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九章請纓,交接 乾清宮東暖閣。
照慣例,廷議的結果仍然是楊士奇楊榮二人聯袂奏報。聽到巡邊一事群臣已經沒了異議,不過是在人選上需要斟酌,朱瞻基頓時眉頭舒展,心情愉快了許多。等到楊士奇提起麓川軍務的調兵事宜,他微微一點頭就算認可了。但對于杜楨提議派文官前往輔佐,他不由得躊躇了起來,人也不由自主地往前坐了坐。
武將帶兵文官參贊,這本是歷來用兵的常法。先頭太宗皇帝朱棣北征,楊榮金幼孜此次隨行左右,張輔南征交阯,亦是帶了黃福以及其他一些文官,但是,小小的麓川用得著這么興師動眾?而且,交南用兵剛剛停止,如今主持滇中軍務的又是黔國公沐晟,若是讓人認為朝廷對他已經失去了信任,并不是什么好法子。
昨日廷議之后,楊榮徹夜輾轉反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了一個時辰,這會兒見天子正在斟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終于下定了決心。
“皇上,沐氏久鎮云南,這帶兵主將仍是黔國公無疑,但麓川若是放任不管,久而久之南疆也不得安寧。再者,據臣所知,思任法不過是垂死掙扎,一來是自洪武年間開始的析地納降深有成效,二來就是緬甸莽氏崛起,麓川腹背受敵。緬王雖稱臣屬,但進貢等等都有缺失,不能任其坐大。臣不才,愿意前往南疆,佐黔國公克敵。”
此話一出,不但楊士奇詫異,朱瞻基也不由得愣了一愣,楊榮自己卻是神態自若,心里卻有些發苦。這些天來,由于之前都察院的動蕩以及清查天下田畝之事,朝堂之中頗有些波瀾,內閣以及六部都察院等要緊衙門的大員們無不是紛紛寫信派人往家鄉詢問訓誡,而楊榮也不例外。然而,算算往家鄉的信應該還沒送到,卻有老鄉找上門來,苦勸他一定要力諫阻止此事,言談間不無暗示。
內閣部堂諸大員之中,楊士奇出身落拓書香門第,幼時卻極貧,夏原吉抄家時都沒找出什么值錢東西,蹇義金幼孜楊溥也都是家境尋常,唯有楊榮原本就是富家子,當官這么多年,一直就沒虧待過自己,最愛的就是輕裘名馬。如今他食三俸都入不敷出,更不用說永樂年間那微薄的俸祿,于是大多數錢都是福建老家的老管事年年送上來的。他一向不理會這些,于是竟才知道,他入仕這二十多年,家中原有的百頃良田如今增加了何止一倍!
而且,因為之前明知帝幸北鎮撫司,他卻只是由得杜楨一人前去,自己紋絲不動,事后內閣同僚們倒是不說什么,其他人卻頗有微詞,而且他也敏銳地察覺到,天子待自己仿佛不如從前親厚,相熟的宦官更是私底下對他透露,皇帝曾經對楊士奇提過,說是他常常笑納邊將所贈的良馬,而且還說過楊士奇和夏原吉的不是。
盡管這都是開玩笑,但一樁樁一件件若是都累積了起來,那便是了不得的大事。而如果他在軍務艱難的時候挺身而出,好歹還能挽回一些,總比這幾年陸陸續續勒令致仕的那些大臣強。
“勉仁乃是朕的肱骨大臣,麓川不過彈丸之地,黔國公率軍親征之外,還要勞朕的大學士前往,外人豈不是要笑朕殺雞用牛刀?”
