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清明上河圖,十卷東京夢華錄。道不盡宋時東浙坎華富庶。只不過,那個興許曾經蓋過漢唐長安獨步世界的名城,如今卻只是河南布政司的治所,在大明的版圖當中,單單是一座平平常常的府城而已。
入夜之后,滿城便是一片黑暗,市肆徹夜做買賣,城中百姓不造飯只下館子的景象早就不復得見,就連那一口開封官話,也已經被南北二京的官話所取代,本地人甚至只聽見那兩種熟悉的口音,再一看來人衣著,便能辨明來的是貴還是富。
宋時的開封城外城城門十二座,內城城門十座,而到了元末時節,為了防止起義軍宮城,內城的十座城門被堵上了五座,這一格局也沿用到了如今,分別是東墻的宋門和曹門,而南北和西面則各只留了一座城門。西邊的梁門原本和鄭門雙雙敞開,如今鄭門封閉已有百年,它這一座面西敞開,到是顯得有些孤零零的。這些年都是太平盛世,只黃河常有泛濫,但如今的時節并不是雨季,因而守門的兵卒平日也頗有些懶洋洋的,可這一日卻一個個精神抖擻。
原因很簡單,今天河南布政司、河南都司、河南按察司,這三司衙門的所有官員全都云集此地,誰還敢偷懶磨洋工?雖說如今這天氣已經是異常寒冷,可官員們都是官靴官服站著等候,愣是沒有一個進城樓旁邊的屋子去避風休息的,這光景就是平日周王府有什么貴人出來,也沒有這等隆重。因而,尚未輪值的幾個兵車在屋子往外張頭探腦,隨即又縮回了頭來。
“嘖嘖,布政司的羅藩臺,都司的秦都帥,按察司的方桌臺,這三個平素就是出現一個也是不得了的,如今竟是三個齊上陣小張大人可真是有面子!”
“什么小張大人,如今那個小字早該去掉了。那三位大人算什么,就是在京城那等權貴云集的地方小張大人說一句話,這地上也得抖三抖!你們沒看見么?顧家人居然也敢涎著臉混在迎接的官家人里頭,還不是看著張大人這回回鄉是來祭掃祖墳的?”
“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顧家人這些年得的幫襯也不少了,顧家大公子那回上京,還從人家手里訛了好些田來,可如今該敗落還是敗落。要說顧家七爺倒是有本事的。不過那是學官,而且又清正,要有族人打著他的名義招搖撞騙,立馬便是主動送衙門,就算遠在別的地方也會出條子給官府。這才真正斷了顧家的路,就只看這一回張大人如何待他們了。”
顧家長房長孫顧林在一大堆身穿鮮亮官服的官員后面,裹著一件半舊不新的羊皮大襖,冷得直打哆嗦,到最后實在忍不住,頓時一個噴嚏打了出來。見比自己靠前的祥符縣縣承沒好氣地回過頭來看他,他立刻縮了縮脖子,強忍住跺腳取暖的沖動,暗恨張越姍姍來遲。
也不知道過了多尖,前頭終于有人叫嚷了一聲:“來了來了!”
一時間,原本已經有些竊竊私語的人群頓時安靜了下來。顧林人在最后排,使足了勁踮腳也看不清前頭什么光景,頓時暗自著急,可左右的閑雜人等早已被清了個精光,就是縣衙里頭的縣承典史也不是如今的顧家能夠輕易差使的。
這情形起自數年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看著姻親張家緣故,對顧家還有幾分看顧的縣衙府衙,突然對他們就苛嚴了起來。子弟胡作非為,逮著就是一頓板子;欺男霸女亦或是欺凌百姓立馬便有人來管;至于什么其余的就更不用說了。眼看顧家的家境漸漸敗落,那四百畝早地兩百畝坡地亦是因為坐吃山空,沒兩年就轉手了出去,如今境況還不如當年。
這次張越母來,怎么也得扶持扶持顧家吧?
