除了一些漂浮在上面的樹枝樹杈能傷到我們,攻擊力最大的石頭已是失去了威脅,只咚咚撞到樹上,發出陣陣悶響,繼而被洪流帶走。
得救了?
不敢置信地觀察了幾分鐘,見真的可以安安穩穩地避開洪流,我劫后余生般地吐了口氣:“得救了!得救了!”
對面的山坡上傳來細微的歡呼聲。
“顧靖!好樣的!”
“小伙子!堅持住!一定堅持住!”
“救援馬上就到!千萬別死了!”
短短一個小時,我幾次經歷了生生死死的考驗,已經有些筋疲力盡了,但泥石流第一波的最強沖擊已過,唯一的希望就在眼前,我當然不能允許自己放棄,緊了緊像八爪魚般抱在樹上的手和腳,覺得這個姿勢太浪費力氣,干脆也學著晏婉如的樣兒,一手抱著樹,一手躲開一道道鋒利的毛茬,伸手抓住上面斷開的接面,嗯,體力沒問題,還能堅持很久。
“晏姐,你怎么樣?”
我稍稍一側頭,看到晏婉如對我擠出一個不是很好看的笑:“…我沒事兒。”
“這么大的泥石流,當地政斧肯定知道了,估計現在正派武警官兵往這邊趕呢,在堅持一會兒,咱們馬上就能脫險了。”不過我也清楚,這么大的雨,發生泥石流的地方顯然不止楊村一處,唉,希望救援官兵能先趕過來救我們吧。
晏婉如似乎堅強了起來,臉上不再有淚水,又恢復了往曰柔和的笑容,“如果能活著回去,我得先抱著我女兒睡一個大覺,好想她啊。”
我向往道:“是啊,我也想我愛人,想我媽,想我爸。”
頓了頓,她看著我道:“知道嗎?當時我腳扭了,摔在地上時,我想過很多,但怎么也沒想到,居然會有人傻到沖下來救我,更沒想到,那人會是你,顧靖,你…你罵我一頓吧,那樣我心里或許還好受一些。”
咚!一塊石頭從水底撞了下樹干!
我穩了穩身子,搖頭道:“說實話,當時我真挺生您氣的,恨不得在您屁股…在您腳上踩一腳,但現在我想通了,如果換成是我女兒出了危險,當時您在身邊又沒有任何作為,即便我知道您真沒看見,肯定也無法不帶芥蒂地與您像往常那般相處了,其實,出了這種事,倘若您真笑呵呵地跟什么事也沒發生一般,那樣才有問題呢,才不是正常人呢。”
“對不起…”
“好了好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啊,肚子好餓,晏姐,回去以后你想吃點什么?”
“想吃我媽烙的烙餅,你呢?”
“我想吃我媽炒得宮保雞丁,想吃我愛人燉的那味道很差的啤酒雞翅。”
“呵呵,味道很差你還想吃?”
“嗯,不知道為啥,特別懷念那個味兒。”
“顧靖。”
“嗯?”
“對不起。”
“不是說了別提那事兒了嗎?”
“對不起。”
“哎呀,您怎么又來?”
“…對不起。”我終于發覺了晏婉如有些不對勁兒,只瞧她掛著淚水的眼角笑著看看我,臉蛋上也泛起兩個迷人的酒窩,“…活下去,然后告訴我女兒,讓她以后一定聽姥姥的話,不許淘氣,不許搗蛋。”
我急道:“你怎么了?”
晏婉如笑了一下:“我的腿,堅持不住了。”沒等我琢磨過味兒來,她身子猛然一沉,抱著樹干滑下去一大節,腳尖幾乎都被泥石流沖到了。
“晏姐!”我悚然一驚,急忙向右挪挪,拼命抓住她的腕子:“快!爬上來!再爬上來!”我一只手和兩只腳得固定住自己,此時根本用不上力氣:“快點!別放棄!”
“沒用的。”晏婉如還在笑,“顧靖,謝謝你。”
看著她緩緩下沉的身體,我大吼道:“晏婉如!你不能死!給我爬上來!”
晏婉如的眼眸有些迷離:“真的不想死啊…好想再見我女兒一面…我還沒看她長大…還沒看她成家…可是…沒時間了…”她的兩只腳已經沉進了湍急的洪流里。
村民們所在的山坡上爆發出驚呼:“晏老師!”
