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一章喜氣,啞謎 張家這一支雖然比張玉那一支晚遷出祥符開封老家,但既是百年世家,奴婢家人自然不少,更有些乃是幾代執役的世仆。到了京師之后,張攸因戰功封伯,張倬張越父子高中進士,于是這一家方才真正有了屹立于京師權貴之林的本錢,宅子先后擴建了兩次,下人也比往日多了一倍。這其中有朝廷賞賜功臣家的奴婢,有自愿賣身投靠的,有人牙薦來的,更多的卻是親友人家贈予的,便是顧氏屋里如今伺候的兩個,也全都是王夫人所送。
因此,聽到王夫人這么說,顧氏不禁沒好氣地搖了搖頭:“他自個兒把好端端的人放了手,你還惦記著他干什么,留著自己使喚好了。靈犀雖說嫁了人,可這家里的事情又不是不管,嫁了她一個,越哥兒還多饒帶了一個,有什么吃虧的?再說了,先是你,又是惜玉,你們家里今后也不知道要添多少人口,你這些可靠人不留著,以后臨時要尋就難了。”
這時候,張越也笑道:“靈犀伺候了祖母那么多年,又在我身邊照應得妥妥當當;彭師傅教了我這么多年,又助我良多,如今他們兩廂情愿,靈犀有了倚靠,彭師傅有了佳侶,我心里只有高興,哪里還有什么吃虧不吃虧的。祖母給靈犀備了嫁妝,我也早就備好了賀禮,到時候要好好賀一賀,哪里還能收大伯娘你的人?”
“好好好,越哥兒你執拗起來和老爺一個樣。老爺每次說起彭十三,那都是咬牙切齒,可要真有什么事情,卻都是第一個想到他,逢年過節什么都是第一份。要不是那頭犟驢子忠義雙全,早就謀了軍職當官,哪里還會在府中擔一個家將的名義?不是我夸口,他那武藝不比老爺放出去的其他三個家將差,而且心思更細密,老爺一向倚重。”
王夫人心有所悟,說到這里就笑著岔過此事不提,旋即便指了指身旁的碧落:“說起來咱們家里這些個能干得力的大丫頭一個個都嫁了,碧落如今也是我那里得力的管事媳婦,嬸娘之前不是還帶出了一個玲瓏?不過幾年,小的就一個個都接了上來,等他們也一個個都出息了,這才是家族的興旺之道。對了,秋痕和琥珀呢?”
“她們年初從宣府回來就給我磕過頭了。”顧氏看了一眼面色發窘的秋痕和琥珀,莞爾笑道,“不但是她們,超哥兒起哥兒赳哥兒身邊那幾個,也都一起磕過了頭。家和萬事興,起哥兒前些天還給我狠狠教訓了一頓。男子漢大丈夫,英雄愛美人不要緊,但要緊的是擔待,千萬不要學他大哥自以為是瞞著家里金屋藏嬌,結果鬧出天大的風波。當初清遠伯就是毀在一個外邊弄回來的妾手里,于是舉家敗落。咱們家里若有這樣的,那么他就不用姓張了!”
這一番說話到最后卻演變成了教訓,王夫人少不得看了一眼張起。又陪坐說了一會話,顧氏便倦了,大伙兒便各自辭了出去。家里的惜玉才剛生產,但王夫人忖度有丫頭仆婦照料,穩婆大夫也還在,就不急著回去,先到馮氏屋子里坐了一會,商討了一會張赳的婚事。
盡管婚事如今萬事俱備,只等武安侯鄭亨歸來,而且班師詔既然下了,應該那時日就不遠了,但誰也說不準顧氏能否撐到那時候,這竟是她和馮氏心中最大的隱憂。
從馮氏那邊出來,王夫人想起前日得了一封張輔的家書,如今皇帝班師的時間又已經有了準信,因此她便索性帶著碧落往張越那里去。才進院子,她就聽到了一個大聲嚷嚷。
“氣死人了,姐姐,姐夫,你們評評這個理,萬大哥之前幫忙分明是因為敬慕爹爹,后來也常常來請教學問,和我有什么相干,岳大叔他們可惡不可惡,竟然編排這些亂七八糟的話!我…我早就說了一輩子不嫁人,好容易有了這么疼我的爹娘,我才不要嫁!”
