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周王府。
遮天蓋日的白幡在大風的吹拂下飄來蕩去,越發襯得這偌大的一座王府慘白一片。靈堂中傳來陣陣哭天搶地的哀嚎聲,外院隱約傳來和尚道士們的悠揚念誦聲,連帶著仆人們的腳步聲、議論聲、惋惜聲,無數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即使在盛夏,卻讓人有一種寒津津的感覺。
靈堂中跪了一地披麻戴孝的人。周王朱橚兒女眾多,膝下共有十四子十女,再加上眾多孫輩,靈堂下竟是容不下這許多人。已嫁女只為父服期喪,再加上周王眾子中沒有一個省油的燈,眼下除了陳留郡主朱寧之外并無其他郡主在,而這會兒,眾多孝子賢孫都被剛剛那一通爭吵給嚇住了。即便是此時,年前丟掉了汝南王和新安王爵位的朱有爋和朱有熺仍然是梗著脖子滿臉…陰狠。
“大哥是朝廷冊封的正經世子,豈容你們兩個丟了爵位的人凌辱?來人,把他們叉出去,等朝廷欽使來了再發落!”
“老四,你不要太得意了!老大沒兒子。你以為以后這周王爵個就是你繼承了不成?我告訴你。別以為別人不知道,你和趙王交往甚密!要是皇上知道了,你別以為比咱們下場好!”
“你不要血口噴人。皇上洞察你二人狼狽為奸。這才錄除了你們的王爵。大哥是念在父王重著,這才放了你們出來以全孝子之儀,你們竟是如此不識好歹!一個陷害世子,一個掠食人腦,尖王怎么養了你們這兩個喪盡天良的畜生!”
見祥符王朱有嚼和朱有燃有憎吵得不可開交,一直默默跪在那兒的朱寧終于忍不住了。霍地站起身喝道:“這是父王的靈堂,在這件地方爭吵,你們就不怕驚擾了先人在天之靈?難道你們忘了父王臨終前交待的那些話?”
她這一聲喝,靈堂中終于安靜了下來。然而,下一刻,朱有憾就冷笑了起來:“阿寧,你不用擺出這么一副大義凜然的孝女架勢。父王寵愛你。你就渾然忘了我是你同父同母的嫡親哥哥,反而一心一意幫著別人!可是你別忘了,你始終是女流!父王在的時候還能護著你,可現在父王沒了,你維護的這些人又有誰會真心為你著想?就憑你和我是一個娘養的,你日后在這王府中就休想有立錐之地!”
他這么一起頭。朱有懶自然也跟著冷嘲熱諷了起來,再加上樣符王的怒喝,其他兄弟的纏槍夾棒。一時間靈堂中又是沸反盈天。臉色蒼白的朱寧看著這些原形畢露的兄長們,終于轉身緩緩又跪了下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靈堂前那塊神主。
父親朱捕在的時候,勉強還能鎮住他們;她求得了張太后的插手,也算是為王府求得了一時安寧,可是今后…”今后該怎么辦?
周王朱猜向來恰老惜貧,對身邊親近的人毫不吝惜恩賞,對于妃妾等等亦是情分深重。因此這位親王薨逝,妃妾自愿殉葬者眾多,就連沒名分的侍兒也有不少悄悄自縊從死地下。一時間。王府中又往外訂了好些上等板材。和前院的爭吵不斷相比,后院便只彌漫著一股哀傷的氣氛。不數日。朝廷便派了禮部侍郎親來吊喪,一應殉葬人等皆有追贈,又主持世子襲王位事宜。朱有燃朱有憎自然被重新禁錮,王府中總算是漸漸恢復了寧靜。
除卻朱寧之外。王府其他郡王郡主全都已經婚配,因此如今偌大的周王府中除了繼任周王的朱有墩,同輩人中就只住著朱寧這么一片,雖說她和朱有璇兄妹感情尚好。可終究及不上父女深情,再加上家里的仆人奴婢等汰換了一大批,她竟是覺得這熟悉的家里變得異常陌生。成日里借著守孝連院子都不想出。
“郡主。郡主!”
呆呆看著窗外的朱寧聽到這聲音,這才側過頭來一瞧見是乳母應媽媽手中拿著一封信。地方才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怎么,走到了廣東的綰兒,還是京城的敏敏?”
