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攸前前后后在交址十余年,最初從參將到副總兵的那敵訓。納了方水心為二房,回朝之后再次掛印到這里當了鎮守總兵官,先后也收了三四個侍妾。這幾個女人有的是下屬搜羅來的本地交人,也有的是貶謫此地的犯官后人,也有買來的女子,本想著隨這位總兵安穩度日,誰知如今這頭頂的天驟然坍塌。她們自然最是凄惶。
如今張攸雖說有所好轉。但她們誰不知道這一路回京路途遙遠,說不得會發生什么,因此心里全是七上八下。
這天,聽說上頭三老爺和大少爺要見她們,一眾女人想到這關系著自個的未來,也忘了從前明里暗里的爭風,進屋之前竟是彼此攙扶了一把。
一面是接待前來探望的文武官員,一面是打發人回京報信,一面是準備回京事宜,一面還要日夜侍疾盡孝,不過是數日,張超就已經消瘦了一大圈,眼窩也深深四陷了下去。面前這些女人父親都不曾向京里的他和母親提過,不過是大家彼此心中有數,因此他只掃了一眼便垂下了眼睛。
“如今我和三叔要侍奉父親回京,前時父親稍好時,囑我好好安置你們。他說了。若是有愿意一起走的,便隨我們回京去,父親也會給你們正了名分。”頓了一頓,見眾女都在躊躇。張超又淡淡地說,“若是愿意家去或投靠親友,也請盡管明說,各位侍奉父親一場尖親絕不會薄待。”
話說到這個份上,四個侍妾你眼望我眼,面色卻是截然不同。就在先頭那會兒,她們還在擔心這位長公子因為心傷父親重傷而遷怒于她們。如今總算是放下了心事。然而。休說前往北京這路途遙遠,就是張攸能否挺過去也未必可知。她們又沒有生育,若主母以后或是賣或是用其他手段打發了她們,還不如早作決斷。
于是,一個明艷秀麗的女子便第一個盈盈行禮,用明顯帶著幾分生硬的漢話說:“我是本地人,如今若是跟著大帥回京,興許我一輩子都回不來了,所以我想留在交州府陪著父母。”
“大少爺體恤,賤妾也是南方人。不服北方水土,打算去蒙自縣投靠姨母過活。”
“賤妾也打算去投靠親友,”
“我預備回鄉去祭掃祖墳。”
聽四人這么說,張超就點。了點頭,旁邊就有兩個仆婦各捧了盤子上來。每個盤子上都有兩個綢布袋。人手一個分勻了,張超就開口說:“這里頭是一百兩銀錢,回頭你們可以兌了銅錢或是寶鈔他用。除此之外,你們的首飾釵環,也可以全都帶走。要留在本地的可以回去了,至于要出了交址去投親訪友的,到時候不如跟著我一塊走,免得路上遇險。”
此言又引來了眾人一大番感激。等到人全都退走,張超不禁頹然長嘆。看著旁邊一直不曾言語的張掉說:“三叔,這一回真是多虧你在。否則連這點事情都備辦不好。父親在交址鎮守多年,除去那些笨重的東西和寶鈔以及御賜金銀錢之外,竟是身無旁物。”
“這些錢值什么,你爹的脾氣我還不知道?想當初回開封送禮時就是如此,不分好歹東西就是一箱子,他素來不管這些銀錢賬面上的事,畢竟俸祿和勛田的出產都是送到家里,你母親管著。那些象牙犀角玳瑁等等固然值錢,可你看看他那么收著。就知道他沒把這些當一回事,總不能用這些遣散人吧?怎么樣,你都預備好了,明日上路?”
“嗯,如今只等三弟回來。”
“井么事要等我回來?”