我艱難地爬到她身邊,一把摟住她的肩膀,想幫她多堅持一會兒,但是,她的身體仍然沒有止住下滑的趨勢,一厘米…兩厘米…三厘米…“放開我吧。”晏婉如笑了笑:“該說再見了。”
我心里一狠,“我不會讓你死的!”
晏婉如的臉上很是平靜:“可是,已經沒有辦法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來:“還有辦法,還有一個辦法。”
“還有?”突然,晏婉如許是想到了什么,臉上豁然變色:“小靖!你要干什么?”
我把腳伸進洪流里,忍住刺骨的涼意,一點點向下爬著,“我媽脾氣比較暴,但心很軟,跟我爸一樣,屬于外冷內熱的那類人,告訴我愛人,以后盡量讓著點我媽,別跟她生氣,別跟她較勁,還有,嗯,讓她照顧好他們,我…可能回不去了。”
晏婉如瘋狂地叫著:“不!不要!”
我大半個身子沒入了泥石流中,“對了,別說我是為了救你死的,我怕我愛人吃醋。”憋了口氣,我一頭扎進水里,等腦袋付出水面時,我的頭頂在了晏婉如的跨在,向上一用力,直接讓她騎在了我肩膀上,但是,我卻再沒有力氣拖著她爬上去了,只能死死摟住樹干,任由洪流沖打著我的下半個身段,而晏婉如,也終于止住了下落,在我手臂的支撐下,她的雙腿也離開了泥石流。
“別這樣!顧靖!嗚嗚!求你別這樣!”
“你要是一松手,咱們都得完蛋,手抱緊了,別哭了,我不是還沒死呢嗎?啊!”我后背一痛,只感覺一塊小碎石重重砸到我身上,火辣辣的,應該是裂口了,“…咝!”還沒等我喘一口氣,嗖,一只樹杈從左腿上劃過,褲子似乎都被撕開了,“…啊!”
“你怎么了?怎么了?”
我忍著疼痛道:“沒事,好著呢。”
“你騙人!嗚嗚!騙人!”
洪流里的雜物太多了,幾乎每隔幾秒鐘就會有東西撞到我身上,甚至把我皮膚開出無數道口子,滲出鮮紅的血液。
身體里的力量在漸漸流逝…我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今天肯定是吃錯藥了,不然,為什么會突然連死都不怕了?
顧靖啊顧靖,你就是一笨蛋,這可是泥石流,你沒事逞什么英雄?
現在傻眼了吧?老實了吧?要死了吧?
一股巨大的沖擊力從背后殺來,我胸口幾乎都鑲進了樹干上,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一塊半人高的巨石。
“顧靖!嗚嗚!你怎么了?”
幸好水流已沒有第一波那般湍急了,這一擊勢頭雖大,但勉強還是支撐了下來,“…沒…沒事兒…小意思…呵呵…才這么快小石頭就想弄死我…它也太看不起我了…咳咳…”
晏婉如哭喊道:“血!胸口流血了!”
我眼前有些模糊,腦袋暈暈的,“不是血,你看錯了。”肩膀和脖子上的重量越來越大,我明白,不是晏婉如便沉了,是我的力氣變小了,縱然有水的浮力幫忙,可要背著一個人掛在樹上,還是太困難了。
能堅持多久?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
“顧靖!嗚嗚!別管我了!你別管我了!”
我的力氣早已用盡了,現在憑借的只是一絲毅力在支撐著,“晏姐…您放心…咝…就算我死了…也不會松手的…你一定得活著回去…我還有話讓你帶給我愛人呢…咳咳…您告訴她…說我愛她…特別特別愛…愛她愛得要死了…咳咳…我臉皮薄…結婚的那天…這話我沒好意思說…呼…現在…恐怕沒法給她戴上結婚戒指了…您替我帶一句對不起吧…咳…好困啊…為什么這么困呢…”
“別睡!睡了就醒不了了!嗚嗚!別睡!”
“可我真的睜不開眼了呢。”
“不許睡!嗚嗚!那些話!我才不給你帶!要說你自己當面跟她說!聽見沒有!顧靖!你不許死!我不許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