“昔日交阯胡氏父子叛亂,太宗皇帝遣人送陳氏王歸,繼而卻被其劫殺,這便是小亂釀成大患。臣只在軍務上嫻熟些,如今天下太平,為皇上分憂也是應當的。”
楊榮既然擺出了這樣堅決的態度,原本要勸兩句的楊士奇頓時沉默了。而朱瞻基沉吟良久,最后仍是沒有立刻表態。畢竟,張太后對楊榮昔日調護東宮的情分頗為看顧,總得問問張太后的意見,況且,那是祖父重用過的老臣,即便楊榮自己提出,他也得提防外人說是他喜新厭舊。于是,等到兩人告退離去,他立刻帶著王瑾前去仁壽宮見張太后。
午休之前,張越就得到了內閣轉來的朱批公文,上頭不但定下了楊榮前往麓川佐黔國公沐晟主持麓川軍務,而且也定下了北征的幾個要緊隨行大臣。勛貴之中是英國公張輔和成山侯王通,而文官則是金幼孜杜楨,蹇義夏原吉以及禮部尚書胡濙,其余的低品官員則是待定。
前來送公文的乃是曹吉祥。司禮監乃是范弘金英掌總,兩人隨侍朱高熾多年,深得張太后信賴,但卻沒什么太大的野心,因此帝后屢次賜賞,他們也只是要房子和金銀錢財,其余的東西卻不沾手。可即便沒野心,王瑾塞了一個人到司禮監,兩人仍是不無警惕,可那畢竟是張謙身邊呆過的人,索性就調在文淵閣聽差,既是要緊差事,又不涉及各司的內務。
曹吉祥見張越低頭看那公文,便低聲笑說道:“這名單是皇上前去見太后的時候,太后親自定下來的。不過,皇上向來愛重張大人,王公公說,到時候必定要點您扈從…”
話沒說完,張越就淡淡地打斷道:“扈從不扈從都出自上裁,留守未必就不是重任。”
碰了這么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曹吉祥頓時有些訕訕的,但仔細一琢磨,他不免覺得張越話中有話,但也不敢多問。眼見張越寫了回執交給自個,他卻不愿意就這么回文淵閣,眼珠子一轉就低聲說:“小的出來時還見著了陸公公,氣急敗壞的,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
“東廠管著偵緝,有什么事也不奇怪。”
因見張越埋頭只顧寫字,曹吉祥忖度這是兵部衙門要地,也就沒多言語,躡手躡腳地退出了門去。他一走,張越就抬起了頭來。房陵昨晚走的時候雖說是有消息會知會一聲,但這種事情不好做得太留痕跡,總不會那么快速。他正尋思著,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皂隸的聲音:“大人,胡千戶來了,說是有要緊大事稟報。”
如今張越已經不管武官關領上任事宜,能來見他的胡千戶自然只有唯一一個,聞聽此言,張越立刻出聲吩咐人進來。不一會兒,身穿青色熊羆補子繭綢官服的胡七就進了門來,施禮過后說了兩句北邊的軍事,他就拿眼睛往四處瞟了瞟,然后疾步走到了張越的案桌旁邊,聲音低得微不可聞。
“大人,我剛剛得到消息,說是錦衣衛調兵去查了豐城胡同的永平公主舊邸,結果叫開門進去之后,如今住在里頭的主人,李讓的庶子李茂青堵住了房間的門窗,在屋子里自縊身亡。錦衣衛把家里所有的下人都押去了東廠,隨即把那座宅子封了。聽說是在那座大宅中抄出了黃金兩千余兩,要知道,李茂芳身死,永平公主自縊,這一家早就敗落,李茂青能保住那座宅子都已經是萬千之恩,又哪里來的黃金?”
昨夜從那個黑衣小賊那里得知黃金的來源時,張越就覺得匪夷所思,此時胡七把事情原委一一道來,又說到李茂青的死訊,他更是眉頭大皺。當初李茂芳是被他設計,之后朱棣大怒之后甩了一句讓他自生自滅的話,由是自縊西宮;后來永平公主也是自縊,他雖斷定是漢王府指使得人下手,但這已經是一樁無頭公安了;如今又多了這么一個李茂青,若在民間看來,簡直是仿佛那一家人全都撞了鬼似的,也不知道那座豪宅此后有沒有人敢再住進去。
“李茂青…這怎么也應該是微不足道的人。”
“是,富陽侯一脈的誥券已經被奪,只不過授了指揮僉事,再加上永平公主當日的人緣并不好,李茂青已經淡出視線很久了,無論錦衣衛還是東廠,亦或是我手底下的那些人,都不曾注意他。我是覺得,此人一死,哪怕再拷打那些下人,只怕也問不出什么來,這竟是一樁完完全全的無頭公案,只怕會不了了之。”
張越最痛恨的就是事情動態失去掌握,這是因為他正好撞見了一個人,若不是撞見這么個人,誰知道后來會演變成什么光景?左思右想,他就看著胡七說:“你既然知道錦衣衛和東廠衙門里頭的事情,想必是在里頭有內線?”