張越掀開門簾進屋,見父親和張超都在,忙不迭地行了禮,隨即歉然解釋道:“大軍快要進兵了,外頭事情多。我竟是幫不上什么忙。實在是對不起二伯父和大哥。”
“三弟你再這么說,我就要無地自容了。”
見張超仿佛欲言又止,張悼就沖張越點了點頭,借口出去看看一應事宜打點得如何,出了門去。他一走。張超就深深吸了一口氣,肅手正色朝張越深深一揖。面對如此光景。張越先是一愣,隨即就隱約明白了過來。
“大哥可是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張超卻沒有立刻答話。盡管是白天,但屋子前頭放著厚厚的雙層竹門簾。四面窗戶上也糊著厚厚的防蚊紗,顯得異常昏暗,只有那盞簌簌跳動的油燈照亮著兄弟倆身前這么一小塊地方。沉默了好一陣,張超才艱難地說:“從前祖母故去的時候。我雖覺得傷心,也品出了祖母待我的好,可終究爹還在,家里仍有頂梁柱,所以我和二弟都覺得有主心骨。從來沒有什么太大的壓力。直到如今我才知道,那天塌了究竟是什么感覺。”
從小和張超張起一同長大。張越自然明白,兄弟倆素來就是跳脫沖動的性子。畢竟。父親在外是前途無量的武官,后來又成了勛貴,母親當初陪嫁豐厚,家中田莊店鋪樣樣不缺。哪怕是不少正牌子的靖難功臣。也未必有這一家過得愜意。再說大家族里最初有顧氏擋著,顧氏不在,遠在交址的張攸也是真正的當家人,兄弟倆不用太操心,如今張攸雖說已經脫離了最危險的時刻。但若是照何太醫的說法,馳騁戰場怕是再也不成了,這當家的必定會換成兩個兒子。哪怕張超不承襲爵位。那重擔一下子壓在肩上,感覺自然不同。
“放心,咱們都是骨肉至親,大哥你總不會認為我和爹爹就此撇開你們不管吧?”
“我知道你和三叔的好。這次三叔二話不說就趕到了交州府,陪著爹度過了最難熬的時日,爹也對我說過,他最欣慰的,便是咱們家不像有些人口眾多的世家大族那樣窩里斗。最慶幸的就是能有三叔那樣的兄弟”爹這些天日日對我嘮叨。便是囑咐我和二弟自立自強,讓我好好幫著二弟維持家名不墜!三弟,我明日就要和三叔一同護著爹爹回京了,不管我和二弟以前如何混賬如何胡鬧,從今往后,我們一定會洗心革面。不負張家的名聲!等到你此番得勝回朝之后,我們兄弟一定會當你最好的后盾,你信不信?”
聽張超越說越是堅決,最后竟是帶出了斬釘截鐵的鏗鏘之音又抱口。為雙肩。張越也不禁伸出了手摟著他的肩膀。重重點玉熙次:“我當然信!你放心,在京里等著我回去!”
張超這才露出了這些天少有的笑臉,又說道:“爹爹今天難得精神了些,之前你每次回來,他不是正睡著就是難以言語,所以臨走之前,他想再見見你。我就不過去了,省得爹爹一見著咱們倆就對我吹胡子瞪眼。又拿我和你這個簡直不像人的家伙比較!”
揣著簡直不像人這五個字的評價。張越苦笑著往后院張攸的寢室走去。由于已經定下了明日起行,一應細軟都已經裝箱裝車,笨重家伙變賣了一部分,余下的則是分送了總兵府的下屬,也讓不少人歡喜了一陣。于是,如今空蕩蕩的寢室中就只有簡單的家具,那些象牙紫檀雕刻等等全都不見了蹤影,就連床上帳子的銀掛鉤也都收好了。
之前張超除了奉父命遣散了一應姬妾之外,那幾個來自本地的侍女也一一給了銀錢放其回家,只有兩今年紀幼小沒有親人的愿意跟著去北京,但這會兒也不在跟前。唯一在床前服侍的小廝頜福將張攸扶著坐起。上前磕了個頭,旋即默默地退了下去。
張越在床前的小撫子上坐了下來。見張攸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盡管消瘦。但仍能看出往日不怒自威的樣子,他不禁心里一陣悸動。這是他抵達交州府之后第一次看到清醒的張攸,輕輕吸了一口氣之后,他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我知道,看著我現在這個樣子。你這心里除了不好受,恐怕還在埋怨自己,其實大可不必。
我這一輩子為了出人頭地,早就習慣了在戰場上搏功勛。再說了。當初是我自個愿意到這里來,也是太宗皇帝認為我合適!別人認為這是蠻荒之地,但我的一切都來自這兒。這里是我起步的地方。如今也是我退出的地方,要怪就怪我自個掉以輕心,埋怨不得別人!”
