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二章雪中聚散 十月的北京已經下了第一場雪。顧氏的大祥祭祀便在這大雪飄飛的日子中開始了,一家上下在作為長房長孫的張赳領頭下,在小祠堂中供奉了蔬果供品,念及這位老祖宗的昔日好處,眾人又是好一陣痛哭。聽著那悠揚的祝詞,張倬想起顧氏臨終遺愿,不禁百感交集。
“日月不居,奄及大祥,夙興夜處,小心畏忌,不惰其身,哀慕不寧,敢用潔牲柔毛,粢盛醴齊,薦此祥事,尚饗。”
如今家中上下萬事順遂,孫輩也都已經獨當一面。張越年紀輕輕已經要外放布政使,張赳也已經選了翰林庶吉士,而且即將成為父親;張起因父親張攸的戰功,擢升府軍前衛指揮僉事;張超雖不曾挪動,但在通州衛中總算立穩了腳跟,人也日漸穩重。看著念誦祝詞行禮如儀的張赳,他更想起了張越說過張信有意等服除喪滿之日便搬出去住,他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旋即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
兒子長大了,他只要等著張越日后有了出息誥封三代便好!
由于追奪朱高煦王爵之位,自漢世子朱瞻垐以下諸子,自然是全都褫奪了王位,幽禁于西苑別殿。而在朱高煦死后遲遲沒有動作的趙王朱高燧終于有了反應——在各州府清查朱高煦殘黨,又是斬首又是連坐又是戍邊等等一系列雷霆措置后,他這才慌忙給朝廷上了奏表,卻是立刻和朱高煦劃清了界限,又落井下石地指責朱高煦早存叛逆之心,然后表了忠誠。
只是,朱瞻基怎會愿意輕輕放過另一個居心叵測的叔父,收到奏表之后就親筆答書,命駙馬都尉廣平侯袁容持書前往,其中不但額外捎帶了漢趙兩王昔日往來的書信,而且還有群臣請問罪趙藩的奏表。然而,等到袁容返回的時候,帶來的便是趙王朱高燧重病以及趙世子朱瞻塙“薨逝”的消息,以及朱高燧上書請還常山護衛及群牧所、儀衛司官校的奏表。聞聽趙王府已有夫人產下一子,朱瞻基在吩咐禮部派人吊祭治喪之后,立刻封了那個襁褓幼兒為世子。據傳“病倒在床”的趙王接到這喜訊的時候淚流滿面,卻不知所悲為何。
知道趙王朱高燧不過是在等死,朱瞻基自然就撂開了手。由于錦衣衛如今又興大獄,之前因倉促登基而沒來得及查看錦衣衛獄的他少不得把錦衣衛詔獄的犄角旮旯里頭都掃了一遍,放出了孫汝敬等好些人,最后一個得到赦令的便是被朱高熾下令打了個半死的李時勉。雖說昔日奏折已經找不到了,但當得知李時勉上書勸皇帝“暗中不宜近妃嬪,皇太子不宜遠左右”,原本起意殺了李時勉的朱瞻基這才回心轉意,官復李時勉侍讀學士。
林林總總一長串事情辦完,登基數月的新天子這才把目光轉向了朝中。由于登基時倉促,四夷屬國都來不及拜賀,如今到了年底,本就是各國紛紛來賀的時節,因此,萬世節帶來了瓦剌韃靼各部的使者,貢馬五百余匹,這自然讓朱瞻基龍顏大悅。便殿接見萬世節時,他頗感興趣地詢問了這一年在塞外的見聞,本就是妙語如珠的某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大好機會,將那一路見聞經歷等等娓娓道來,最后又奉上了《出塞記》一冊。
盡管有金幼孜昔日從朱棣出塞所作的《東征記》珠玉在前,但萬世節這本書卻是別出心裁,盡是些言辭幽默的散文札記,對諸般地理山貌亦是描寫得有趣,朱瞻基讀著倍感親切,等到敘功授職時便吩咐進兵部職方司郎中,封贈其父母妻室,又以出塞苦勞賜萬世節白金五十兩,鈔三千貫。麾下石亨襲封寬河衛指揮僉事,程九升司禮監正五品監丞,其余一應將士盡有恩賞,這也讓千辛萬苦才把幾乎所有人都平安帶回來的萬世節長舒一口氣。
趕在臘月封印之前,張越終于接到了自己的新任命——授廣東左布政使,年后上任。
西長安街大慶壽寺。
既非初一,又非十五,天上又飄著鵝毛大雪,年末的大慶壽寺中并沒有多少香客,只是照例在門前擺了舍粥和舍衣裳的棚子。只如今天子即位加恩天下,頭一條便是收束流民,而京城里頭的貧苦人也多半不愿冒著大雪來要上一碗熱粥和一件破衣裳,因此棚子前頭也是冷冷清清。當幾輛馬車先后在山門前停下時,知客僧自是極盡殷勤地迎上前,認出下了車的朱寧,他立刻明白這就是周王公館派人吩咐的賞雪了,連忙殷勤地引人進去。
