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四章天子之后,須看儲君 名義上是參理府事,以佐尹丞,但身為應天府治中,張倬并沒有太多事情需要做,因為應天府的屬吏可說得上是全天下所有州縣中最為完備的,比他當江寧知縣的時候更省心。他清楚自己是父以子貴,因此在爭權奪利上頭也沒有多大野心。上任月余,他用心做事謹言慎行,和上司同僚下屬相處得也還算融洽,平日公務應酬不多,歸家的時候自然而然就早了。
然而這天傍晚,分明已經到了張倬平日回家的時辰,但孫氏卻左等右等卻不見人回來。眼看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她不禁更加焦急,忙吩咐珍珠出去找人去應天府衙打聽究竟。可等到一個小廝走了一趟回來,卻是報說張倬下了晚堂之后早就走了。這下子孫氏頓時猶如熱鍋上的螞蟻,胡思亂想憂心忡忡,甚至連飯都沒心思吃。直到滿桌子飯菜全都涼透了,她等得心急火燎,門上方才傳來了消息。
“太太,老爺讓人捎回來口信,說是今夜不回來了!”
“不回來?可提過上哪里去在干什么?”
孫氏見那進來報說的婆子只是搖頭,頓時感到心里噎得慌。即便是當初婆婆做主把英國公送來的兩個丫頭塞給張倬作妾,即便是后來紅鸞有了身孕生了兒子,她都不曾像此刻這樣亂了方寸。夫妻結發多年,她自忖了解丈夫是怎樣的人,自忖自己才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人,可這時候他在外頭過夜,竟是只有這么一句輕飄飄的話,連個說明由頭都沒有!
她越想越覺得不安,最后還是在杜綰的竭力勸說下,她方才食不甘味地隨便對付著吃了幾口熱好的飯菜,但卻無論如何沒有睡意,最后索性把杜綰留了下來。
一個是半輩子戰戰兢兢剛剛當上婆婆,一個是十幾年浸淫詩書如今初為人婦,但這天晚上彼此倚靠著坐在床頭,彼此身份卻好像倒了過來。一整夜的時間,幾乎都是孫氏在說話,杜綰偶爾插上一句,大多時候都在傾聽。直到天快亮的時候,婆媳倆方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老爺,太太昨晚上留了少奶奶在暖閣過夜,奴婢幾次睡醒都聽到她們在里頭說話,估摸著到快天亮的時候才睡的。”
“噢,既然如此,那就別驚動了她們,由著她們好好睡一覺。我待會還要去衙門,你去打一盆水來,記住,不要兌熱水。”
“老爺,您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好,若是用冷水一激…”
“照我的吩咐去做。讓人把早飯送上來,我用過之后就走。”
迷迷糊糊聽見外頭的說話聲,杜綰漸漸醒了過來,望了望頭上那頂陌生的帳子,她這才想起自己昨晚上被孫氏留下相陪。偏頭看了看睡得正香甜的婆婆,再憶起她絮絮叨叨說張越的兒時舊事,說那時候一家子的日子,她忍不住笑了笑,覺著昨晚上的這一遭又將婆媳關系拉近了好些。直到外頭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她方才記起剛剛聽到的話語。
公公張倬應該回來了。
掀被下了床,她有意發出了一點小動靜,果然,外頭很快就有人打起簾子把腦袋探了進來,恰是小五。見著她招手,小五果然一溜煙鉆了進來,腳步輕得像貍貓似的。
“爹什么時候回來的?”
“就回來了一小會。”小五幫著杜綰穿好了衣服,又麻利地彎腰系腰帶,瞥了一眼帳子中熟睡的孫氏,這才說道,“見著親家老爺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那臉色竟是比鍋底還要黑,而且眼睛里頭通紅通紅全都是血絲,仿佛一晚上沒睡覺,說話口氣也沖得很,大約心情很不好。剛剛珍珠姐姐勸親家老爺今日請假別去衙門了,結果給老爺狠狠瞪了一眼。”
杜綰才拿起梳子就聽到這么一句話,不禁怔了一怔,心中頓時生出了一絲不安來。昨晚上孫氏雖說沒說張倬什么話,但婆婆心中那股子酸念頭她又怎么會覺察不出來,只能裝作不知道而已。而倘若是按照小五這么說,公公這徹夜未歸應該是別有隱情。
“你給我隨便編個髻,不用太講究,我得出去問一問是怎么回事。”
不消一會兒,裝束停當的杜綰便和小五一同出了暖閣。從前頭的一扇小門拐過一架彩屏,進了堂屋,她就看見正在抹桌子的芍藥悄悄指了指一旁的大紅方格門簾,立刻會過意來,緩步來到門前出聲問道:“爹可是在里頭?”