胡七想起來之前去見了某人時得到的吩咐,忙躬了躬身說:“小的原本是沒那個能耐,是那邊給我透的消息。我如今是官身,所以這方面的事情從來都是那邊知會我。只此次傳話的人讓我盡快來見大人,又吩咐我捎句話,說是宣武門大街德生記的菜不錯,桂花糕也不錯,大人不妨晚上散衙的時候買些回去給家里人嘗嘗。”
這么清晰的提點,張越一聽就明白了過來,當即點了點頭。最要緊的話說完了,胡七方才回到本該自己站的地方站定,又平穩地匯報了一番瓦剌韃靼兩部的近期戰況,繼而把一封文書雙手呈上,這才垂手告退。有了這個,自然沒有人能質疑他所報的事情是否緊急——在皇帝即將巡邊的前提下,只要是和蒙古人沾邊的事情,一概都是緊急的!
事實證明,永平公主和富陽侯一脈確實是已經被人遺忘,傍晚散衙時分,當錦衣衛下午一度出動,封了豐城胡同長達兩個時辰這個消息傳來的時候,大多數官員還以為是住在豐城胡同的現任豐城侯李賢出了什么岔子。待聽說是李茂青自縊,人們都有些茫然,直到有記性好的人說起永平公主和李茂芳都是自縊,這才引來了一片嘆息。
“先是李茂芳,然后是永平公主,如今又添了這么一個,這一家人還真是鬼上身了!”
“誰說不是?那家里的人都不知檢點,這次出動錦衣衛,準是又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不管是不是見不得人,我看豐城侯都得思量一下挪地方吧?好端端的隔壁老是死人,住得不憋氣?英國公成國公定國公他們全都在什剎海周圍造了園子,豐城侯也搬過去算了。”
路過江米巷前軍都督府門前的時候,張越就看到有人簇擁著豐城侯李賢出來,還有人高聲嚷嚷了這么一句。李賢如今三十出頭,此時正眉頭緊鎖,想來也正惱怒得緊。他無意與人照面,沒停留就帶著人走了。等從西長安街拐到了宣武門大街,找到了那家德生記,他就打發人回去對家里說不回去吃飯,徑直入了其中。他報上姓氏之后,那掌柜立刻滿臉堆笑,先是讓人帶了張布去用飯,隨即就又喚來一個伙計帶他上了三樓。
進了拐角處一間不起眼的包廂,他就看見有人背對著他面墻而立,仿佛正在看上頭的一幅松下采藥圖。他也沒出聲,上前和人并肩站著,看了一會那幅畫就笑道:“袁伯伯莫非是羨慕松下采藥的悠閑自在?”
“自魏晉之后,天下幾無隱士,到了本朝更是如此,再說隱士也要衣食住行,哪來的悠閑自在?否則,也就不會有大隱隱于朝的俗語了。”
袁方莞爾一笑轉過頭來,端詳了張越一眼,隨即就示意他坐下,這才說道:“如今我是貨真價實的榮養,逢年過節的賞賜卻從不曾少過,偶爾也會往四處走動走動。頭一年還會有十個八個人在巷子附近轉悠,后來就是小貓兩三只,如今干脆就只一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所以也能見見你。今天讓你過來,其實只有一件事。我也和你爹說過了,今后那條線完全交給你去掌管,我徹底撂開手,頂多和你爹謀劃著怎么多賺點錢。”
張越本以為袁方是有要事告知,聽了這番話方才大吃一驚。他正要說什么,袁方卻擺擺手說:“不用勸我,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已經賦閑好幾年,對于朝堂大勢的把握必定不如你這個官運亨通的部堂,既然如此,還不如一體交給你。你能夠讓胡七過了明路,自己再掌握一條暗路,這一明一暗就能保你立于不敗之地。這兩樣東西你拿著,但玉佩你帶著走,冊子上的東西卻得在這里記下,然后毀了。我也是剛剛才記下來,這東西記在心里比紙上牢靠。”
接過那枚溫潤卻只是中上品的白玉佩,還有那本薄薄的小冊子,張越抬頭看了看袁方,見他只是欣慰地笑著,他這才點了點頭:“那好,這事情以后我就接下了。”
“你也不必有什么負擔,青樓楚館酒樓飯莊多有各家勛貴的生意,他們的消息渠道往往就是這么來的,只不過我這條線更加縝密罷了。這年頭要做官,最怕的就是耳目閉塞,關鍵時刻沒個預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