盡管大慶壽寺也是有名的大寺廟,但再大的寺廟在逢迎皇家人上頭都是不遺余力,因此陳留郡主朱寧的到來自然是驚動了住持,不一會兒住持便帶了好些高僧前來迎候。朱寧從前就常常來這里禮佛敬香悼念亡母,此時便一一和這些老和尚打過招呼,旋即便說自己只是帶人游玩,笑著打發了他們,這才熟門熟路地在前頭帶路。
入寺之后,天上的雪漸漸下得小了些,因此眾人都解下了外頭的蓑衣,只是三三兩兩共傘而行。朱寧身著一件白狐皮金線繡百鳥朝鳳紋樣的鶴氅,旁邊的孟敏則是朱寧送的一襲素色姑絨面子潞綢里子的斗篷,兩人共打一頂青色油綢傘,彼此親密得緊。一旁的杜綰和小五則是一模一樣的銀鼠披風,這是張越之前在山東弄到的皮子,姊妹倆前些天一同親手縫制的,恰是一人一件,小五高高給杜綰打著傘,嘴里就沒停過說笑。再后頭便是擠在一塊兒的翠墨琥珀秋痕靈犀等等,一路走著但只聽鶯聲燕語不斷。
走在后頭的萬世節見她們那歡喜的模樣,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賞花賞雪賞美人,這大冷天有這一遭,也不枉冒雪出行了。”
“萬大哥,你都是娶妻的人了,還敢這么口無遮攔?”
聽到方敬這取笑,萬世節不禁哂然一笑,得意洋洋地說:“人生在世,這做事情不能恣意也就算了,要是連說都不能說,豈不是最最難受?再說了,我這可是夸她們,這雪地素衣襯著一位位美人,正是賞心悅目,難道你瞧著不高興?”
方敬畢竟還小,聽得頓時鬧了個大紅臉,一旁的張越瞧見他取笑別人不成反而自己訕訕的,不禁笑了起來,招招手把人叫過來之后就說道:“我年后去廣東上任,你跟著我一塊去如何?雖說科舉是要緊的,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出去看看總比閉門造車強。”
今年三人參加會試,卻只有自己落榜,方敬原本有些灰心喪氣,但今天被大伙兒叫出來散心,他心底卻是極其歡喜的。此時聽到張越這建議,他不禁有些躊躇,思量了好一會兒方才點點頭說:“好,我就聽張三哥的。在京城悶了這么久,我也想出去走一走。”
方敬說完話,前頭的小五就招招手把他叫了過去。看見他一走,萬世節少不得沖著張越豎起了大拇指,隨即便皮笑肉不笑地說:“那么多布政司里頭,除了交阯是誰也不愿意去的地方,其他有的是上等肥缺,你特意挑了個廣東,可是有別的企圖?要我說,如今海禁雖說還只開了寧波一地,但你這一去,廣州市舶司也差不多該開了吧?”
“廣州面臨南海,下番往來等等原本就方便,又設了市舶司,這里不開海,哪里開海?倒是你,既然接任了職方司郎中,北邊的事務就得靠你了。諜探司不用說都是你管,就連開互市等等,也得是你出面。無論韃靼瓦剌都是貪心不足,你肩上這擔子不比我小。”
“天塌了有高的人扛著,雖說我比你矮半截,但你既然走了,我少不得扛一扛!放心,和那些老大人打交道的本事,我不會比你差!”萬世節豪邁地聳了聳肩,隨即便和張越勾肩搭背,又擠了擠眼睛說,“誰讓咱們既是同年至交,又是連襟兄弟?”
“喂,你們兩個家伙盡在后頭嘀嘀咕咕,可是在商量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聽見這突然一聲暴喝,萬世節這才抬起頭,卻看見小五已經風風火火地跑到了面前,正雙手叉腰氣咻咻地盯著他。瞧見她腦袋上的銀鼠臥兔有些歪了,頭發上也沾了好些雪花,他不禁笑了起來,自然地伸出手在上頭撣了撣,隨即又趁其不備在頭頂上拍了一巴掌。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怎么知道你們不是在前頭商量什么見不得人的事?看你這模樣,快成母老虎了!”
“誰是州官,你敢罵我母老虎!”
瞧見這一對夫妻須臾便鬧成一團,張越不禁莞爾,當即快步上前鉆到了杜綰的油傘底下。此時此刻,朱寧也拉著孟敏折返了回來,瞧見小五不依不饒地從地上抓著大把雪團要往萬世節領子里塞,她不禁笑得前仰后合,最后才嘆道:“也只有萬世節這樣的性子,才容得下小五,也虧得她沒有公婆要奉養伺候。不過,這丫頭以后若成了婆婆還這脾氣,我才服她!”
張越因笑道:“郡主可敢和我打個賭?我敢說,她就算膝下兒孫滿堂,也決計是這個脾氣!”