“是孟四姑娘。”應媽媽雙手呈上信去,見朱寧用裁紙刀割開信封取信,她忍不住勸道,“郡主,人死不能復生。還請節哀順變,這些天送來的東西您都沒怎么用,一直這么下去怎么支撐得住?雖說這守孝是二十七個月。但我聽千歲爺和王妃說,要盡早把您的婚事定了。”
“都已經拖了這么多年,再多十年八年也不打緊。”朱寧對終生大事卻早就不在乎了。徑直取出了信箋,一目十行掃了一遍之后,面色不禁怔鐘了下來。良久才嘆了一聲,“敏敏倒是好福氣,孟韜孟繁都是好樣的。之前大寧之戰后封了百戶,如今雙雙升作了千戶!都說長姊如母,有這么兩個好兄弟,就是終生不嫁也還舒心!”
聽到朱寧又撂下了這話,應媽媽只覺得心里一顫。這些天她已經不止一次聽過終生不嫁這四個字了,原以為不過是一時激憤下的氣話,如今看來,這個金枝玉葉竟是真的動了這念頭。想到朱寧自小冰雪聰明。之前在京中又是苦苦維持,到頭來竟是要落的這么一個下場,她不禁悲從心來,竟是忘了什么尊卑主仆,忍不住一把攬住了她的肩膀。
“可憐的孩子…
身處王府。生母又早逝,盡管父親和嫡母都待她好,但畢竟父親有眾多事務,嫡母操持內務空閑不多,朱寧自然而然懂事早,小時候幾乎沒有什么撒嬌的記憶。反倒是漸漸大了之后,因為姊姊們一個個出嫁,朱稍常常帶了在身邊,性子這才開朗了起來。如今她只覺得身邊再無憑恃。因此應媽媽這一句頓時擊中了她的心坎。
“媽媽!”
哪怕是那天看著父親溫然長辭,哪怕是之后在靈堂中哀哀祭拜,哪怕是佛道法事香煙熏天。她也不曾像今天這樣真正地痛哭過。她再也沒有去抑制自己的情緒,只是盡情宣泄著自己的淚水。良久,哭累了的她倚靠在應媽媽懷里,始終不愿意抬起頭來。
“郡主,我剛剛就逾越了,如今也想再借越勸一句。之前新安王…”五爺的話雖說有偏頗之處。地心確實得做個預備。千歲爺待您自然是好的。可五爺當秘,巾一塊聯手陷害過千歲爺,這總有芥蒂在。千歲爺至今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身體又不好,說句打嘴的話,異日王位極可能便是祥符王承襲。到了那時候,這事情就更不好說了。所以趁著如今,趕緊定下一門好親事。您日后才有真正的倚靠。您瞧小五姑娘。如今不是夫妻和美 “媽媽想的太容易了。女子若是失了娘家綺靠。哪怕出嫁時再好,日后也是一場空小五是運氣好,有了真心疼愛她的義父義母,萬世杰的人品也是千萬里挑一。我是郡主,這身份本就是妨礙,若是失了王府臂助。夫家將來指不定會怎樣。郡主不比公主,人家是娶不是尚。郡主到頭來還需伺候公婆逢迎丈夫,一樣是可以休棄可以和離。我何必去受罪?”