聽得這番爽利明朗的話,張越只覺得眼前陰霾一下子散去了多半,竟是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道:“二伯父真是豁達大丈夫!”
“什么大丈夫,別看我是武人。這心里比誰都細,否則,我怎么能到今天的地步?”張攸苦笑了一聲。又長長嘆了一口氣,“縱酒高歌拔劍殺敵,刀鋒所指縱橫不敗,這是演義話本里頭的名將,興許從前那些朝代都有,但如今的武官,哪個不是謹小慎微?我遠在交址,只要對那些文官好些,也就沒有掣肘,總比在京城自在。而且,能夠把這塊蠻荒之地治理好。有了這功勞保底,將來只要子孫后人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就能保著他們生生世世,這便是我的念想。所以。爭強好勝了半輩子。如今成了這樣,我亦不悔!”
許是很久不曾痛痛快快說過話。張攸說到興起,緊跟著又到出了很多心里話,到最后卻鄭重其事地說道:“你素來是少年老成,其他的我也沒什么好提醒你的,只有一個人你需得注意一些。黔國公沐晨這個人,外人都說他是寡言笑喜讀書的正人君子,但論心計。就是朝中公卿也及不上他。你爹和他在銀錢上打過交道,應當知道此人的精明。沐氏永鎮云南,滇人侍沐氏,便猶如百官事朝廷。就我所知,沐氏在云南的田土不下于數千頃,而沐員在打仗上頭并不擅長,用兵若順遂,少不得他的功勞。用兵若不利,你的防著他丟下你們領兵先退!”
見張越只是稍有愕然,隨即就認真地點了點頭,張攸又歇了口氣,這才緩緩解釋道:“你如今雖是文官,但太祖皇帝的祖制就是勛貴不得預朝政,所以你反而是咱們張家如今最要緊的一個人,沐葳必定會對你示好,到時候你可得小心些。據我所知,沐氏給朝中權貴送禮的數目,別人恐怕難以想象。就是我那時候并不是什么勛貴,他也不惜纖尊降貴親自主婚把芒市土司之女給了我做二房,更何況別人?如這樣的女子,沐員送過不少出去,但那一次的婚事不但對他有好處,對我也有好處,所以我便應了。但你卻不得防著一些。”
沐氏是老牌勛貴,而張氏則是新興的勛貴,但兩家交情很不錯。再加上沐晨的女兒嫁給了成國公朱勇,王夫人本家和朱家也有親,總之三家人是姻親連著姻親。面對張攸談及方水心時的平淡,提醒他時的誠心懇切,張越不禁微微一愣,這一次點頭時就有些不自然。
而張攸也看了出來,便又加了一句:“所以,你爹原本是勸我回廣州休養,我思來想去,決定還是轉道云南,在沐家的地頭調養一段時間再回京,那樣沐葳總會收斂些,”除卻妻室,其余女子不過是怡情。事實證明,那一次我就做錯了,所以不想你也蹈我的覆轍,,你大堂伯如今是太師英國公,頂著今天字第一號勛貴的名頭動彈不得,以后張家就看你的了!”
領兵后繼的黔國公沐葳如今已經駐扎在了臨安府蒙自縣,恰是云南入交址的最前站。當初從張輔入安南的時候,他還是西平侯,人也還年輕,總有幾分盛氣,可后來一舉封公。差不多到了人臣極致,他更知道自己在領兵上頭的本事,向來是遇事縮一頭。便如同此次遇到交址大變,麾下不少人勸他自請領兵。他卻不為所動,心里更惦記的反而是其他的事。
“報”
外頭的一聲叫嚷一下子將他驚醒了過來。他出聲吩咐了一句之后。大門就被人推開,卻是一個心腹家將把一封急信捧了過來。待看見上頭寫的是張悼和張超即將護著張攸從蒙自縣走,在云南府停留調養一眸子,他不禁變了臉色,思量好一會兒方才看著面前的家將。
“派人去向夫報個口訊,告訴她在陽武伯等人留在翠湖府邸中休養期間,讓她好生派人服侍,決不可怠慢!還有,家里該料理的事情。請她好生料理干凈,不要橫生枝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