一聽這話,朱寧頓時歪頭瞧著張越,旋即對杜綰問道:“綰兒,你說呢?”
“別人我不敢說,可是小五…”杜綰莞爾一笑,這才搖搖頭道,“有世節那樣護著她,又不會有其他的挫折險阻,她這輩子一直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孟敏也在一旁笑著點了點頭:“小五的性子便是如此,若改了也就不是她了。都說女子嫁了人便如同變了人,可看看她就知道,天下終究有特例,有不同的人。”
“哎呀,真是沒意思!這樣看來便是必輸之賭了,我可沒興趣。”
朱寧無可奈何地一攤手,竟是單身走出傘下,徑直在雪地里往前走去。佳偶天成,平安喜樂,人生能如此,夫復何求?只是,她不能選擇出身,亦不能背棄養育她疼愛她的父親,總得維護周王府周全。既然生來便享受錦衣玉食,那么就是要付出代價的。
“寧姐姐,外頭都這么大雪,你居然就這么光著腦袋在下頭走!”小五撐著傘追了上來遮住朱寧,這才抓著她胳膊擠擠眼睛說,“剛剛姐夫還取笑我,真是太可惡了!待會兒在寧馨居里頭賞雪喝酒,咱們讓姐夫舞劍怎么樣,別看他文縐縐的模樣,聽說劍法是跟著彭大哥學的,一板一眼很不錯呢!”
朱寧聞言一愣,轉過頭去一瞧,卻只見后頭的人已經是分作了另外好幾撥,杜綰和孟敏手挽手在一塊,而張越則是不知道和翠墨正說著什么,彭十三仍是不緊不慢吊在最后。想到從孟敏那兒聽說過這丫頭的身世,如今總算是大仇得報,她不禁嘆了一口氣。
寧馨居乃是大慶壽寺中一座雅靜幽深的精舍,前頭便是一座臘梅林。別的季節不過是多幾分綠意,但如今時節,枝頭上卻已經有些花苞綻放了開來,雖只是零零星星灑落在林間,但在一片素白中卻是顯得格外耀眼。早就等候在這里的周王府下人早已準備好了炭盆茶水點心等等,眾人一一坐下,等喝了熱茶緩過氣,卻都各自默然了下來。
除了萬世節和小五夫婦仍留在京城,張越杜綰會帶著秋痕琥珀和彭十三靈犀前往廣東,朱寧則是要趕回開封侍奉病倒在床的周王朱橚,孟敏和翠墨打算回白沙莊,替孟韜孟繁兄弟打點將來的婚事,以后要再聚齊這么多人,竟是誰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
平日都是萬世節這個最善于插科打諢的活絡氣氛,或者是嘰嘰喳喳的小五打破寂靜,但這會兒看到他們都沉默不語,張越只得自己站起身干咳了一聲,舉起茶杯笑道:“雖然有句話叫做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但我更信奉另一條,那便是有緣千里來相會。若是有緣,咱們將來還能像現在這樣這么高高興興聚在一塊!今天以茶代酒,我敬大家一杯,便算是提前敬了這離別,也是為了將來的相見!”
他這一說,小五立刻擦了擦眼睛,也跟著站起身來,這么一來,人人都暫時消去了心頭愁緒,齊齊舉杯之后,以茶代酒喝了這一盅。等到再次坐下,小五少不得攛掇著張越去舞劍,又拉了萬世節在一旁幫腔,被鬧得沒辦法的張越只得拿著自己的佩劍下場。
起初,那劍勢極其緩慢,一上一下顯得很有些艱澀,但漸漸就靈動了起來。銀裝素裹的雪地配上銀光颯然的寶劍,那股子銳氣仿佛撲面而來,就連最初只是當玩笑的眾人也都安靜了下來,各自饒有興致地看著。角落中的彭十三抱著手站在那兒,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不知不覺的,他想到了自己當年剛到開封的情景,想到了那時候的瘦弱少年。
寺中西南的毗盧閣上,一襲麻葛長衫的袁方正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寧馨居前草地上的這一幕,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容。許久,他感覺到有人在自己的肩膀上輕輕批了一件披風,便頭也不回地說:“這毗盧閣能夠俯瞰皇宮,遲早是要拆的,如今倒是便宜了咱們,上前一同來看吧,以后怕是再沒有這樣的好機會了!”
聽到咱們這兩個字,林沙頓時愣住了,但腳下情不自禁地上前了兩步。扶著那簇新的木質欄桿,她只覺心里異常歡喜,落在遠處舞劍張越身上的目光亦是極其柔和。
正是因為昔日遇上了他,才有了今日的林沙,她這輩子已經知足了。
袁方輕輕按著胸口,仿佛能感受到那枚貼著心的玉指環。正像張越說的那樣,他已經可以安安穩穩在家里享福,不必再提著這把老骨頭在外頭拼命。昔日初見時,那不過是個青澀少年,如今卻已經威名赫赫,足夠獨當一面,他也能放心了。
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