辨出是小五的聲音,王夫人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馮遠茗畢竟是脾氣古怪,平日無事不喜歡上國公府,常常是小五來哄著天賜用藥浴,就是針灸也都是她一手包辦,因此她那個寶貝兒子極其黏著這位五姨。小五什么都好,偏是這執拗的脾氣讓人頭疼,這會兒也不知道又是為著什么嘀咕。
“你既然都知道岳大叔人嘴碎了,還惦記著他的話干什么?爹娘都還沒把你許給人家呢,你就在這里大吵大嚷說什么不嫁人,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心虛看上他了!瞪什么眼,你就不知道一句話叫做此地無銀三百兩?你聲音那么大,需得知道隔墻有耳,要是鬧到人盡皆知,到時候你就是不想嫁也得嫁。”
聽到杜綰這話,王夫人終于忍不住笑了。見門口那個侍立的小丫頭也是捂著嘴笑得直不起腰,她也不責難,索性自己打起簾子進了屋。跨過門檻四下里一看,但只見小五漲得臉色通紅,杜綰滿臉促狹,張越則是站在那里懷抱雙手似笑非笑,那氣氛殊為詭異。她乃是過來人,此時一下子就明白了,面上的笑意不覺更深了些。
“越哥媳婦還真是說得沒錯,這隔墻有耳,你聲音這么大,我就是不想聽也聽見了。小五,要真是你家里下人嚼舌頭,你回頭稟告了你爹和你娘,不許那個人再上門就是了。你爹娘那么疼你,這點小事情還會不答應不成?”說到這里,看見小五面色大急,王夫人不禁莞爾,旋即打趣道,“看把你急的,就算是真的喜歡,那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么?你平日那么大方爽利,這時候反倒忸怩了?”
此時此刻,小五的臉色就好似煮熟的蝦子似的,紅撲撲得異常嬌艷。重重一跺腳后,她越發覺得滿屋子人全都是戲謔可惡的樣子,于是便氣咻咻地說:“我去瞧瞧老太太,不和你們說了,就知道胡說八道,你們全都欺負我!”
看見小五一溜煙地撞開簾子出了門去,張越不禁忘了這會兒王夫人還在,立時哈哈大笑了起來。不但是他,杜綰和小五相處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又羞又急的表情,此時嘴角便露出了一絲掩不住的笑意。已經定下婚事的靈犀一面暗笑小五硬撐著,一面想著那個面上大大咧咧,其實卻極其細心的漢子,心中亦充盈著一種幸福。秋痕更是笑得連眼睛都瞇在了一塊,忍不住和旁邊的琥珀咬起了耳朵。
“若真是事情能成,這一對真是天作之合呢!”
瞧見這一屋子喜上眉梢的模樣,縱使王夫人也覺得高興,卻是不得不輕輕咳嗽了一聲。等到這一個個人趕忙收起了笑容,張越更是扶著杜綰站起身來,她方才擺了擺手道:“剛剛在嬸娘那里都已經行過禮了,眼下還那么拘束干什么!我不過是一時興起過來一趟,想不到竟是聽到了這么一樁…若成了,近些日子喜事無數,加在一塊說不定能把老太太的病氣一并沖了!”
