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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五章 定約,顧忌

第七百五十五章定約,顧忌  其一,準各峒每月十五于瓊山澄邁兩縣碼頭買賣。

  其二,設立寨學,延師教導。使優者貢于縣學州學府學,再優者貢國子監。

  其三,再造官冊登記各村峒黎人數量與田畝數,以此作為賦役憑證。

  其四,賦以官定賦稅每畝三斗三升五勺為限,役除土舍黎兵之外,每年農閑時,各峒輪流出人,官府出錢,于各州縣間開通十字道路。

  四條看似簡簡單單的約定,實質上卻已經是王家父子從中百般牽線搭橋,這才得到了三十六峒那位大首領的首肯。自然,他們肯服賦役最大的理由,卻是因為所有的峒首都心動于每年收成增加一半乃至于一倍的前景和來自嶺南源源不斷的財貨交易。

  于是,在三十六峒成功定約之后,張越直接打發了瓊州知府盧海山回去,自己卻和于謙留了下來。連日以來,兩人輪流見了好些從中部南部趕過來的黎族峒首,親口許諾安撫;另一頭,劉達則是手把手對那些挑選出來的農人講授二季稻和三季稻的要旨和訣竅。

  臨走的那天,三十六峒的世襲大首領王正不但選出了十幾個最健壯的小伙子抬竹轎,派了三十名精銳黎兵護衛,更是親自帶著一應峒首送了幾十里。若不是和張越同行的王志死活把這些叔伯長輩都勸住了,這浩浩蕩蕩一行人恐怕得一直送過建江去。

  相比來時風餐露縮的艱苦,此次護送的人既然都是山里長大的黎人,走崎嶇山道自是如履平地,竹轎抬得穩穩當當,飲食也伺候得周到。耳邊伴著竹轎受力時嘎吱嘎吱的聲音和四周的風聲鳥聲,張越不禁瞇起了眼睛,望著頭頂大片大片綠色中偶爾露出的小片藍天出神。

  如今已經是臘月,在北國應該是冰雪紛飛的寒冬,這兒卻仍舊是艷陽高照,只是山間畢竟叢林密布,吹起微風時還有幾分涼意。四處都是郁郁蔥蔥的參天大樹,偶爾有幾只野兔或是山雞跑過飛過,便引來了黎兵的吆喝,終究沒有一只能逃過那弓箭和繩套。

  等到傍晚停下扎營之后,篝火上很快就烤上了這些新鮮的野味,而張越的護衛牛敢隨身攜帶了不少香料調料,這一一灑在上頭,空氣中很快彌漫著讓人食指大動的撲鼻香味。見王志恭恭敬敬地用錫盤子遞來了半只野兔,張越就老實不客氣地接了過來,一口咬下去果然是肥嫩多汁,異常甜美。見于謙端著一只錫盤走了過來,王志便躡手躡腳退開了去。

  “張大人,這些天在黎寨,我聽到了不少說辭,回去之后,我想上奏廢除撫黎知府一職。”雖說眼前是半只噴香焦黃的山雞,于謙卻是看都不看,突然就迸出了這么一句。見張越放下了手中的食物瞧著自己,他就正色道:“撫黎知府雖說專管土官,瞧著似乎和府州縣官員并不重疊,但卻因為獨攬撫黎大權,常常不遵朝廷法度,三十六峒已經首肯出納賦役,但也提到撫黎知府每年向其索要孝敬,索要黎人為奴仆…”

  因此前在別人的山寨里頭,一舉一動都有無數人看著,之前這一路都是山間密林小路,兩人的竹轎只能一前一后,旁邊又都是黎兵,張越自然知道于謙這一肚子話恐怕不知道憋了多久了。然而,這會兒他著實餓得慌,因此便舉斷了仿佛打算滔滔不絕的于謙。

  “廷益兄,這些事情不急,你想沒想過,就算黎人耕種二季稻三季稻獲利,若是他們反悔之后不愿意繳納賦稅呢?還有,從之前知府盧海山的表現來看,大約他還是第一次到三十六峒,而那位撫黎知府則是常常和這些人打交道。若是一下子裁撤撫黎官員,那么,本地的流官怎么懂得如何安撫黎人?操之過急只會讓事情不可收拾,在瓊州府遍行里甲法不是那么容易的,豪酋們世代統治這里,又怎愿意讓自己的子民服從里甲法管束?”

