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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四章 只一個等字

第六百六十四章只一個等字  南京應天府學在貢院街正中,隔壁就是南直隸貢院。應天府學教授不過從九品,因舉薦得了這個位子,卻是并無功名,但學問文章倒很是扎實。這天他率著訓導和其他學官在門口迎了張越這個應天府丞入內,陪著四下里轉了一圈,又呈上了月考的厚厚評卷。

  張越隨便翻了幾張紙,見字跡無不是方正有力的沈體,心中不禁嘆了口氣,再看那些文章多半是經義透徹卻空無一物,他自是沒多大勁頭。盡管有心說兩句,但見這些教授訓導個個都是五十開外鬢發斑白的年紀,他自忖初來乍到,也就把滿腹的話壓了下去,只欣然點頭道:“江南文華重地,每逢會試,金榜題名者不知凡幾,還請諸位今后教導出更多才俊來。”

  他不過是隨口說上一句客套話,但下頭的眾人卻俱是欣欣然。在他們看來,應天府學既然曾經是天子腳下,自然在南直隸乃是頭一份的。于是,一個老訓導就捋著胡須笑道:“張大人放心,這府學的生員每月一小考一年一大考,但凡不用心的都早早開革了出去。俗話說頭懸梁錐刺股,只要人人發奮苦讀,等到后年鄉試時,必然能有上佳表現!”

  此話一出,頓時人人附和,張越也點了點頭,心里卻想著另外一件事。如今乃是官府儒學最盛的時期,民間書院在江南一帶雖零零落落有一些,聲勢卻遠遠不及這些官學。他掌管應天府學,倒是可以把自家族學那些學生拉到這里兩相印證,但這種動靜卻實在是太大了,因此他先讓陳夫子去帶他們拜訪那些江南的民間書院,順帶交流交流。倘若日后有機會,讓天下儒學學子都能夠多多往來走動,這倒是一件大好事。

  由于張越年輕,聽過他名聲的那幾個教授訓導原本還擔心他銳意十足指手畫腳,如今見他聽得多說得少,擺足了一幅謙遜態度,他們自是松了一口氣。于是,當張越提到想讓李國修和芮一祥兩人在這里旁聽一個月時,眾人都是滿口答應。

  眼看已經是快晌午了,張越被幾個老夫子盛情挽留,不得已留在這里用了午飯。等到離開應天府學時,他忖度衙門那邊沒什么要緊事,再加上心里還有些想不透徹的地方,便索性帶著幾個隨從在街上轉轉。

  如今雖說過了正月頭幾天,但不久又是元宵節,因此大街上還沉浸在過節的氣氛之中,偶爾還有小孩子在放鞭炮。看到那些孩子拍手叫嚷笑得極其開心,張越忍不住想到了自個留在京城的女兒,心中不禁思念得緊。由于此次出京就是接近臘月,路上來回麻煩,再加上父親張倬早吩咐過,他就沒有再費神讓人送節禮回去。只在前兩天讓人捎帶了一些禮物給英國公張輔,其中便夾雜著朱瞻基要的東西,同時還有關于下番官軍的措置。

  “張老弟!”

  聽到這聲音,張越就停下了馬,循聲望去,看見不遠處一個健碩漢子引馬而立,赫然是朱瞻基提過的那位府軍前衛魏指揮使,他連忙策馬靠近前去。別人叫得親熱,他便含笑點頭道:“魏兄回來了?我前些天上門拜訪,聽說你出城練兵去了,于是只給嫂夫人送了節禮。”

  魏知奇如今是南京府軍前衛指揮使,聽著仿佛是平調,卻和從前在北京時的待遇大相徑庭。同是有府軍前衛四個字,那會兒他是皇太孫親信,不論賞賜還是祿米等等都是頭一份,上門巴結的人不知凡幾;如今他家卻是門庭冷落車馬稀,大過節的被攆出去練兵,這苦楚可想而知。此時聽張越這么說,他連忙打蛇隨棍上。

  “我都聽家里人說了,難為這會兒你還記著我。”一面說一面指了指前頭說,“既然你之前撲了個空,眼下還早,索性到前頭我家里坐坐如何?”

