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竹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此前南京錦衣衛的那樁公案照口雙工了朝堂,而且還在民間引起了好一陣響動。雖說小民百姓不知道權貴之間是怎樣的斗爭,但錦衣衛三個字在南京一帶足可止小兒夜啼。老一輩經歷過洪武朝藍玉案胡惟庸案等連番大獄的,決不會忘記錦衣衛恐怖的手段,決不會忘記那些時日掉下的無數腦袋;就是小一輩的,沒見過從前也見過紀綱那會兒飛揚跋扈的光景。因此,對于官府這些天查錦衣衛,無數人拍手叫好。
這會兒那差役的大嗓門一出,樓上樓下頓時安安靜靜。由于早就安排停當,錦衣衛的那些事被一張張嘴那么一宣揚,內中一個個人物自然是人盡皆知,尤其是唐干這個名字更是深入人心,誰都知道那就是幫著劉俊冤屈忠良的那個狗腿子。于是,太平樓的酒客們都傻眼了。
剛網劉觀帶著巡兵呼啦啦這么沖進來,早有好事的嚷嚷出這回是來捕拿此人的,如今樓上拖下這么一個家伙,這個差役卻說正主兒已經被人送到了刑部,還驗明了正身。倘若那個是真的,眼前這個家伙又是誰,他高聲嚷嚷“袁大人救我。又是什么意思?
原本正悠然走下樓梯的劉觀一聽那嚷嚷就已經變了臉色,此時見眾人臉色微妙,他更是面色鐵青。盯著那個滿面歡喜的差役,他恨不得一個窩心腳把人踹出門去。然而,眾目睽睽之下,他在人前又向來以溫和著稱,這會兒就是再恨也只能擺出平易近人的面孔。走下最后幾級臺階,他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個人,這才問道:“是刑部趙尚書讓你來“是。”那差役長跪于地,頭也不抬地說道,“是幾個百姓把人扭送過來的,趙大人也很吃驚。待到讓南京錦衣衛指認了人之后,趙大人這才確定沒弄錯,當即下令重賞了那幾人,又把唐千下獄羈押,又吩咐去報了太子殿下,還派了小的前來知會總憲大人 劉觀起初還猜測眼前這人只是虛言欺詐,純粹想要攪了他苦心布下的好局,然而,聽著聽著,他的一顆心就漸漸沉了下去,待到最后,他再無懷疑。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咬牙切齒難以氣平。
那個唐千幾個月不見蹤影,守備府、應天府、刑部、錦衣衛,這么多衙門全都沒抓著人,結果竟然讓區區幾個小民百姓給抓著請賞?這消息遲不來早不來,偏偏在他剛網造出聲勢的時候來,天下哪有這么巧的事?還有,他特意命人跟著張越,今天好容易在這太平樓上把人堵了個正著,為何偏生和他見面的竟是另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盡管極其不甘心,但此時此亥畢竟不是猶豫的時候,因此刻觀只沉吟了片刻就笑道:“不愧是趙尚書,竟是搶在我前頭。傳令下去,立玄回刑部!”
五城兵馬司的人平素只管市井治安,今次跟著劉觀辦事,這些往日有背景后臺的地方都能隨便闖,原本極其得意,誰知道就這么一會兒功夫,事情就變了個樣子。聽了這命令,一眾巡兵權雖然傻眼,卻是不得不遵。誰知就在這個時候,底樓大堂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
“大人且慢!”
隨著這一聲喝,樓梯口的一張桌子旁卻是有人站起身來。那少年不過十七八的年紀,身材矮頭戴青布方巾,身穿茄色杭絹直掇,闊眉大眼,竟是別有一番精悍氣勢。他仿佛渾然不覺自己已經成了所有目光的中心,只看著扭頭瞧過來的劉觀,忽然深深一揖。
“敢問總憲大人,若是刑部已經拿住了那個唐千,剛剛北城兵馬司巡兵拿住的這個又是誰?倘若他不是唐千,剛才使勁叫嚷什么袁大人救我又是何義,為何不辯解是兵馬司抓錯了人?咱們在座的老老少少全都聽到了,剛才兵馬司上上下下全都說唐千已經抓著了!”
