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市舶司盛于元朝,到了明初洪武帝的那會兒卻廢了原本繁華昌盛的地方一下子變得冷清了下來,直到永樂初年再開市舶司,朝貢使一撥接著一撥,榷場博買吸引了無數商人和民眾,這才漸漸恢復了從前欣欣向榮的景象。
市舶司所在的碼頭和榷場在城東一個荒僻去處,但隨著朝廷為了迎接朝貢使而興建了不少房屋館舍,周圍的大街小巷也漸漸沾了光。酒樓飯莊和各色店鋪猶如雨后春筍一般拔地而起,典當行之類的也是開了好幾家。每當各國朝貢使抵達的時候,無數店鋪就會陡然之間擠得爆滿,甚至連無數貧民都會到榷場周圍碰運氣。然而,如今雖說真臘和滿刺加兩國的朝貢使剛剛抵達,但人們的話題卻在另一件大事上。
“燒了十一艘船,殲敵三百二十一人,活捉了兩百三十二人!”
“誰能想到,皇上竟是派了巡海捕倭的總兵帶兵下來,岸上的幾個千戶所都出動了!從前只聽到過倭寇又殺了多少多少人,可很少聽說過這樣的大勝!”
“還大勝呢,要不是那些上海縣守城營的弟兄們足足守了一晚上,幾乎拼光了一小半的人,那天晚上城里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沒命!幸好那位張知縣臨危不懼,捕快差役竟是全都派出去了,這才勉強維持了下來!”
“你們知道什么!要不是那天晚上正好有一位錦衣衛的大人物在城里,到了縣衙發號施令,然后又親自坐鎮東南邊截擊倭寇,后來援軍來得及時,這會兒上海縣早就完了!”
靠近榷場地醉鄉樓乃是這附近最好地酒樓之一,此時二樓一桌桌的客人就有好些都在熱議著這樣一個問題,同時關心著這開海禁是否會無疾而終。就是這么幾天,風聲就有些變化,說是如今尚未正式開海禁,倭寇便肆虐沿海,若是開海禁則更了不得。這無疑讓消息靈通的商人們憂心忡忡,一想到才露頭的財路就會斷去,有些人的聲音便忍不住大了起來。
臨窗的一張桌子旁此時也正坐著三個客人,瞧上去年紀最小的張越穩穩當當居中而坐,馬欽久則是滿臉局促,縱使喝酒吃菜也都是小心翼翼。陪末座地方青雖然心中有事,但他畢竟和張越打過的交道更多些,面色還算從容。
雖說王全彬那天天亮蘇醒過來之后就氣急敗壞地帶著人走了,但馬欽久在思量再三之后還是留了下來。即便他這個商人這年頭地位不高,可他還不至于被人罵作狗東西還無動于衷,思來想去就想試著能否在張越身上打開突破口。等到出發時看到楊家的女婿方青也跟了來,他更是感到自己的選擇沒錯。
這會兒他說話極其小心,眼睛一直都在瞥看對方臉色。
“張公子。這寧波府我來過好幾回。権場這邊熱鬧歸熱鬧。卻少幾分雅致。話說回來。對面那座天香閣比咱們所在地醉鄉樓更高一個檔次。那里頭有一道螺肉做得極其鮮美。我原本還想請您嘗嘗鮮。只今天居然閉門不做生意。真是奇怪得很。”
張越此時漫不經心地看著樓下。心里卻想著之前和張超會面之后地情形。由于幾十艘海船驟然之間截斷了倭寇地退路。利用銃炮和堅實地船體硬生生將那些倭船逼到了沿海淺灘位置。接下來自然便是派人鑿船燒船。完全是一邊倒地戰斗。等到有倭寇從岸上數個衛所千多人地圍剿下逃到海邊預備上船。看到地卻是那一條條船燃起大火葬身大海地情景。恰是給帶人燒船地衛所精兵抓了個正著。
如果沒有百姓和守城營軍士死傷上百地前提。這勉強能說是一場大勝。但最可慮地卻是如今有人借著此事叫囂倭寇乃是因開海禁而來。須知歷史上嘉靖年間幾乎關閉所有市舶司實行更加嚴厲地海禁。就是因為有人提出是市舶司引來了倭寇。結果反而使得那段時間倭寇橫行沿海大亂。這不單單是因噎廢食。而是因噎絕食以至于全身潰爛了!