  于謙見張越笑了笑就又低頭大快朵頤了起來,不禁愣在了那兒——他剛才根本沒有提到里甲法,張越怎么會猶如未卜先知似的明白他的話外之音?看見一群黎兵圍著火堆好奇地往這邊瞧,王志又走上前送來了黎寨自釀的美酒,張越一概含笑收下吃喝自如,他也就把那些思量暫時丟開了,索性一門心思填肚子。

  瓊州府的所有縣幾乎都是環海岸線而建,中部以黎母山為中心,越往中央生黎越多,和外界往來越少。三十六峒隸屬于曾家東都,位于定安縣以南,旁邊是南黎都和南資都,此次聞訊而來見張越的何止一兩百人,身份不夠的往往都是三十六峒大首領王正擋駕了。

  然而,張越回程這一路上,卻仍是有黎族峒首冒出來,大多都是打聽此前的約定,但也有少數在密林里專干劫道營生的,想要從這瞧著像是有錢人的官府人身上撈點油水。然而,三十六峒派出的五十人都是好手,這一路開道殺人毫不含糊,到最后前頭開路的更是在旗桿上高高掛起了兩顆腦袋。

  對于這樣野蠻的舉動,于謙這個御史自然是極其反感,但王志解釋說這些散居密林的都是被部族驅趕出來的罪人犯人,若是不加以震懾,這些人只怕會前赴后繼地上來搶劫。到時候只會殺更多人。于是,見張越沉默不語,于謙也只能深深嘆了一口氣。

  由于返程直奔澄邁,一行人越過建江,走的路就和之前不同了。等到進入了海南衛管轄的一個小鎮,路上黎人雖多,遍體紋身的男女卻大大減少,人們也不再身著luolou的衣衫,充當向導的王志一面走一面解說,而路上的人對于這浩浩蕩蕩的一行也投來了好奇的目光。

  在他們看來,能夠帶這么多護衛的必定是本地豪酋,可被簇擁在中間的幾乘竹轎上卻分明都是漢人打扮的男子,實在是有些不倫不類。及至張越等人進入西峰馬驛,鎮上的人方才明白這是官府來人,也就釋然了。當夜,已經露宿三日的張越在屋子里點起了避蚊蟲的熏香,總算是睡了一個安穩覺,而西峰馬驛也連夜派出了信使前往澄邁送信。這個驛站乃是隸屬澄邁縣的兩個馬驛之一,距離澄邁縣大約四十余里,一晝夜便足以打個來回。

  一夜好睡,次日一早,張越睜開眼睛的時候還有些迷迷糊糊。直到穿好衣裳之后,小廝三秦又打來了水服侍洗漱,他這才懶洋洋地問了問時辰,得知已經是巳時一刻,他這才訝異地挑了挑眉:“怎么這么晚了,就沒人來催過么?”

  正忙著擰毛巾的三秦聽到這話,就笑嘻嘻地說:“之前這一路急趕,上上下下都累慌了,咱們也都是過了辰正才陸陸續續起來,就連于侍御也只是早一刻鐘,這會兒剛剛用完早飯在見人。剛剛外頭牛敢回話,盧知府和澄邁知縣兩個人都到了,如今都在于侍御那里,對了,張大哥也已經來了,正在外頭和牛大哥說話。”

  因為靈犀有了身子,張越此前就把彭十三留在家里隨父親張倬辦事。除了琥珀之外,只帶了三個護衛和家里的兩上妥當小廝。此前抵達瓊山縣時,考慮到去黎寨路途遙遠危險難料,他就選取了兩人護送琥珀先去澄邁。琥珀雖有心跟隨,但那一路全都是大男人,她這男裝若一露餡,落在于謙這個御史眼中更是不好。于是只得答應了。因此,這會兒聽到一直在澄邁辦事的張布也已經過來了,張越連忙讓三秦把人叫進來。

  和腦子里一根筋的牛敢不同,張布辦事情更周到機敏,因此彭十三一早就說過,他鐵定是徒弟里頭一個出師的。進門行禮之后,他也不拐彎抹角,直接把到了這兒之后遇上的種種事情如實道來,尤其是曹吉祥和他在慈恩寺中的布置和廝殺等更是講得詳細。末子,他才低聲說道:“遵照大人讓人捎帶的口信,我把姨奶奶安置在了距離丘家不遠的一處小別院,但因為她不同意,所以沒出過門。我如今思來想去,覺得先頭的事我做得不妥當,我不該聽了曹吉祥的話擅自調動丘家人。”

