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八章郡主親提點,傾軋幾時休 五月的京師已經是入了夏,一連十幾日無雨,太陽又是火辣辣地懸在天空,宮中和達官顯貴無不是大量用冰,就連平日節儉的杜家也是在上房里擺了好幾個冰盆。原因很簡單,回家小住的小五如今已經身懷六甲。她本就是閑不住愛動的,還沒到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就已經是捂出了一身痱子,于是別說裘氏小心得不得了,萬世節也心疼,索性把人留在了岳家調養。
這天,母女倆照舊呆在上房里頭,小五捧著裘氏遞過來的肚兜愛不釋手地仔仔細細瞧著,隨即就笑著瞇起了眼睛:“娘,你的手藝真好,看這鯉魚繡得活靈活現,真是鮮活可愛。等孩子出世了戴上這個,那可就好看極了!咳,我做的那幾件小衣裳就差遠了…早知道如此,我當初就該跟著姐姐好好做針線,過年時她打發人送來的幾套衣裳,全都是好針腳!”
“平日不燒香,臨時抱佛腳也是不成的!”見小五的臉頰明顯比平日胖了一圈,瞧著白白嫩嫩,裘氏忍不住輕輕掐了一記,又笑道,“你這脾氣,也多虧嫁了世節。他父母都不在,又是爽朗不羈的性子,正容得下你,沒事情陪著你回娘家一住就是一兩個月,也不怕同僚說閑話。你爹爹也說過,如他這等性情的人,打著燈籠恐怕也難再找一個!”
小五聽母親夸贊自己的夫婿,自是眉開眼笑,嘴上卻還輕輕哼了一聲:“爹爹只會夸他,也不知道夸贊夸贊我…”
說話間,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太太,二小姐,陳留郡主來了!”
一聽這話,屋內母女倆全都是一驚。裘氏連忙站起身來到了門邊,打起簾子就看見朱寧帶著應媽媽已經進了院子,忍不住沖那個通報的老媽媽嗔道:“怎不早說一聲,怠慢了客人!”
耳尖的朱寧正好聽見了這話,快步上前扶起了下臺階見禮的裘氏,又拉著手笑道:“伯母什么時候拿我當客人了,什么怠慢,我哪回不是想來就橫沖直撞地闖了來,她們什么時候攔得下我?今天正好沒事,在家里也悶得慌,所以我一大早出城去白沙莊瞧了瞧孟妹妹,用了午飯才回來,想著小五如今拘在屋子里動彈不得,就來瞧瞧她。”
“還是郡主明白她,這些天常常嚷嚷著要出去,也還有官宦人家的家眷專程上門來讓她瞧病的,這個丫頭每逢有人就高興得不成樣子。”
雖說也有人在耳邊叨咕過女子無才便是德這一套,但裘氏出身書香門第,又嫁了杜楨,對此并不在意,再說小五的性子如此,萬世節都能縱容,她這個做母親的更不愿意束縛了她,于是一面笑一面把朱寧請進了屋子。果然,剛剛還好端端歪著的小五已經是下了地,正又驚又喜地迎了上來,一時間,整間屋子里都是她連珠炮似的聲音。
傍晚,萬世節特意在長安左門接了今晚不當值的杜楨,翁婿倆一同回家,在大門口就聽說了朱寧來了的消息。因為這位郡主是常來常往的熟客,兩人也沒放在心上,眼看快到二門,杜楨就突然停住腳步,若有所思地看了萬世節一眼。
“從前郡主就算過來看人,也多半是你我沒回來就走了,今天怎會特意留到這時候?”