就在顧林攏著雙手死命伸脖子的時候,就只見前頭人群分了開來。他一愣神之后就慌忙往旁邊閃,再一探身就看到本地的三司衙門主官簇擁著一個年輕官員走了過來。見那官員并未身著官服,只是一襲青色錦袍,嘴角含笑沿路向一眾行禮的官員答禮,甚是和氣,赫然便是自己見過的張越,他立時醒悟過來,慌忙往前擠,可早就被幾個縣衙府衙的屬官用肩膀擋在了后頭。就在情急之下的他開口嚷嚷出了一聲越表弟的時候,前頭就有人回過頭來。
“你懂不懂規矩?中午是羅藩臺秦都帥和方桌臺一塊宴請張大人,你這個窮親戚沖上去算怎么回事?就算張大人認了你,回頭他一走,三位大人覺著你攪了好事,你家便吃不了兜著走!”
換做是十幾年前,這等威脅顧林哪里忍得下,可現如今他只得硬生生憋住了這口氣,還點頭哈腰地賠笑稱是,眼睜睜地看著張越又上了馬車,在眾多官員車馬的簇擁下往北大街而去。
他有心追到那兒去瞅瞅有沒有機會,可思量再三,還是顧然放棄了這個念頭。
與其現在湊熱鬧,還不如干脆到張氏老宅去守株待兔的好!
自從當年回老家將顧氏安葬入了張家祖塋之后,張越就沒回過開封,如今闊別近十年再次回來,他不禁發現,開封城竟是和記憶中沒多大變化。臨街的房子依舊和從前一個光景,有些有錢的人家還修緩過,沒錢的人家則是更顯破敗。破土而出的酒樓飯莊多了好幾家,但舊日曾經出盡風頭如今已經不知所蹤的則是更多。只貫穿南北的那條大街倒仍是從前光景,黃土墊道異常平整,兩旁市肆林立,卻沒幾個人影。
因而,到了酒樓上落座,被硬推著坐了首席的張越就笑道:“我只是告假祭掃,又不是奉旨辦事,你們這凈街未免凈得太徹底了。”
自從六部尚書侍郎的缺口被全部填滿之后,原本還抱著期望的各省布政使就漸漸死了心,知道這輩子也就是封疆大吏的命了。所以,羅布政使也并不指望巴結好了張越就能上升,可畢竟開封由于地處黃河邊,最易受水災,每年稅賦和賑災等等要耗用大量錢糧,因而不得不和財神爺打好關系。至于秦方這兩位都指揮使和按察使就不一樣了,都指揮使總希望挪個地方高升,按察使也想著能不能進京城都察院,因而反而巴結 “張大人乃是皇上重臣,此次既是御賜假期回鄉祭掃,下官等自然有職責護衛安全,若是讓宵小之輩驚擾了大人,豈不是罪過?”
見答話的是按察使,張越便微微一笑,略過這個話題不談。由于他抵達之前已經打發了得力家人前來知會,又預備了想吃的家鄉菜菜單,還讓人一路跟著準備,所以這一桌的菜雖是山珍河鮮俱全,到也不甚離譜。酒酣之際,從三司到府衙縣衙錦衣衛千戶所的官員都來敬酒,他推卻了一會,終究只喝了三杯。等到這一番應酬之后回到張氏老宅,他方才知道,帶著琥珀秋痕和孩子們回到這里的杜綰,竟已經是接待了好幾撥官太太。
這還不算,門子正稟報的時候。那門房里頭竟是又竄出一個人來,卻是笑容可掬地上前行了個禮,又叫了一聲越表弟。張越看著這個身穿羊皮大襖,瞧著比自己大上好幾的人上前行禮,不禁皺起了眉頭,直到對方滿臉堆笑自報家門,他才明白了過來。
這竟是顧林?上次人尋上門來的時候,至少衣著打扮還體面,如今竟成了這般光景,看來開封這邊早先送來的消息沒錯,顧家本家果然是因的子孫爭產四分五裂,繼而一個個都是坐吃山空!瞅了顧林一眼,他便淡淡地說道:,“原來是大表兄 “越表弟,聽說你回來了,父親和族人們都很是高興,為此特意預備了,”
“大表兄見諒,我這次回來是奉旨給假祭掃,時間有限,還打算在祖塋前結廬住上三日,所以恐怕沒時間四處奔波了,畢竟朝中事務繁雜。”張越仿佛沒看到顧林一下子僵在那兒的臉色,又淡淡地問道,,“對了,幾年前大表兄到過京城一次,那會兒我記得助了顧家四百畝旱地,兩百畝坡地,不知道如今光景如何?。
顧林沒想到張越一張口就直截了當問起當年那些莊田,頓時期期艾艾地想要解釋,可半晌也尋不出一個好理冉來,到最后只得故作捶胸頓足地嘆息道:“越表弟,不瞞你說,父親和我都是不善經濟的人,最初是佃給別人耕種,可佃農滑胥,竟是頻頻拖欠田租,后來告到縣衙府衙,明府和府尊竟是都不理會,最后硬生生給一家奸商奪了田去,我”我對不住你!”