在座有此疑問的并不單單是這么一個”但礙于那位是當朝正二品大員,大多都只能把猜測放在心里。這會兒有人膽大包天起了頭,樓上樓下頓時傳來了竊竊私語。那七嘴八舌的聲音很快便把這兒變成了喧鬧的集市。
二樓憑欄而立的張越也覺得頗為意外,打量著那個少年,見他昂然挺立絲毫沒有懼色,他不禁在心里暗贊了一聲。他并不認識此人,但能夠當庭責問都察院學院。這膽氣卻是極不尋常。剛剛那幾句問話頗為犀利,他更感興趣的是接下來這少年會說出什么話來。
在這種氣氛下,五城兵馬司的人倒還好,劉觀的臉色卻是越發難看,那猶如刀子般的目光更是死死盯著那個攪局的少年。見對方絲毫不怵,他心中更是惱怒,當即冷哼了一聲:“乳臭未干的黃口小兒。懂什么朝廷大事刑獄道理?”
這已經算是居高臨下憑身份資歷壓人了,可在無數雙眼睛注視之下,那少年不退反進,竟是往前跨了一步,又提高了聲音:“學生雖年幼,卻是蘇州府生員,自幼通讀大明律!總憲大人奉欽命行事捕拿犯人,太平樓上下無人敢置詞。但拿問如此人犯,偏放任疑犯大呼小叫聲傳四處,可是緝拿之道?既然南京刑部已經收押了正犯。此人偏還自陳是那唐千,還嚷嚷得無人不知,更咬死了所謂袁大人,分明是別有用心,抑或是存心構陷,”
“住口!”
聽到構陷兩個字,劉觀終于再也沉不住氣了,一口打斷了那少年的話,聲色俱厲地斥道:“將這個胡言亂語的黃口兒趕出去!”
聞聽此言,頓時有一個差役疾步沖了上去,二話不說就要去扭那少年的胳膊。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當口,旁邊忽然伸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來,一撥拉就把那虎背熊腰的差役撂到了一旁。見此情景,那個驚魂未定的少年連忙退了兩步,竟是不管不顧地又高聲嚷嚷了起來。
“大人身為都察院都御史,難道就沒聽過民間風評?巡按御史貪如狼,科道言官猛若虎!蘇州知府駱大人被南直隸巡按御史侯大人彈劾,這本是最平常不過的監查。可民間反應如何?如今蘇州府上下正幾“民請命請求留下知府大人。嚴懲貪熱不法的御史!都增…不能公正嚴明,那么天下哪里還有廉潔公正?”
此話一出,樓上樓下頓時一片嘩然,也不知道是誰帶頭叫了一個,好字,就只聽四下里喝彩不斷,一時間竟是全是應和支持的聲音。張越雖覺得那少年沖動了些。可聽到蘇州府的時候,他的心中不禁一動,又抬頭看向了劉觀。果然。只見這位都察院總憲已經是氣得臉色抽搖,仿佛隨時隨地都會發作。當此時,他不好再袖手旁觀。立刻快步走下樓去。見牛敢攔在那少年身前并不動彈。他不禁莞爾一笑。
既然已經明白劉觀剛剛闖入自己包廂不懷好意,張越這會兒自然不怕出面打圓場會惹來對方什么聯想,笑呵呵地舉手長揖,隨即說道:“劉大人,既然刑部趙尚書已經派人過來相請,事關重大。大人何必耗費時間和一今年輕生員計較?至于這人犯的身份,那邊是真的,這邊自然就是假的。還請帶回去好生審問。看看是誰在幕后主使,讓他竟然敢虛陳身份胡編亂造!今兒個在場的人這么多,傳揚出去名聲可不好聽。”
張越這么一上來。劉觀哪里不知道自己的計策已經為人洞穿,氣怒之下,眼睛越發瞇成了一條縫。只網剛那少年尚且不懼他的逼視,這一招對張越更是沒作用。
因此彼此對視了一會,他便陰惻惻地安了一聲:“多承張府承提醒。來人。收兵,押上這家伙去刑部!”
