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章寇仇 紫禁城皇宮尚未完工時,朱棣起居皆在西宮,如今那大片宮室則是并入了西苑。這里曾經是元太液池以西的隆福宮,最初荒廢了多年,自永樂十四年開始修建西宮以來方才重新恢復了昔日光彩,除奉天殿之外尚有后殿、涼殿、暖殿及仁壽、景福、仁和、萬春、永壽、長春等宮,總計不下一千六百多間房屋,算得上是極其恢宏壯觀。
然而,再壯觀的地方沒有主人,總免不了有些傾頹氣象。朱棣搬到紫禁城不過兩年多,曾經云集此處的妃嬪宮人自然大多跟了過去,這里就只剩下了些年老色衰的宮婢和不甚得寵的宦官。盡管日日打掃月月除塵,但哪怕是朱棣起居的暖殿和涼殿也顯得黯淡無光,更不用說別的地方了。尤其那座時不時便會傳來破口大罵的萬春宮,更是在口耳相傳中成了人們出入的禁地,因為那兒住著傳言中已經發了瘋的昔日富陽侯。
“這算是什么,豬食嗎?就算我不是富陽侯,我娘還是公主,你們就拿這些東西敷衍我?彩鸞,姣鳳,都給我滾出來,這里地方就這么大,你們休想躲著藏著!”
在這么一陣尖利的叫嚷喝罵聲中,送飯進去的中年太監卻是空著手出了屋子,送進去的飯菜仍然擱在那高幾上。他很清楚,李茂芳也就是嘴上頤指氣使雞蛋里挑骨頭,其實卻最顧性命,每餐必定吃得精光,而被禁閉的郁悶狂躁則是宣泄在了其他的去處。
若是別人犯了這樣的大罪必死無疑,但李茂芳母親是公主,父親是功臣,如今錦衣玉食,除了沒有自由之外,仍是過得好比王侯一般。兩年前永平公主送了兩個如花似玉的婢女進來,去年頭里就悄無聲息“病死”了,于是又來了如今那兩個,可即便這樣還是不經折騰。聽說那位公主還在張羅著替李茂芳娶妻,這哪里是禁錮,分明是神仙似的享福!
“范酒袋!”
想著想著,那中年太監已經是走出了老遠,忽然就聽到了這么個聲音。盡管最痛恨別人叫這個綽號,但聽到這傲慢的聲音,中年太監還是乖乖轉過了身子。等看清了那個人,他更是不敢怠慢,連忙一溜小跑上了前去,點頭哈腰地行禮見過。果然,對方信手就將一封信遞了過來,而隨著那信封一起交過來的還有一小塊白銀,喜得他無可不可,慌忙往懷中揣去。
“記著,老規矩,提醒富陽侯看后即毀!”那老太監傲慢地揚了揚下巴,隨即自言自語地說,“這富陽侯真真是好運氣,皇上究竟還是看在外孫的份上,居然還能戴罪完婚。嘖嘖,那可是張家的姑娘,要不是永平公主苦苦懇求,而且又有婚書,張家還未必肯嫁呢!好了,趕緊去送信,記著別誤了事,否則咱家揭了你的皮!”
那范酒袋哪里不知道這送信的酬勞必定不止這么一點,老太監過手必定克扣了大頭,但他在西宮當差原本就是精窮精窮,有這么一份補貼也是好的,因此哪怕心里再恨也不敢表露出來,慌忙陪笑著轉身去了。提著袍子下擺原路返回,過了那條小道正拐彎時,埋頭走路的他一不留神,恰是和迎面來人撞了個正著。這一下撞得他鼻梁發酸腦袋發暈,抬起頭就打算罵人,可一認出那是西苑里頭另一個惹不得的大太監,他立刻猛地改了口。
“公公恕罪,小的一時沒留神,這才沖撞了您…”
“小兔崽子,走路沒長眼睛么,這么橫沖直撞的!”那太監雖說和范酒袋差不多的年紀,但罵起人來卻是絲毫不留情面,直到看見對方長跪于地連連求饒,他這才哼了一聲,彈了彈袍角站起身來,又沒好氣地狠狠踹過去一腳,可目光隨即就定格在范酒袋的右衽,“你衣襟里頭那是什么,拿出來我瞧瞧!”
“小的哪有什么東西!”