看到顧林唱做俱佳地在那兒演戲,張越只覺心頭厭惡更甚。就是這么一個曾經和張家相提并論的百年世家,便因為出了三代不中用的兒孫,于是便成了如今這等破敗的光景。怪道人家說與其有萬貫家財,不若教出一個好兒孫。因而,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直到顧林的一番話說完了,他才哂然一笑。
“給奸商奪了田去么?。張越向后頭輕輕招了招手,連小青立時一溜小跑上前來,雙手呈上了兩張東西。他接過來淡淡瞧了一眼,又換了拿在右手,“我到是聽下頭人說,因為顧家有人欠了一大筆賭債,于是拿著田契去了典當行,那邊因瞧見原本是張家轉手的,這才知會了這里,最后好容易才贖了回來,怎么和大表兄說得不一樣?”
顧林倚仗的便是張家和顧家曾經是姻親,集越當日對自己甚是和氣,給田亦是極其爽快,以為這位對親戚決計會照顧一二,誰知道張越一張口就說出這么一番話來。看著那張上頭的田契,他只覺得頭皮發麻,甚至不知道該說什么。
“當年老太太在世的時候,便吩咐家里子孫,不要和顧家人多做往來,你知道這是為了什么?。張越盯著顧林的眼睛,見其不自然地避開自己的眼神,就一字一句地說,“老太太出身顧家,若不是真正心灰意冷,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老太太留給你們的信上,字里行間都是殷殷關切叮囑,你們卻都是當成了耳旁風,事到臨頭倒知道拿著這個到京城求助!顧家從前何等風光,如今卻是要去當鋪典當田產,這已經成了開封城的笑談!”
見張越冷笑一聲,攏起那張田契就要往里頭走,顧林終于忍不住了,急忙上前攔住了張越。可他要再說什么的時候,就只見那后頭幾個護衛全都圍了上來,個個顏色不善地瞪了過來,他一個害怕,只得讓開了路途,可眼見人進門去,他仍是提膽量高聲嚷嚷了一句:“越表弟,就算如今的顧家再混賬,可你總該看在老太太的份上”
“要不是看在老太太的份上,你以為顧家那幾樁案子會這般容易地了結?。張越倏然轉頭,冷冷看著失魂落魄的顧林,“要不是看在老太太的份上,我會助你家那些田地!你回去告訴你爹,那些賭帳我自有主張,但要是他還敢再賭,就憑你們家那些烏七八糟的事,他這個當家的是什么罪名?還有你,沒錢過日子,倒是有錢納要是你家里還有人像小七哥那般有出息,也不用在我面前叫嚷什么看在老太太的份上”。
看著車夫趕車進了角門,其余親隨護衛也是各自進門不提,顧林站在那空蕩蕩的小巷中,只覺得身上的羊皮大襖仿佛沒穿似的,冷得徹骨。好半晌,他才哭喪著臉挪動了腳步,可沒走幾步就回過了頭。讓他失望的是,那邊的門早已經緊閉了起來,絲毫沒有人出來留他。
走著走著,剛剛張越那些話自然而然便在腦海中重新浮現了出來,心煩意亂的他抱著頭前沖了幾步,隨即突然停了下來。
顧家敗落無非是因為無人做官,顧彬又是最清高不過的,絲毫不肯拿名頭給族人濫用,而開封上下的官府仿佛得了訊息似的,對顧家人格外嚴。要是真再出幾個像顧彬這樣能做官的,那就不是這般情形了,
顧林頹然嘆氣,出了巷子和一旁街口凍得直發抖的小廝會合之后,就耷拉著腦袋往家里的方向走去,渾然沒看到另一邊幾個顧家旁支的年輕后生被人引著過來,拐進了張家老宅門前的巷子。
防:寫到開封,決定了,下一本一定寫宋朝”再次重讀東京夢華錄,那種從無宵禁的盛世氣氛撲面而來,讓人為之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