  橫豎眼下無事,張越自不會有異議。等進了魏家那座狹窄的小宅院,到了正廳坐下,他便直截了當地說:“魏兄不必因為到了南京便覺得前途蹉跎,我前時來并不是自己一個人的意思,實是太子殿下讓我來瞧你一瞧。雖說這南京不比京城,魏兄還請放寬心,只一個等字,太子殿下不會忘了你。”

  原本把張越請來,魏知奇只是想探聽消息,順便訴訴苦衷,誰知道會聽到這樣一句出人意料的話。想到那位尊貴的皇太子還記著自個兒,一時間,他這些天被人忽視的鳥氣仿佛一下子出得干干凈凈,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股難以名狀的興頭。

  “張老弟,多謝你告訴我這么一句要緊的話!嘿,雖說南京府軍前衛足足有四個指揮使,但我也不是吃素的。以后你要是有什么籌謀,盡管找我去辦!”

  揚州乃兩淮重鎮,富庶繁華自不在話下。相比蘇松以田賦甲天下,如今的揚州卻是因一個鹽字在整個江南赫赫有名。天下都轉運鹽使司共有六處,淮鹽素來為諸鹽之冠,南直隸、江西湖廣以及河南大部,行的都是淮鹽。縱使是用長蘆鹽的京師,也有不少北遷的權貴用慣了淮鹽,不惜重金去買。因此,但凡地道的揚州本地人,或許會不知道知府衙門在何方何地,卻絕不會不知道兩淮鹽運司的衙署。

  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的衙署位于運司街,顧名思義,這大街的名字就是因衙署而來。相比大多數坐北朝南的衙門,衙署門廳卻是坐西向東,懸山頂上鋪著筒瓦,面闊三間,進深五檁,脊高兩丈有余。大門前有石獅一對,兩旁則是貼著各式榜文的八字墻。由于如今盛傳開中鹽有變,不少商人都擠在衙門外頭等批文,這議論聲不絕于耳。

  相比正門的喧嘩聒噪,衙門后頭的火花巷就顯得安靜多了。畢竟,后衙乃是家眷們住的地方,因此雖有不少攤販在這兒賣些針頭線腦或是小吃之類的東西,卻都不敢過分高聲。只是,進進出出的除了丫頭媳婦和婆子之類的下人,偶爾也有看似不起眼的馬車。熟悉內情的人們都知道,這些車上下來的人大多比堵著前門的商人要緊多了。

  然而,這些天后門口進出的馬車卻漸漸少了,那些小販雖說不可能聯想到新君登基的那一條條政令,但都敏銳得察覺到府中的動靜有些不對,于是一閑下來就暗自閑磕牙,偶爾還對出來買東西的下人們問上幾句,也好作為回去向人炫耀說事的本錢。此時此刻,一個賣五彩繡線的貨郎一面向一個中年媽媽殷勤兜售,一面拐彎抹角地探問,到最后終于急了。

  “李媽媽,就看在我常來常往的份上,您好歹透露一些!誰都知道您這家里的人是最大方的,萬一大人真的要遷調其他地方,我也得早點想著挪地方不是么?”

  那李媽媽卻是只板著臉,半晌才說道:“就是有那天,也是我們預備著,和你這個小猴兒有什么相干?好好做你的生意,少打聽這些有的沒的,小心惹禍上身!”

  就在她選好了幾色絲線,正在數銅子的時候,忽然就聽到巷口那一頭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她聞聲看了過去,見是一騎人風馳電掣地奔了過來,在后門口處利落地跳下,不禁皺了皺眉。待到那人側過頭來,她恰好看清了那人的臉,一驚之下隨手抓了一把銅錢與那貨郎,也顧不上多了還是少了,揣上那絲線就急急忙忙走上前去。

  “彭師傅!”

  彭十三正打算找個人帶信進去,聽到這聲音就轉過身子,上下一打量,他就隱約認出這仿佛是王勛亮正室羅氏的身邊人,當即點了點頭:“還請嫂子進去報個信,我有急事。”

  “太太打徐州回來之后就一直在念叨,總算是有了消息,看到您指不定多高興呢。”李媽媽笑容可掬地微微屈膝行禮,隨即就抬手把人往里頭讓,口中又說道,“您又不是外人,哪里還要什么通報,既是我正巧撞上,自然是直接帶您去見太太。”

  她一面說一面吩咐門里的一個婆子出來照管那馬,又使人往里頭去知會一聲,然后就把彭十三帶到了里頭,一路少不得絮絮叨叨說著這些天外頭的情形,語氣卻是憂心忡忡。聽著這話,彭十三想起出京前張輔的吩咐和南京那一頭的情形,忍不住搖了搖頭。