雖說炕桌上擺著四色顏色鮮亮香氣撲鼻的小菜,但張倬并沒有多少胃口,只是坐在那兒心不在焉地喝粥。直到聽見外頭這一聲,他方才回過神,放下碗便吩咐道:“進來吧。”
一旁伺候的珍珠忙上前去打簾子,將杜綰一行讓進門之后方才退回原處,照舊眼觀鼻鼻觀心地垂手侍立。炕上的張倬看到杜綰上前行禮,略一頷首便說道:“我原本還吩咐她們讓你們娘倆多睡一會,沒想到結果還是吵醒了你。這不是在北京,禮數略有些欠缺也不要緊,你年輕,雖然顧著你婆婆是沒錯,卻也得注意身子,畢竟如今你還照管著家務。”
“爹一夜沒回來,娘雖口上不說,心里還是擔心的,所以我剛剛醒來聽到動靜就趕緊起來了,待會您去了衙門,我也得給她一個準信不是?您都說了我年輕,其實囫圇睡了一個時辰就夠了。”由于孫氏的執意要求,如今杜綰的稱呼全都隨了張越。此時見張倬確實臉色疲憊憔悴,她斟酌了片刻便問道,“爹昨夜可是因為要緊事回不來?”
聞聽此言,想起自己昨晚上聽到的消息,張倬只覺得腦袋一陣陣脹痛,不禁用拇指和中指輕輕揉著太陽穴。沉默了片刻,他便對小五吩咐說:“小五,你到正房外頭守著,以防有人聽壁角,讓芍藥在堂屋里頭看著。小心一些,別驚動了太太。”
見小五答應一聲就往外走,珍珠情知自己留下不過是張倬為了避著公公兒媳共處一室別人說閑話,頓時明白這事情非同小可,于是更加小心了起來。果然,張倬開口說出的那番話讓她心驚膽戰,差點連心都跳出了嗓子眼。
“想必你也知道越兒如今已經不在南京。我剛剛得到消息,他原本在松江府,現在大約已經去了寧波府。兩天前,倭寇十幾條船數百號人進犯上海縣。若不是他帶著守城營奮力守住了上海縣東南邊的要道,恐怕上海縣撐不到衛所援兵來就會尸橫遍野。他受了些小傷,但相比皮肉之傷,你應當明白如今最要緊的是什么。”
聞聽倭寇進犯,杜綰不禁心中巨震,待到聽說張越那時候正好在,而且還帶著守城營力阻倭寇,即便鎮定如她,雙手也忍不住緊攥成拳。然而相比這些,張倬最后一句話方才是最讓她懸心的。張越之前那些札記稿子都是經過她的潤色,她怎么會不知道其中的關鍵?
“爹的意思是,這次倭寇來襲,那些反對開海禁的人會趁機大做文章?”
“如今越兒寫的全部條陳都謄抄了出來明發天下,誰都知道開海禁都是他的首尾。皇上乾綱獨斷無視所有反對,一力試行開海禁,別人卻會認為皇上是受人蒙蔽,免不了把帳都算在越兒頭上。因此,倘若這一次松江大捷傳到北京,功勞要歸于皇上派出大軍出海捕倭,但背黑鍋的自然就是他這個不遵祖制請廢海禁的人!”
杜綰冰雪聰明,聽了最初那些話就聯想到了這些,面色數變之后便沉默了。她當然知道,若是按照皇帝愛屋及烏的性子,張越若是一步步慢慢謀升轉,那自然是穩妥的。然而,當她端詳著他那種專注的表情,當她看過那幾篇分析得細致入微的文章,當她在書桌前聽張越分析那可能出現的慘痛未來,那些明哲保身的念頭就再也沒有冒出來過。
此時,張倬沒有去看杜綰的表情,而是自顧自地說:“沒錯,他確實已經沒了退路。他如今要管的外頭這一攤子,私商、市舶司、暗中支持的勛貴,還有如今盯上這條財路的商人,錯綜復雜,朝中的事情他沒法顧及也無暇顧及。況且,皇上要看的是實效,不是虛言,只要皇上看重他一日,他能夠立身持正做事謹慎,那就能站穩一日,但皇上畢竟年歲大了!如今開了海禁即便有功,但天子之后,便須看儲君!”
這無疑是極其大逆不道的言語,不但珍珠面色發白,就連杜綰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對于張倬這位公公,她從前知之極少,但此時卻漸漸覺得他似乎已經有了打算,沉默片刻,她屈膝深深行了一禮:“相公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倘若有什么我能夠做的,爹爹但請吩咐。”
盡管杜綰這個兒媳婦是嫡母顧氏一力決定的,也是張越自己認同的,但張倬一向敬重杜楨,當初就很希望兒子能和杜家結親。此時見杜綰如是態度,他心中愈發滿意。
“你如今是正五品宜人誥命,按制可以入宮。大約這幾日之內,皇太子妃便會有召見,你最好能有個預備。”張倬下炕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說道,“越兒很投皇太孫的眼緣,但畢竟皇太子方才是儲君。而皇太子妃素來嚴正,并不喜歡那些用新奇之言邀寵的人,其中關節你需好好把握。”
此時此刻,杜綰鄭重點了點頭,并沒有開口去問張倬這消息從何而來。她曾經聽父親杜楨提起過皇太子妃張氏,深知對方不但是皇帝信賴的兒媳,也是皇太子的得力壁柱,更是皇太孫敬重的嫡親母親。這樣一個久經滄海的人物,絕不是輕易就能夠糊弄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