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心思忙 下著綿綿春雨的夜晚很容易讓人憶起煙雨江南。在這春雨之中,有人已經疲憊地呼呼大睡,也有人正在床上輾轉難眠思量心事,更有人在激情纏綿后緊緊相擁。
燈臺上點著一支蠟燭,微黃的火苗正上上下下輕輕跳動著,映照著梅花式雕漆幾上的那只邢窯白瓷花瓶愈發剔透。靠墻的描金螺鈿雕花大床上,青幔帳子已經垂落于地,內中隱約可見兩個人影,還能聽到竊竊私語聲。
“操辦完超哥兒的婚事就該輪著起哥兒,之后便是咱們家越兒。我聽說老太太已經給二姑娘張羅婚事,可咱們家越兒的婚事究竟怎么個打算,老太太說還要聽英國公和夫人的意思。今兒個夫人也和我提過,說是她和晴丫頭看中了好些…這齊大非偶,咱們家越兒若是能真的平步青云也罷,可若是真的配公侯家的千金或是什么高門頭,我只怕…”
“放心,晴丫頭自從嫁到保定侯府便一直管家,如今是一等一的精細人,看人的時候也并不是首選家世,超哥兒未過門的媳婦便是性情品格都好。嫂子就更不用說了,她二十年的當家主婦當下來,這眼力終究是不差的。我如今擔心的倒不是這些,而是…唉!”
孫氏被丈夫這深深一聲嘆息鬧得心里發毛,忙一個翻身半撐著身子問道:“這北京雖好,可我初來乍到畢竟是人生地不熟,休說什么權貴人家,就是親戚那一頭我也認不全。你若是有什么擔心的千萬別瞞著我,咱們可就只有越兒一個兒子!”
“看你急的!”張倬苦笑著將妻子攬入懷中,這才嘆了一口氣,“嫂子和晴丫頭看的幾戶人家都是好的,尤其是孟家那位四姑娘和杜家小姐。一邊畢竟知根知底。又有晴丫頭看過,越兒自己也見過兩回,印象大約不錯;另一邊是他授業恩師的女兒,這有其父必有其女,大約也是落落大方的閨秀。只是杜大人如今高升去了山東,很多事情都沒個準,至于孟家…”
“保定侯家又有什么不妥?晴丫頭將來可不就是保定侯夫人?”
“保定侯那邊自然是沒什么,但孟家那位四姑娘地父親孟賢卻是常山中護衛指揮。常山護衛是趙王的護衛。那彪悍在北地也是有名的。漢王如今被趕到了山東樂安州,這趙王早年也曾經…天家事務從來就是最難測的,怕只怕孟家會攪和那趟渾水。”
孫氏雖不懂朝廷大事,但早年的靖難之役她還是經歷過的,那時候朝廷大軍和朱棣的靖難軍在北方打了一次又一次硬仗,如今想起來也讓人心驚肉跳。想到皇太子素來便不是身體康健的主兒,再想到一早就立了皇太孫,若是一個不好。竟是極有可能又是靖難時那般格局。她地臉唰的一下白了,兩只手忍不住緊緊抓住了丈夫的雙肩。
“既然不是非孟家不可,不若那一頭就推了?”
“好了好了,我不過是隨口一說,看你急得這般模樣!”張倬此時倒有些后悔說起這些。連忙岔開話題道,“再過些時日咱們就要搬了,那院子我曾經去看過,雖不如英國公府。畢竟昔日也是朱門甲第,比咱們家在開封城那座老宅更大更寬敞。我挑中了里頭一處清靜的院子,你有空了不妨帶著丫頭去看看,雖有公中添置東西,但細巧擺設總得自己來。”
雖然還想問問兒子的婚事,但丈夫既然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孫氏也就安了心,說起以后的住處。她不禁微微皺了皺眉:“如今大嫂和二嫂還不曾挑,老太太才來也沒去看過,你先選了,是不是不太恭敬?”
“放心,那里頭東西南北有四個敞亮的院子,老太太和大嫂二嫂地地方我都讓高泉看過,她們那兒應當不會有異議。畢竟,咱們那個院子略小一些。卻勝在清靜。離著老太太那兒也稍遠一些,你看過之后就明白了。”
張倬卻知道妻子謹小慎微的習慣因何而來。心中便有幾分歉然,斟酌片刻便又說道:“今兒個在貢院門口,有人好心借了兩把傘給咱們,是一位貴氣凜然的公子。我瞧著不認識,看越兒的模樣應當是見過的,我估摸著不是安陽王就是皇太孫。總之,皇上如今任人用事往往隨心所欲,所以越兒這一科大約能中。至于我已經決定了,若是今科不中,今后便不再考。”
“這是為何?”