發現屋子里頓時安靜了下來,她暗自后悔自己不該哪壺不開提哪壺,連忙岔轉話題道:“昨日老爺讓人捎帶了一封家書回來,那時候大約皇上還沒提班師的事,所以他只說起皇上為和諸軍同甘共苦,下令軍士吃什么,他也吃什么,一群將軍們自是紛紛仿效。不過好在之后就是諸將獻捷,除了獻俘之外,還獻上了俘獲的馬匹牛羊和輜重。我看了信就猜著班師不遠,今天消息一傳來,果然真是如此。皇上已經三次北征大勝,這回總該太平了。”
當聽到馬匹牛羊這四個字,張越登時恍然大悟。這些天來,他總感到心里有一團迷霧不曾劃開,此時此刻終于明白了。之前大軍出應昌到達阿魯臺老巢的時候,就在那些帳篷附近俘獲了阿魯臺沒能及時帶走的一批牛羊和馬匹,如果再加上在朵顏三衛俘獲的牛羊,哪怕發還給兀良哈人一部分,但在后運軍糧不繼的當口,大軍的日常所需也應該可以保證。
“越哥兒,老爺那信上還提了一件事,說什么要緊得很,結果把我弄糊涂了,今天只好讓你幫我參詳參詳。”
王夫人見張越回過了神,便回憶了一下那封信,繼而就說道:“老爺說,之前諸勛貴射獵比賽的時候,因數箭全中,他和安遠侯寧遠侯一并拔得頭籌,事后御馬監的劉公公送來了皇上額外賞賜的一張寶弓。他說記得去年過年的時候皇上曾經賞過一袋子御賜的雕翎羽箭,讓我尋出來,說什么皇上回京之后還要在西苑比試騎射,他到時候要用。我也記不清了,特意到庫房里頭去翻找了一回,卻發現壓根不是什么羽箭,而是皇上賞賜給天賜的一副小弓箭,還有長命鎖。我眼下就犯難呢,是東西遺落,還是老爺記錯了?”
忖度片刻,張越便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頭。張輔送信回來的時候,戰事并不吃緊,但畢竟還在北征的節骨眼上,送家書恐怕也得皇帝首肯。張輔向來是極其謹慎的性子,這信上含含糊糊羅羅嗦嗦說不定就是有其他意思,更何況里頭還提到了御馬監太監劉永誠。
“大伯娘,去年過年的時候宮中派來頒賞的是誰?”
“是誰…”王夫人這下子頓時為難了,她管著一大家子的事,一年到頭也不知道要見多少宮里人,哪里記得這許多,仔仔細細想了老半天,她最后仍是沒有半點印象,不禁更是擰緊了眉頭,“都是一年多前的事情,能尋著東西是因為有簿子登記,可這人…”
旁邊一直聽著的杜綰這時候便笑著插話道:“大伯娘,那次您過年的時候來看過我,說起皇上特意賜給天賜一張小弓,還有配套的一袋子木箭,希望他日后子承父業好上陣殺敵的事。我記得您還提到來頒賞的乃是提督東廠兼著司禮監少監的陸公公。”
“哎,我說過這個?”王夫人又驚又喜地一拍巴掌,隨即笑道,“你這么一講,我倒是有了些印象,沒錯,應該就是他!越哥媳婦你真是好記性,我只提過一回的勾當你也能記在心里…哎呀,照越哥媳婦你這么說,去年是真沒有賜過什么雕翎羽箭。越哥兒,你問這頒賞的是誰,難道是這一條還有什么其他意思?”
“我只是尋思大堂伯信上提了劉公公,所以隨口一問而已。”張越此時約摸猜到了張輔的啞謎,心想這是不是張輔聽說了些什么。只是這些話他不好對王夫人點明,便笑著說道,“綰妹的記性一向極好,她既然說了,那就肯定沒錯,足可見大堂伯只是純粹記錯了而已。如果不信,等他回來您問一問,他保管會一拍腦袋說自己糊涂。”
王夫人原本只是心里嘀咕,這會兒張越既是如此說,她心里頭的疑惑便少了一半,繼而就沒好氣地搖了搖頭:“我昨天幾乎把家里的庫房翻了個遍,要真是他記錯了,我還真是白費了功夫。不過只要沒事就好,沒來由丟了御賜的東西,就好比你上次的天子劍風波,他這個國公也吃罪不起!”
這個比方實在是…不過,御賜的東西確實是難伺候。瑞慶堂后堂自打掛上皇帝賜給他的那幅字,大管家高泉只要在家,哪一天不去看個十回八回的?
哭笑不得的張越眼見王夫人又拉著杜綰到了里屋去,也不知道說些什么悄悄話,他索性坐在那兒思量了開來。雖說回京不過幾天,胡七那四個他又都撂給了袁方去用,但家里既是世家大族,有的是打聽消息的渠道,連生連虎這兩個好事的打聽到的事情就已經足夠了。
比如說,陸豐在今夏最熱的時候中暑,可如今已經入秋,他居然一病就是一個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