  自家老爺都已經是那樣的高位了,卻反而成了一塊最鮮明的靶子,連出手都是難能。

  因王勛亮在都轉運使任上一干就是十年,因此這鹽運使司后衙幾乎就成了他的家,幾經修建之后,赫然是典型江南官宅的模樣。雖因朝廷制度不能小橋流水,但內中花園游廊穿堂等等一應俱全。彭十三先頭來過一兩次,但畢竟是多年前,此時走在其中,隱約只覺得仿佛加了幾處屋子。等進了一處月亮門,卻有一個面相精干的中年人迎了上來。

  “林管家?”

  “李媽媽,勞動你帶路一趟。老爺聽說彭師傅來了,專程讓我在這等,說是直接請到書房說話。你給太太捎一句話,請她稍安勿躁。”

  既然都這么吩咐了,李媽媽也不好再說什么,對彭十三打了個招呼,又福了一福,隨即匆匆離開了去。彭十三倒無所謂去見哪個,只那林管家和李媽媽完全是兩個性子,一路上悶葫蘆似的埋頭帶路,等到了書房門口,他輕輕推開了門,隨即就侍立在了一旁。

  揚州雖富庶,卻是最講究風雅,因此王勛亮盡管不是什么學富五車的文壇俊杰,書房卻是極其考究。對著正門的墻上掛著一幅紫竹桿白綾裝裱的《東坡懷赤壁》古畫,角落的高幾上擺著一只鈞窯彩繪美人花瓶,旁邊則是四扇大理石屏風,上頭雕著些飛禽走獸的祥瑞圖案。彭十三素來不耐煩這些,只掃了一眼就繞了過去,就看見王勛亮已經是站在了那兒。

  王勛亮年近五十,由于在這兩淮富庶之地一干就是十年,上升無望日子無憂,因此身子發福,臉頰亦是圓滾滾的,那眼睛仿佛也一直陪笑一般,看上去沒什么威嚴。因他是王夫人的堂兄,這關系說不上多少親近,但畢竟是正經親戚,彭十三便上前行禮,稱了聲舅老爺。

  他這腰剛剛彎下去,王勛亮就連忙上前攙了。他往日固然是長袖善舞極其善于說話的人,這時候卻顧不上那些場面客套。把彭十三請了坐下,他便咬咬牙直截了當地問道:“老彭,之前內子見杜宜人時,聽說小張大人病了,不知道如今可好了些?說一句實話,我知道我家那孽畜是混帳,可我只有這一個兒子,英國公遠水救不了近火,所以我只能指望他了。”

  “回稟舅老爺,少爺說了,此事他會竭力周全,還請您多多放心。”彭十三一面說一面從靴子里抽出一張紙片,信手遞了過去,“還請舅老爺看看這個。”

  盡管得了保證,但王勛亮哪里能真正放心,仍是患得患失。伸手接了東西,他匆匆掃了一眼,面色頓時變得煞白,就連一顆心也是不爭氣地噗嗵噗嗵跳得飛快。死死抓著扶手深深吸了幾口大氣,他這才定下神來,卻是再也忍不住心頭怒火。

  “欺人太甚!”

  罵過之后,他明白僅憑自己決計是難以翻轉此事,再一想張越竟能神通廣大弄到這種東西,心頭又有些駭然。只他如今唯一的兒子身陷囹圄,朝中又有鹽政歸改的風聲,他已經是窮蹙無法,因而只能把那些顧慮都丟在了一邊。畢竟,什么都沒有兒子重要。

  他的品級只比張越高一級,再加上有事相求,因此在彭十三面前也不好托大稱張越一聲賢侄,于是便含含糊糊地問道:“小張大人既然讓你送來此物,可還有其他什么話說?”

  “這事情是南京錦衣衛自作主張干的蠢事,少爺如今得到了消息,這邊錦衣衛立馬就會有變化,所以那劉俊不足為懼。舅老爺那位公子的首尾,少爺一定會設法,所以,趁著過年,舅老爺不妨讓人往南京走一趟,只管先放低姿態敷衍著,態度不妨軟和一些,哄得那劉俊得意忘形最好。少爺說,只一個等字,舅老爺放寬心,事情很快就會扭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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