“越兒資質在我之上,機緣更是在我之上。若是今次得天之幸一起考中也就罷了,若是不能,我便要又耽誤三年,哪怕是之后僥幸考中,這父親品秩若在兒子之下自然是不妥,我才干平平,若是不得升遷,豈不是要連累他一輩子?我只恨自己沒早些想明白,若是早想通了這理兒,我倒是寧愿今科不考,以后也不考…”
第二天一大清早,張越起床洗漱后去父母房中請安時,卻發現張倬和孫氏精神頭都有些不濟,眼圈更是隱隱發黑。他滿心以為他們久別重逢纏綿了一晚上,面上便帶出了幾分笑意,卻并不知道這下半夜張倬完全沒睡好,孫氏更是失眠了。
一家人旋即又去顧氏處請早安,之后又去見了張輔和王夫人,回到自己房里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此時有管事媳婦送來了早飯,一家人自是一起用了。
用過早飯,張越便想起如今會試已畢,殿試少說還有半個多月,這榜單還不曾出來,溫書卻也無用。他在貢院中憋了好些天,之前又有小半個月不曾出門,想到杜楨已經在他會試期間去了山東,他便打算往杜府走一趟。張倬對此自無異議,孫氏心中也樂意,只是猶自不放心,囑咐了一大通才放了他走。
到了南院馬廄,張越剛看著連生連虎從中牽出馬來。卻聽見有人喚著三弟,扭頭就瞧見張超也帶著隨從過來。兄弟倆昨日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這會兒碰見,他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張超就笑呵呵地走過來,一如從前那般抱住他地肩膀使勁拍了拍。這一拍之下他才駭然發覺,這長兄此趟從金鄉衛歸來,氣力愈發見漲。那臂膀猶如鐵箍,那手猶如鐵掌。
嬉鬧了一會,他便笑問張超可是去拜訪未來的大舅子,卻不想張超面色一黯,旋即搖了搖頭道:“婚事既然已經是定下了,這會兒我上門去也不好。之前倭寇大舉來襲,雖說咱們將其擊潰,但衛所卻死了好些軍士。雖大多都是軍戶。但其中有一個總旗在我剛到金鄉衛時常常照應提點我的。他臨死前還有一口氣的時候托我送些東西到他家里,說是他那母親帶了妹子改嫁,如今那妹子在北京,算是民戶。今日有空,我便準備上門一趟。”
心感張超重情重義。張越又詢問張超那一頭住在何處,得知就是離清水胡同很近地泗水街,他便說正好順道,索性便充了張超的向導。這一路上。張超說著金鄉衛抗倭時地慘烈,忍不住連連嘆息,提起倭寇打不過就跑,金鄉衛卻沒法用海船追擊時,他更是咬牙切齒。
張越聽者有心,此時免不了心想,倭國之前已經和大明交惡,如今大明航海發達。這海船揚威西洋之外,何不設法也到東洋去逞逞威風?要說這倭寇本來就是打東邊過來,騷擾的又是大明沿海,這借口簡直是天經地義再完美不過了。
“海門衛、松門衛、盤石衛、金鄉衛…但凡浙東和福建沿海,這倭寇是打都打不完,因為誰都不知道他的小船是打哪兒登陸。這次倭寇攻陷松門衛,皇上殺了浙江按察司僉事…要我說,我們金鄉衛這一年多來殺的倭寇少說也有數百人。可畢竟是治標不治本。我現在才知道。空有一身武力在戰場上著實無用,畢竟這出拳也得你打得到人才行。”
張越對張超的說法極其贊同。更驚異的是這一年多來,自己這位初時還極其莽撞地大哥如今盡顯沉穩。兩人因著說話,這一路上自然走得慢,約摸大半個時辰才來到了泗水街。
清水胡同那邊住著清貴的翰林院都察院等臺閣官員,而隔開三條大街地泗水街卻本來就是貧民聚居的地方。
街兩側清一色是絕對談不上體面的房子。那一色低矮的房檐,那斑駁掉漆的院門,只有路中央十幾個追逐嬉戲的孩子還能給這里帶來一絲活潑地生氣。而這些身穿舊衣裳地孩子一看到張越等人就哄然散開,倒是幾個屋檐上抱著手沒事干地閑漢眼睛一亮望了過來。
張越一看見這地方地光景就知道找人不是件容易事,坐在馬上四處一打量,他便用馬鞭指著一個瘦小的漢子道:“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那個被點名的瘦小漢子毫不猶豫地一溜小跑上前來,畢恭畢敬地把腰彎成了大蝦米:“公子可是要找人?這泗水街上的人家,小地都是一清二楚,只要…”
他這一個要字才落地,眼角余光就瞥見馬上那位公子輕輕一彈指,一道銀光倏地朝自己拋過來。他敏捷地縱身一躍將那銀光納入手中,見是一個銀角子登時大喜,那臉上布滿了諛笑,信誓旦旦地說:“公子爺您要找誰?那怕是把這泗水街給翻過來,小的也一定幫您找到人!”
看到這情形,周遭另幾個動作慢的頓時捶胸頓足。可看見內中有好些人腰佩刀劍,人們知道占不得便宜,方才打消了某些不切實際的心思。
既然找到了向導,張越瞅著張超身邊幾個五大三粗地健壯家將,知道接下來的事情自不用他再操心,笑呵呵吩咐了一聲,又和張超打了個招呼,他便帶著自己的人往杜家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