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九章騷亂 小年過后便是大年,這中間的一段時間對于尋常百姓來說,乃是除舊迎新的大好時節;對于忙碌了一年的官宦們來說,也該是好好松一口氣的時候,但無奈張越卻沒有這樣的運氣。如今兩次開中已經告一段落,大多數特地趕來開中的商人都把納糧入庫的事情交給了各自管事,匆匆忙忙回去過年了。因此,仍舊停留在宣府城內的商人不過是那么七八個,盯起來也比平日輕松得多。當然,他在這當口再去張家堡,所要提防的人也是大大減少。
臘月二十六這一天,他起了個大早,點齊了人手便穿上了母親裁制的那套石青衣裳,掛上寶劍走出了屋子。此時此刻,外頭的院子里也已經準備停當,一個個都是打扮得精精神神,打頭的向龍上前一步,微一躬身道:“大人,都已經預備好了,人已經在外頭的車上!”
張越頷首一笑,又看了看彭十三,見他二話不說重重點頭,他頓時心中大定,于是便沉聲喝道:“既然一切準備就緒,那就出發吧!”
秋痕這會兒已經追出了屋子外頭,眼看一群人簇擁著張越出了門,她忍不住雙手合十喃喃自語了兩句,心里不知為何竟是很有些不安。而被撂在這里看家的連生連虎也在那兒探頭探腦,等到人走了,兄弟倆對視一眼,同時嘆了一口氣,臉上都有那么一絲不得勁。
盡管小年那天飄了些雪花,這幾日的天色也頗有些陰沉,但一直都沒有再下雪,因此除了有些地方凍得結冰,路上倒還算好走。宣府城北門口早就等著百多名軍士,全都是一色騎著馬,腰上一邊挎著馬刀,另一邊則是佩著手銃,整整齊齊的藍袢襖,瞧著異常精神抖擻。然而,當張越帶著人上前和他們會合的時候,這才認出了那個身穿盔甲的領頭人。
“大…怎么是你?”
好容易吞下姐夫三個字的張越只覺得這實在是不可思議。他以身犯險是為了避人耳目,畢竟他這個巡撫有權力到宣府鎮的任何一個地方巡視,再加上消息早就放出去了,更不容他有任何退縮。但孟俊在宣府不過是歷練而已,怎么偏生在這時候插上一腳?
如今乃是公務,那些私底下的稱呼自然要全部收起,因此孟俊在馬背上拱了拱手,隨即笑吟吟地說:“奉武安侯將令,扈從小張大人至張家口堡!”
孟俊一面說一面看了一眼張越后頭那輛看上去普普通通,但在這一隊騎馬人中卻尤其扎眼的黑漆馬車,心里想起了臨行前鄭亨的交待。他來宣府已經快一年了,雖說也有參加校閱,也有帶兵出行,但因為如今尚未有大戰事影響到宣府城,所以要說功勞,勉強也就是先前馳援興和那一遭,鄭亨的言下之意竟是說與其便宜了別人,不如讓他這一次再歷練歷練。只是,發現張越那幅又意外又無奈的面孔,他忍不住沒好氣地摸了摸右腰的馬刀。
就算他沒心思爭那些有的沒的,但好歹也是將門虎子,武藝上頭從來沒有放松馬虎過,這小舅子用得著一看見他就那么不放心?不過話說回來,張越這一丁點年紀從北到南經歷了好些事情,他只不過年長幾歲,比起這位來,歷練還真是差遠了…
即便本來不愿意讓孟俊攪和進來,但既然是武安侯鄭亨的吩咐,張越也沒什么話好說,百多人會合之后徑直出城上了官道。由于宣府一帶多軍戶少民戶,如今又是寒冬臘月,這一大清早除了進城采買年貨的人以及樵夫菜販等等,少有行人經過,,一行人自然是走得飛快,風馳電掣地走了大半個時辰,遠遠便望見了前頭的三岔路口。
前頭的兩條岔路中,向北的那條通向張家口堡,再往前就是外長城蒙古;而向西的那條通向柴溝堡,再往西就是高山衛、陽和衛以及大同,最是通衢大道。一條是多半時候只有信使和軍隊通過的道路,一條是商旅和行人往來大同到京師的必經之路,因此一眼看去便是大不相同。往張家口堡的那條路不但比往大同的那條路狹窄,而且遠遠談不上什么平坦。
而此時此刻,由西往東的正有一支浩浩蕩蕩的車隊行來,幾百輛滿載著糧食的大車綿延老遠,看上去頗為壯觀。看到迎面而來的軍隊,那邊的隊伍頭里頗有些騷亂,不多時,見到這一幕,那車隊中就有幾騎人拍馬奔上前來。待到近前,為首的一個身穿皮襖的雄武漢子便滾鞍下馬,畢恭畢敬地行禮拜見。
“小民拜見大人。”
張越端詳了一眼,對此人卻沒有任何印象,當下就笑問道:“這是往宣府送軍糧的?”