  張越贊賞地看著這個曾經在北邊給dazi當過奴隸的大漢,輕輕點了點頭:“這次的事情你都辦得很好。非但無過,反而有功。你雖然機敏,但有些事情終究及不上曹吉祥這樣又當過混混,又在宮里浸淫了好幾年的老油子,交給他去籌劃指揮沒有錯。至于調動丘家人,在那種時候是應當的,他們若是沒有這點功勞,有些事情我也不好說話,他們將來要想翻身就更難了。只憑你之前從北巡以及此次的功勞,進封世襲百戶或是所鎮撫不在話下,我到時候會為你請功。”

  聽到張越說自己無過有功,張布已經是松了一口大氣,可一聽到請功和軍職的事,他不禁吃了一驚,等回過神來,他就看見張越已經是坐下用飯,連忙上前說道:“大人,我和大牛他們三個情同手足兄弟,但只愿四個人在一塊,不想要什么官職。再者,恕我說一句實話,如今這軍職…”

  他咬了咬牙,隨即低聲說:“我在宣府坐過牢,之后又和大人打過仗,有些下頭的事情,看得比大人更清楚些。就比如宣府邊軍,號稱十幾萬,可實際上多半都是形同于佃農,底層軍戶貧苦,下層軍官就猶如上層軍官的奴仆,遠不如大人待咱們的真心。就是京衛,據師傅對咱們說,除了三大營之外,不少世襲軍官從根子上都爛了,哪怕是您那個條陳朝廷采納了,也沒有太大改觀。與其做一個混吃等死的軍官,還是跟隨大人更自在更能挺起胸膛。”

  正在喝粥的張越一下子放下了碗,臉色頓時異常凝重。他很知道偌大的明軍,戰力卻已經下降得厲害,所以有心在世襲軍職上頭下功夫。沒想到如今在人眼里,軍隊仍是這樣的景象。全無胃口的他漫不經心地撥拉著那些佐粥小菜,許久才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了,你就暫且隨著我。只有一條,日后還有這樣的發現思量,你盡管對我說,不必有什么顧忌。要知道,咱們畢竟一同經歷過生死。還有,回頭見著你師傅的時候,你也替我對他說,有事情不要拐彎抹角讓你來說,要凸顯徒弟也不是他這么個做法!”

  心里堵了這么一樁事情,吃完早飯去見盧海山等人時,張越的臉色自然算不上好。他此前受了密旨,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探一探丘家,自然是不希望帶上一個于謙同行,于是借口自己要去澄邁縣再轉一圈,順理成章地讓于謙跟著盧海山回瓊山,見一見已經等候多時的那位撫黎知府。等到那一行走了,他便打發了護送自己的五十黎兵回三十六峒復命,也隨即和澄邁知縣一同啟程。

  澄邁縣丘家大宅。

  盡管丟了世襲爵位,丟了榮耀財富,但在澄邁縣扎根十幾年,兩代家主苦心經營,再加上也有不少惦記舊情的勛貴關說人情和送來錢物,丘家的日子雖說遠遜從前,但終究還過得。這會兒丘國雍把家中兩個有話事權的老兄弟全都召集了起來,對他們說了廣東左布政使張越即將抵達澄邁的消息,然后又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出了最要緊的話。

  “澄邁縣并不是瓊州府治所在,所以,他這次前來,說不定是奉了皇上圣意。”

  最后的“圣意”這兩個字頓時讓兩個兩鬃斑白的丘家第二代為之失神。好一陣子,左邊那人方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竟是向北邊重重叩首,旋即伏地痛哭了起來。此時此刻,丘國雍和另一個弟弟也全都是跪在了地上。時至今日,權勢財富等等身外之物他們都能強迫自個忘記,唯獨不能忘記的卻是葬身草原,連尸首都尋不到的父親丘福。

  良久,屋子里響起了一個低低的聲音:“二哥,若真有圣意,能赫免咱們回去么?”

  在兩個弟弟期盼的目光中,丘國雍卻僵硬地搖了搖頭:“別忘了,當初爹爹在立太子的時候,曾經一力支持漢王。

  所以,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皇上若是能因之前的功勛,準我們光明正大地出了瓊州府做事,不用這么偷偷摸摸,就已經是天高地厚之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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