當初他臨走前曾經對皇帝提出可派大軍沿海捕倭掃除后患。卻沒想到朱棣居然這么快就派了都督僉事張攸為總兵官。以都督僉事黃宿為副總兵官。帶領鎮海衛五千人從劉家港巡海捕倭。也幸虧有船隊截斷倭寇后路。將那幾個島上地補給基地和海盜連根拔起。這卻是更讓人欣喜地收獲了。只是這次掃蕩地消息傳開之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心中打鼓。
方銳地提醒張越可以半信半疑。但他從活捉地那個俘虜口中卻又問出了不少消息。于是只能馬不停蹄趕到了寧波。帶上方青是因為這位楊家女婿地身份極其好用。而且他既然敲了楊家一大筆。自然少不得要有些補償。至于馬欽久則仕來過這里多次。地頭精熟。而王全彬這么一個無足輕重地人物。他著實沒有放在心上。走了也就走了。
“這里地酒菜也還算不錯。只是吃頓便飯而已。倒不必拘泥地方。”
馬欽久連忙點頭稱是,借喝酒定了定神,便在心里打點著接下來該說的正事。隨眼一瞥窗外,他忽然瞧見一行人前呼后擁地往這邊來,居中的馬車掛著金飾銀螭繡帶,外頭套著五彩錦繡車圍子,極為富麗堂皇。好容易等到馬車停下,那車上下來了人,他定睛細細一瞧,頓時又驚又喜,忙站起身對張越說:“張公子,那就是提督寧波市舶司的汪公公!”
張越并不想那么早和鎮守太監汪大榮碰面,便只是從欄桿縫隙瞥了一眼,看清楚跟在汪大榮后頭從馬車上又下來的幾個人,他一眼就認出了陸豐和程九,頓時暗自皺了皺眉頭,而在張越右手邊的方青也在同一時間認出了陸豐。細心地他更瞥見了張越地細微表情變化,不禁在心里思量了起來。畢竟,先頭的事情他也是有份參與。
隨馬車而來的還有幾十名衣衫鮮亮的護衛,此時一大半把守住了路兩頭不讓人通過。很快,對面那家天香閣里頭便出來一個腆著肚子的中年人,畢恭畢敬地 上下來的眾人迎了進去。待到那飯莊的大門關上,才呼啦啦地守在了門口,一幅防備森嚴地架勢。眼看這般情形,這邊二樓的酒客們就議論開了。
“那是什么人,竟然能和汪公公同車?而且還為了這事特地封了天香閣?”
“孤陋寡聞了不是?汪公公已經接待這一位好幾天了,之前是親自用馬車從一家客棧里頭把人接到府里頭去住!聽市舶司里頭那些家伙說,這可是要緊人物!”
“要緊人物?看那面白無須的模樣,別是來搶汪公公位子的小公公吧!”
話音剛落,酒客們頓時哄笑了一聲,但卻不敢說什么再深一層地話,各自喝酒吃菜不提。而張越想起之前陸豐提起這汪大榮便咬牙切齒的模樣,忍不住冷冷一笑。果然,陸豐那家伙就是如此地性子,只要別人能夠伏低做小付出足夠的代價,這什么仇恨都得往一邊站。
馬欽久原本上寧波府就是想看看能否走通這位汪公公的關節,此時看到人近在咫尺,不禁有些心癢,因此便有意對方青說:“方公子,這位汪公公提督寧波市舶司也已經有不少時日了。此次若是開海禁,他這個提督市舶司更是莫大的肥缺。你這次過來想必是代表楊家,可有什么打算么?”
方青情知張越就是沖著那位提督市舶司來的,那汪公公的提督太監之位坐得穩不穩還未必可知,此時便故作漫不經心地搖搖頭說:“我不過是跟來看看熱鬧,哪有什么打算!”
汪大榮如今根本顧不上別人怎么想,他地全副心思都在陸豐身上。他并不是當初的燕王府舊人,能得到提督寧波市舶司這么一個肥缺,全都靠地是攀上了司禮監太監黃儼這棵大樹,每年市舶司出息的三成他都是孝敬了這一頭,其他地上下打點一番,最后到了手中的錢已經所剩無幾。若是長長久久坐著這個位子也就罷了,可偏偏怕什么來什么!