萬世節當年也是郡主儀賓的候補之一,盡管事情未成,可對于這位冰雪聰明進退得宜的宗室郡主,他一向心懷敬意,聽杜楨這么一說,他也蹙起了眉頭:“岳父說的是。我記得您說過,之前有一回郡主也是留到您回來,提了內書堂的事,這一回理當也是有要緊勾當。”
喚來一個仆婦,令其進去通報一聲,杜楨又和萬世節放慢了速度。兩人快到正屋時,大約是得著了訊息,裘氏高高打著竹簾請了朱寧出來,雙方正好打了個照面。見朱寧白衣白裙,仿佛一株雪地里的白蓮,萬世節不禁呆了一呆,隨即才跟著岳父上前行禮相見。
朱寧客套寒暄了兩句,見院子里別無他人,便點點頭說道:“如今內閣少了黃學士,杜學士和其余各位就辛苦了。皇上之前補了幾位當年東宮的人,可終究是政務不熟放了外任,雖有心再挑選幾個,但看著朝中人才濟濟,能料理全局的人才卻少。太后閑談間提過,如今內閣只五人,金學士多病,弘濟學士又小心謹慎,便只能倚賴其余三位中流砥柱了。”
情知此話必定是張太后讓人傳達,杜楨和萬世節便沒有立刻接下話茬。果然,朱寧又前行了幾步,待和杜楨擦肩而過時,就淡淡地說:“之前黃學士的病,是楊學士稟告皇上的,因瘵病會傳染人,所以皇上自是派太醫專心調治,由是黃學士上了致仕疏,皇上雖只允他還鄉養疾,但想來年歲已大,要再回朝恐怕難。楊學士素來銳意,楊閣老不喜和人爭,還請杜學士多多留心。另外,我朝官員清苦,太后亦為之嘆過,杜學士若有主意,還請不要藏著。”
當初小五發現黃淮很可能患上了肺癆,杜楨就料到過他致仕的那一天——只要有名醫妙手調護,肺癆并不是不可治的病,只要調養好了甚至能根治,但“能染人”三個字,卻是逼得黃淮不得不退。此時此刻,聽朱寧說這是楊榮所奏,杜楨不禁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待得知太后曾嘆官員清苦,他這才為之一動。
“郡主但請回稟太后,既然忝為大臣,自當處處留心。”
“那就煩勞杜學士了。剛正如顧都憲,也曾因為循舊例收受吏員錢財的事險些去職,更不用說其他清苦京官。先帝在時曾經在折鈔時多加寬容,但如今朝中又有他議抬頭,所以太后頗有憂慮。若是貿然聽信了那些人的話,只怕會鑄成大錯。”
朱寧欣然頷首為禮之后就提出告辭。杜楨使萬世節送將出去,自己卻是站在屋外檐下出神。自古以來,官員清苦莫過于大明,即使如楊士奇和他這樣的官員,食三祿也不過維持小康,更不用說那些六部屬官。萬世節這樣最初沒有田地產業撐持的,若不是張越讓人代為經營,在京城就只能賃房子住,連人情往來都支撐不下。就猶如谷賤傷農一般,官員不能只靠清貴榮耀過日子,這俸賤了,一樣傷官。
裘氏最懂杜楨的脾氣,見他沉思也不去打擾,也不去喚剛剛遣退的婢仆,悄悄地退回了屋子。不一會兒,萬世節就送了人回來,因見杜楨仍站在檐下,連忙走上前去。
“岳父,我剛才送郡主上車,她又提了一句,戶部尚書夏大人如今年老體衰精神不濟,雖奪情起復,畢竟是傷了身體,蹇尚書也是一樣,恐怕都料理不了多久。再加上禮部等等都已經添了新人,所以皇上倒是有讓元節盡快回朝的意思…還有,我…”
萬世節頓了一頓,一頭霧水地說:“郡主還莫名其妙地提了一句,讓我好好讀書,治事才能固然有了,可文采才名也是頭等要緊的。”
前頭的事情杜楨身在內閣,自然有數。蹇義夏原吉和楊士奇差不多的年紀,蹇義的身體也就罷了,夏原吉卻因為在獄中蹉跎多年,和黃淮一樣落下了宿疾,戶部事務繁雜,再這么熬下去確實吃不消。可是,讓萬世節讀書…
杜楨瞧了一眼萬世節,忽然笑了起來:“郡主讓你讀書,你就好好讀吧!好歹你是二甲進士,不要讓人小瞧了。你寫信給元節的時候,也把這話婉轉提一提,你終究還是三年翰林庶吉士熬出來的,他卻是避了館選一直在外任官,學問兩個字,就此丟開就不好了!”
傍晚已近宵禁時分,街頭上的行人自然是行色匆匆,馬車或是騎馬人也無不是加快了速度。坐在穩穩當當的黑油馬車上,朱寧靠著紅錦靠墊,若有所思地瞧著別無裝飾的車頂。一旁的應媽媽見她這副樣子,只能沒話找話說了幾句,末了突然笑了起來。
“郡主怎會突然對萬大人說什么讓他好好讀書?我瞧他那會兒大吃一驚的樣子,真真是一頭霧水絲毫不明白。他都已經是中了進士,那八股文的敲門磚早就丟了。”
“我又不是讓他去念勞什子的八股文,他若是不明白我說的,杜學士總會明白。他是正兒八經的翰林庶吉士,又不像張越任過外職,只一味在六部遷轉,什么時候才得出頭?”