雖是寒冬臘月,但那漢子的腦門上卻油光光的直冒汗,此時忙應聲答道:“回稟大人,小民確實是往宣府送軍糧的。因之前的存糧不夠,家兄特意打發小民去大同那邊的田莊上又搜羅了一批。這里是一千石糧,解送入庫之后,數目就差不多了。”
他一面說一面悄悄打量了一下張越身后的馬車,隨即賠笑問道,“大人又要往北邊去巡視?小民聽說今年冬天北邊冷得很,大雪凍死了無數牛羊,這韃子的日子極其不好過,所以這些天外長城邊上都防備得極其嚴密,就怕韃子忽然進犯搶糧食。小民之前打高山衛經過的時候,還聽說最近韃子諜探極多,殺了一撥又是一撥,仿佛是瘋了!所以小民路上正好遇著其他幾家運糧的,索性便湊到了一塊上路,就算真遇上流竄進犯的韃子,也能有個照應。”
“你是哪家的人?”
張越這一問,那漢子不由得微微一愣,忙躬身道:“小民汾州吳焰,這幾位是平遙縣馬家、潞安府方家還有其他幾家的管事,咱們加在一塊,運送的足有三千多石糧。”
輕輕點了點頭,張越就沒有再問什么,而是輕輕挽起了馬鞭。這時候,其他各家的管事也連忙圍上來請安問好,孟俊卻是策馬靠了過來,漫不經心地瞥了眾人一眼就催促道:“韃靼人就算僥幸越過長城入寇,頂多也就是幾十個人,咱們也不怕他們,還是趕快上路吧!”
眼看張越等人要走,那吳焰眼中精光一閃,忙又開口說道:“大人既要上路,小民趕緊讓他們讓開通路,還請大人稍待片刻。”他一面說一面調轉馬頭奔回去呼喝了起來,而其余管事也都恍然大悟,連忙也各自照辦,不一會兒,原本將大半官道堵得擁塞不堪的車隊總算是勉強挪出了一條可供一輛馬車通行的道路,若要再讓卻是難能。
雖說通路狹窄,但既是急著趕路,那吳焰又回過頭來不住賠情,眾人自然也顧不得那么多,便魚貫往前通過,眼見張越打頭帶著幾個人過去了,那馬車緊隨其后駛過去的時候,旁邊的車隊中卻忽然發生了意外。一匹原本安安分分的驢子猛然間躁動了起來,一下子發瘋似的往旁邊撞,一時間,那輛車上滿載著的糧袋全數往右邊傾倒了下去,重重地砸在了馬車的車轱轆上。吃這么忽然一撞,原本穩穩的馬車搖搖晃晃往右傾倒了下去,車內立時響起了幾聲驚叫和罵聲。就在那車夫手忙腳亂跳車的一剎那,有兩個人從那馬車中迅速跳了出來。
宣府鎮的軍屯在如今這年頭至為發達,軍屯加上商屯,幾乎包括了宣府鎮三分之二的農田。這官道兩旁就是種了冬小麥的良田,還有一排稀稀拉拉的樹。這會兒整輛馬車搖搖晃晃一頭栽下了農田,回過頭的張越和孟俊大吃一驚,而其他人也都懵了。
不是因為這陡然而來的翻車事故,而是因為那車上下來的兩人身穿圓領緊袖衫子,頭戴氈帽披著坎肩,赫然是韃子的打扮,更不用提兩人慌慌張張落了地之后,一張嘴便是一連串韃子話。在一剎那的死寂之后,也不知道是誰扯開嗓子嚷嚷了一聲。
“是狗韃子!居然有狗官勾結狗韃子!”
張越事先沒想到會迎頭撞上這樣一支解送軍糧入庫的車隊,但既然遇上了,他心里自是存了警惕,剛剛看到對方有意讓出一條狹窄通路時更倍加留心。此時出了這樣的事,再聽到這個煽風點火的突兀聲音,他正要開口說話,孟俊卻搶在前頭厲聲喝道:“他們是聽聞皇上北征,畏懼我朝大軍,這才代表各自部落前來投誠!誰再胡說八道,立刻拿下治罪!”
“誰信你這個狗官,要不是韃子入寇,我也不會沒了爹娘!”
“不管是什么來歷,韃子沒有一個好東西!”
“朝廷先前還封了那個阿魯臺為王,結果那些韃子使團回程的時候,搶糧食搶錢財搶女人,朝廷就不該接受韃子的投誠,他們都是養不熟的狼崽子!”
人群中四處都響起了幾個破鑼似的嚷嚷,數百張臉上頓時露出了各種各樣的表情。盡管軍士們如臨大敵地上前,但面對蠢蠢欲動的百姓,背后的卻是韃子,一群人的臉上都有那么一絲猶豫。此時此刻,躲在人群背后的吳焰偷覷著張越的臉色,心底更加盤算了起來。
自從阿魯臺長子失捏干被射殺,這位小張大人的性命可是值錢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