此時殷勤地勸了幾杯酒,想起這幾日始終不曾磨一個準信下來,趁著酒酣之際,他少不得再次磨動嘴皮子:“陸公公,說句掏心窩子地話,您如今在宮里信得過的人只怕不多吧,否則別的人不帶,干什么非得帶程九這么個身家清白的小猴兒出來,而且還大張旗鼓在外頭招人手?黃公公他們幾個都老了,今后就看您的了,您難道就一點都不想收人心?”
這幾天該試探的該扯皮的他都已經說夠了,此時他索性把心一橫,也不看陸豐那一瞬間陰沉下來的臉色,直截了當地說:“咱家知道以前有眼不識泰山得罪過您,您以后就是大紅大紫的人,若是肯抬抬手,別人必定都說陸公公您心胸寬廣,這投奔您的人可不是得更多?再說,市舶司這個地方,新官到任至少有大半年不得上手,也沒什么收益。咱家是干慣的人,別的不說,每年就能孝敬您這個數!”
一連數日收錢收得手軟,好話聽得耳軟,陸豐原本已經打算設法撤了汪大榮的差,留人家一條活路,但聽了這裸的表態,再看看那一個巴掌翻了兩番的手勢,他原本堅定的心思漸漸有些動搖了。就在他皺眉沉吟的時候,就只見汪大榮又忽然將一張紙放在了桌上。
“陸公公,咱家知道您到寧波府之后就和本地大族嚴家當家的見過面。這嚴家乃是江南世家,一向想往北擴張,若是有了公公幫助自然是如虎添翼。聽說他們還立了契約,送給公公所有產業的一成?咱家設法把留在嚴家手中的那張紙取了個摹本…嘖嘖,您可知道這是上了賊船?嚴家最大的產業不是田地也不是鋪子,而是海上的船。他們可是本地最大的走私頭頭,而且背后的那位恰恰是富陽侯!”
眼見陸豐那臉色陡然之間僵住了,汪大榮這才感到自己好不容易占據了上風,遂嘿嘿笑道:“富陽侯李茂芳乃是永平公主嫡子,這身份自然尊貴。
只不過據我所知,這一位可不是皇太子殿下的人,而仿佛是和那位殿下有所牽連。若是讓人知道陸公公您和這一位支持的嚴家勾勾搭搭…”
聽到這兒,陸豐忍不住看了一眼身后,見程九根本掩不住驚懼的表情,而那個仿佛木頭一般的小個子梁銘依舊紋絲不動,眼神卻仿佛有些冷,他不禁生出了讓這個武藝高強的家伙殺人滅口的主意,直到看見汪大榮面露狡黠方才警醒了過來這個該死的家伙這些天一直都在麻痹自己,想必還有后手!
想到這里,他便故作漫不經心地嗤笑了一聲:“原來老汪你是有了這樣的準備,難怪前些天和咱家兜來轉去,倒是真真好算計!咱家雖說收了嚴家那字據,轉手送了奉承別人也未必可知,哪怕是交給了皇上,皇上也想必能體諒咱家深入虎穴微服私訪的心思,即便怪罪也只是輕的。你不要以為咱家這些天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比如說松江府的倭寇是怎么來的,咱家的心里可是有數!”
汪大榮本以為已經拿憑據擠兌住了陸豐,聽到前頭那席話,他心中不由一緊,到末了方才輕松了下來:“陸公公想必知道咱家是司禮監黃公公的人,黃公公最交好的乃是趙王殿下,咱家每年孝敬殿下的東西也不計其數,所以這倭寇哪里來的可是和我無關,倒是富陽侯興許知道一二。要是陸公公想要將此事一查到底建一個大功勛,咱家一定鞍前馬后效力!”
“你…”
陸豐一下子捏緊了手中的酒杯,心中惱恨交加。他哪里知道這倭寇究竟是為何而來,不過是想拿話套一套。若是按照汪大榮的意思去找那位富陽侯的麻煩,他就算能招架得住永平公主,又怎么惹得起那位不要命的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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