朱寧整理了下裳,想到今天見小五時她那滿臉雀躍,不由得又想起了去白沙莊探望孟敏的情形。雖說是父母雙亡,兩個已經成年的弟弟都遠在大寧,可她瞧著反而是開朗了許多。孟韜那個小混賬單身在外頭當軍官,耐不住寂寞收了個通房,結果偏生孩子降生的時候,母親卻血崩死了,這孩子便只能送回了白沙莊。有了那個小小的孩子,孟敏就立刻不一樣了。
“應媽媽,得空了你回開封瞧瞧。我那許多兄弟之中,若是哪家有沒娘的孩子,抱一個回來給我養著。年紀要小些,不要那些五六歲就滿肚子心眼的!”
應媽媽今天一直跟著朱寧,哪里不明白她突然說這話的意思,一驚之下就要勸諫。可看到朱寧閉上眼睛不出一詞,她只得輕輕搖了搖頭。已故的周定王那么多兒子,家家都是庶子一大堆,如今朱寧在張太后面前赫然比公主們還得寵,若是知道她要,誰家不緊趕著送上?既然朱寧下定了決心,她回去之后得訪一個好的,決不能在將來給朱寧惹什么麻煩。
入夜的紫禁城中,各處要緊宮門已經下鑰,除了提著燈籠四處巡查的一隊隊宦官,還有專門查燈燭火情的廊下家長隨。這是自從當年三大殿火災之后就安排下的人,除了他們,宮中還遍設激桶和其余滅火措施,二十四衙門更是定了嚴明的賞罰制度,這幾年內宮的火情比從前減少了許多。然而,這深夜時分,卻有人匆匆忙忙閃進了仁壽宮。
“太后。”
坐在銅鏡妝臺前的張太后頭也不回地問道:“徐叔拱如何說?”
那宦官在地上又磕了一個頭,這才垂頭稟報說:“徐太醫已經給黃學士調治了大半年,說是這瘵病并非無藥可治,可如今病勢沉重,即便救過來,要去根也必須好好調養幾年,所以黃學士回鄉休養是應當的。不過徐太醫還提到過,說黃學士是福壽之相,應該能長命。”
“長命…”
張太后喃喃念叨著這兩個字,忍不住搖了搖頭。朝廷大臣要的并不僅僅是長命百歲,而是不要在不該病的時候病倒。太醫徐叔拱年前給黃淮診病的時候最初只說是肺病,但漸漸地卻說是瘵,而楊榮又進言說此病易傳染,偏黃淮的身子又不爭氣,之前竟是病得仿佛隨時會丟了性命,于是更加引得朝堂中人惶惶不安。畢竟,內閣在午門之內,一個不好隨時會傳染人。而有了這樣的宿疾,哪怕大夫說去根,又哪能留著黃淮在內閣?
那宦官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偷覷了張太后一眼,這才低聲說:“黃學士如今病重不起,是他的次子黃采見的人。他讓小的代為叩謝太后皇上關愛,說這一路上必然照顧好父親。”
“他也曾經是一代文杰,在錦衣衛獄中一呆就是九年…可惜了…”
擺擺手示意這宦官退下,張太后便讓人去喚司禮監太監范弘。盡管已經不是當年東宮的頭號伴當,但范弘仍是常常侍奉在朱瞻基跟前,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方才匆匆趕了過來。一進屋子,他便連忙請罪,誰知道等來的卻是一句讓他驚駭莫名的話。
“此前是誰對皇上挑唆,說黃學士的病并不會傳染別人,只是太醫過于謹慎,還有閣臣相互傾軋所致?還對皇上添油加醋說了一番黃學士當年在獄中八年忠貞不二,讓皇上差點開口留人?”
“太后明鑒,乾清宮所屬都是小的仔仔細細挑揀過的,絕沒有人敢對皇上進這樣的讒言。無論黃學士病情如何,這都不是內臣該當議論的事。”范弘說著又小心翼翼地伏低了身子,然后才低聲說,“小的也聽小孩兒們提過這事,說這話的并不是宮中宦官,而是內書堂教習的一個翰林。隨侍皇上的奴婢都是王瑾管的,他素來謹慎,決不會讓人說出這樣的話。”
“你說得不錯!”
張太后陡然醒悟,忍不住瞇了瞇眼睛。金英黃潤鐘懷等人都是東宮的老人,王瑾雖然資格淺些,但人也安分,不會靠著這種賣人情往上爬。如果是外頭的文官,那倒是可信的很,如今內閣之位逐漸尊崇,保下了黃淮,他們興許就能撈到一個好職位。
“內書堂的事,讓翰林院換四個人。他們的責任是教習,不是趁著能親近皇上妄議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