不等應媽媽說話,朱寧便輕輕挪動了一下。又坐直了身子,用絹帕擦了擦臉。對著桌上的銅鏡照了照。看著鏡中那雙紅腫的眼睛,她就用雙掌使勁壓了壓眼睛,這才說道:“二姐嫁的是徐家,也算是頂尖的名門,儀賓家里還不是姬妾成群,爹爹說她從前是最爽朗不過的人,可我小時候見到的卻從來都是一張強顏歡笑的臉。后來沒幾年就去世了。
女人與其所托非人。還不如不嫁,日后選一個可靠的孩子帶著。如此興許還安生些。”
應媽媽知道朱寧素來是執拗人,如今是勸也勸了,她也只好嘆了一口氣。看看朱寧身上那麻衣有幾個地方已經磨得起了邊。她便收拾了針線來,一針一線地幫忙縫補,又岔開說了些外頭的事情。她正說到自家的兒子媳婦,丫頭伊兒就急匆匆地進了來。
郡主。京師有信使過來,千歲爺和王妃蔣您過去。”
雖然在京師住了多年,但朱榻薨逝之后,朱寧就再沒有見過京師來人。此時聽到這話。她不禁皺了皺眉頭:“來的是誰?為何要我過“來人是宮中的一位公公,至于為何請您過去。奴婢著實不知 如今的周王朱有糊博掌善書,戲曲、書畫、詩詞等等無所不通,算得上一個一等一的風雅人,于是府中除長史官之外的賓客等等全都是文人雅士。見了客人更是三句不離本行。此次哪怕是面對中使。又是正在喪期。他那言談間也是旁征博引,而最讓他欣喜的是。這今年歲不的太監竟不是等閑人,竟然能夠小小地和他一較詞鋒。于是。末了他便忍不住開了口。
“恕本藩冒昧。王公公如此文采,屈就司禮監監承實在是有些屈就了。”
“周王千歲真是折煞了咱家,咱家不過是略通文墨,所以如今開了內書堂,蒙皇上拔擢做些事情。皇上于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上頭是最上心的,總覺的宮中宦官不通文墨未免太俗,這才建了內書堂。周王千歲既然是王府之主,若是喜歡。也大可讓底下人學些文墨,如此雖不可為伴。服侍起來可不是比尋常庸人舒心?”
起初聽說皇帝建了內書堂讓人教宦官讀書認字,朱有懶還覺得有些古怪,待到聽對方如此說,他倒漸漸有些心動了。往來的賓客暫且不提,可身邊伺候的人哪怕再小意恭敬,連一句話茬都接不上卻不免無趣口仔細斟酌著這件事的難度,想到皇帝尚且建了內書堂。自己也不算違背祖制。他便輕輕點了點頭。
“千歲爺。郡主來了。”
隨著這句低聲通傳。朱有懶就看到一身麻衣的朱寧進了屋子。他正要點頭,旁邊的中年宦官便急忙站起施禮,他少不的解說道:“阿寧,這是宮中司禮監監承王振王公公,是太后和皇上吩咐他來的。太后說,你幼年失了生母,如今母妃和父王又先后辭世。你以云英未嫁之身住在王府難免寂寞。父王當初在京師逗留的時候就曾經對太后提過,所以王公公此來是要接你入宮。我知道你一向孝心,但既是父王遺愿,自然不可不遵。”
朱寧此前只想著或許是太后和皇帝有所恩賞,卻沒料到竟然是召她上京。天下藩王數十,郡主上百,可要說在京城逗留時間最長的非她莫屬。如今又是如此不合規矩的召令,她若是輕易接受了“如往日那般斟酌良久。她卻看到那身穿樸素青衫的王振朝她一躬。
“郡主。太后和皇上對郡主都很是記掛。小的來開封之前。太后曾殷殷囑咐。說是太宗皇,帝視郡主婦女,仁宗皇帝視郡主如妹,如今郡主既失雙親。不若奉養宮中,也可安心。皇上也提過,郡主上京可住周王公館,只常往宮中做伴就是,些微小事,別人不會有什么閑話。”
聽王振如此勸,朱寧不禁想到了靈堂吵鬧的那一幕。父親朱捕都已經去世了。她留在周王府不過是個吃閑飯的郡主。又何必在這里礙人的眼?到了京城。哪怕隨便揀選一座道觀寺院,也比在這是非之地渾渾噩噩來得強。如今的京師沒有奪嫡之亂,沒有權臣遮天,只有賢后明君忠臣。她這日子盡可過得。她既不思嫁人,還能有誰打她的主意?
“既如此。我遵旨意便是,有勞公公回復太后和皇上。如今七七已過,卻還有下土入葬,等到一切料理完之后,我整理了東西便起 “此事小的自然會命人回報,如今這段時日小的奉命隨侍,郡主若有事盡管吩咐。”
等到王振畢恭畢敬地從朱寧離去,最初開口后就始終沒怎么說話的朱有懶不禁長長舒了一口氣,隨即惋惜地搖了搖頭。他的妹妹們都早早嫁了人,只留下了朱寧一個,偏這又是位很得圣心的,從前根本容不得他去做主提什么婚事。如今好些人紛紛婉轉陳情求娶。他和王妃鞏氏還沒商量出一個頭緒,天子就橫插了這么一權子,這還真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