范酒袋低頭一看,見自己衣襟里頭的那封信露出了角,頓時嚇得魂飛魄散。然而,還不等他再設法辯解幾句,對面的人就上前直接伸手到他懷中把信取了出來。那大太監低頭瞧了瞧,眉頭一下子皺成了一個大疙瘩。掂了掂那份量,他忽然轉過身去,對著陽光仔仔細細照了一會,旋即才背轉身來,隨隨便便地把那封信塞進了范酒袋懷中。
“以后再送這種東西的時候小心些,別以為所有人都像咱家這么好說話!哼,老戴倒是聰明,知道從這上頭撈錢…”
看到那個大太監一甩袖子揚長而去,范酒袋猶自跪在地上不敢動彈,等那人完全不見了影子,他登時松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取出那封信又瞧了一眼,確信東西還好好的,他少不得仔仔細細把信貼身藏好,這才一手撐地爬了起來。經歷了這么一場突變,他再也不敢耽擱了時辰,慌忙往萬春宮方向跑去,進了里頭,尋著正主兒把東西轉交了,他立刻溜之大吉。
送來的飯菜李茂芳還絲毫沒有動過,橫豎這是宮中的溫火膳,食盒底下的特制夾層中鋪上一層燒熱的銀骨炭,一個時辰之內也不會冷卻,他自是樂得做一番飯前消遣。只是,得到母親捎帶進來的信,他就把尋歡作樂的興頭丟到了一邊。粗暴地推開了渾身赤裸的彩鸞,他三兩下拆開了封口,取出信一目十行看了一遍,立刻驚喜地叫了一聲。
盡管掩不住喜色,但他還是壓抑住了心頭興奮。喚人拿來一個銅盆,他立刻用火石點燃了信箋和信封。直到這兩樣東西在銅盆里全都化成了點點灰燼,他才長長噓了一口氣,隨即竟是大笑了起來。然而,只笑了一會兒,他的笑聲就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則是咬牙切齒。
四月十七就是皇帝的萬壽節,要是能夠在那時候讓皇帝回心轉意,他說不定不但能順利娶妻,還能離開這個鬼地方。到了那時候,張越,你就等著瞧吧,咱們之間沒完!
起初和范酒袋撞在一塊的那個大太監一路疾走,等到了西宮一處少有人路過的僻靜地方,他方才四下里望了望,然后壓低聲音學了三聲貓叫。不一會兒,一處房子背后就現出了一個人影。那人二話不說上得前來,上前低聲交談了兩句,便隨手塞了一樣東西過去,然后頭也不回地隱沒在了黑暗中。日光之下,那太監手中的東西恰是閃動著黃澄澄的光芒。
京城松樹胡同的大德綢緞莊如今生意越發紅火,雖說是主營來自江南的絲綢杭絹等等,但由于后頭的東家手面大,潞州產的潞綢、蘭州產的姑絨、定州產的刻絲、成都府產的蜀錦、南京應天府產的縐紗…林林總總的綢緞應有盡有,自然是從早到晚顧客盈門。這綢緞莊乃是里外兩重院子,里頭是庫房和伙計所住,中庭內間的正房是賬房重地,閑人決不許出入。
這會兒賬房里頭算盤聲音打得震天響,但左下首交椅上坐著的林沙卻在反反復復看著手里那封信。終于,她將那信箋塞回了封套中,這才笑道:“當初我跟著公主那么多年,別的手段也就罷了,偏這一手字學得惟妙惟肖,別說是李茂芳,就連公主自個也完全認不出來。好在里頭遞出來的消息,公主想的多半就是此事,看到了我假造的這一封決不會起疑。”
“招攬了你這么一個手下,我倒是省心省力多了。”
袁方當初不過是瞧中了林沙的堅定心思,還有她的舊日經歷,卻沒想到這些年來她派上了大用場,因此往日刻板的臉上便露出了一絲笑容。這笑容一閃即逝,他也不去接那封信,而是若有所思地說:“永平公主既然確實想借萬壽節生事,那么從此事上做文章就容易多了。她活了大半輩子,心思畢竟還細密,李茂芳卻是個草包。”
“對付草包自然是最容易的,您就放心把這件事交給我吧。”
林沙絕口不提袁方為何會忽然想起那一對母子,只是欠了欠身,姣好的臉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隨即若有所思地說:“對了,大人可知道,因為海壽去年從朝鮮帶回來了十幾個美女,如今皇上夜夜無女不歡,不少大臣都頗有微詞。公主為了讓皇上同意他去探視李茂芳,精心挑選了一批美人充作戲班優伶獻給了皇上,若是此事讓大臣知道了…”
“此事不用理會,太子殿下看不慣永平公主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事后不會放過。”袁方卻打斷了林沙的話,旋即舉重若輕地問道,“那畢竟是你的昔日舊主,你就不存任何香火情?”
“既是舊主,也是寇仇。”林沙平日在袁方面前總會掩去少許精明和偏執,此時卻是冷笑了起來,“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我在范家為她做的事情已經足夠多了,到頭來她只是惦記我是否真死了,恐怕知道我沒死還會捅我一刀。時至今日,大人還信不過我?”
“不是信不過你。”袁方站起身來,淡淡地說道,“巾幗不讓須眉,從古至今都有這樣的女子,你又不是例外。只不過,既而為人,有什么事放不下那也是理所當然,就是我也是一樣。林沙,閑下來的時候好好想想,除了不甘,你可還有什么放不下的,那才是你活在這世上的真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