這時候,被剛網這連番事件弄得呆若木雞的五城兵馬司官兵方才醒悟了過來,慌忙把那個五花大綁的人推搡了出去。和才網下樓時的動靜相比,那人眼下卻成了啞巴似的一聲不吭。須臾,那些腰佩鋼刀的軍士就如同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凈凈,而最后出去的劉觀盯著張越看了一會,又掃一眼那猶自不服氣的少年,淡淡地撂下了一句話。
“張府承少年得志。所以惺惺相惜,對于這等狂妄小子也如此維護,可你不要忘了,今時不是往日”。
張越卻笑容可掬的躬了躬身:“多謝劉大人好意提醒。今時確實不是往日,只下官從來就是走的一條道,從來不曾腳踏兩只船,自然問心無愧!”
大步離去的劉觀腳下一滯,但隨即便加快腳步出了門。等出了這座太平樓,他不禁轉頭打量了一眼那光鮮的招牌,這才冷笑一聲拂袖而去。門口的小伙計瞧著大隊人馬陸續離去,等到全都不見影子了,這才興沖沖地跑了進來向掌柜報信。那掌柜見不少剛剛喝過彩的人起身要走,忽地靈機一動,四下里團團做了個揖。
“各位客人放心。官府的人已經都走了!既然正主兒已經落網,此事和咱們無關,今兒個是讓大伙兒受驚了!不過各位不必擔心小店乃是黔寧王府沐家底下的產業,官府沒事情也不能隨便來騷擾。今兒個我代敞東做主,大伙兒的飯錢酒錢一概全免!”
這一下眾多賓客頓時高興了起來,哪怕是起身要走的也都重新落座,上上下下更是傳來了無數吆五喝六祝籌交錯的聲音。張越此時已走到那少年跟前,正要開口發問,卻不料說完話的掌柜一溜小跑地奔了過來,恭恭敬敬叫了一聲張大人。情知是剛剛劉觀一口一個。張府承露了自己的底,他便微微點了點頭,三言兩語打發走了這個誠惶誠恐的掌柜,又轉過身來。
那少年剛剛在劉觀面前說話擲地有聲膽氣十足,這會兒人走了,他那股氣勢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見張越盯著自己看,他更是有些訕訕 “年紀輕輕,你這膽子倒是不小!”張越笑呵呵地打量了他一番,這才問道,“聽你剛剛說話的口氣,是蘇州人士,還是生員?”
“學生蘇州府吳縣人士徐理,拜見張大人。”自報家門行了禮之后,徐理偷眼瞧看。見張越的臉色仿佛有些古怪,他誤以為張越之前從那些人那兒聽說過自己的名字,忙解釋道,“并非學生有意不尖門拜見,而是因為得到了蘇州府的消息,心里不痛快,故而才不敢登 聽著這一口一個學生,原本就心中古怪的張越更是好笑。自打聽陳夫子和族學那些學生提到徐理之后,他到是想瞧瞧這日后改名叫徐有貞的徐理究竟是什么人。只可惜家人一直沒來,他也就把這事情丟到了腦后,想不到今日竟然有此巧遇。
“怪道我想你這名字耳熟,原來你就是陳夫子口中的徐理。你前些日子還在江西。怎會知道蘇州府的事?”
徐理連忙指了指同座的其他幾人道:“這都是我在府學中的同窗好友,他們不忿驂知府以一己之力讓吳中之地大治,到頭來卻沒有好下場,故而都到了南京來,這才遇上了我 張越這才掃了一眼剛剛和徐理一同行禮的同座幾人,問了眾人名姓來歷,見果然是吳中士子,他不禁心中沉吟,隨即又說了幾句勉勵提醒的話,就轉身出了門去。離開太平樓還沒走多遠,他就聽見身后有叫喚聲,一回頭便看見徐理和幾個同窗追了上來。
氣喘吁吁地追上張越。徐理便長揖問道:“大人剛網仿佛有未盡之言?。
盡管已經確定這便是那個一手主導了奪門之變的徐理,但真的面對這種打蛇隨棍上的機敏。張越卻也生不出什么惡感來,當即搖搖頭道:“你今日之舉雖然看似膽氣十足,其實卻著實莽撞。須知劉大人掌都察院,縱使部閣大臣亦忌他三分,更何況是你一介生員?縱使他不因此罪你,而是遷怒于那位駱知府,那又如何?民間萬言書畢竟是犯禁的事,就算鬧到了朝廷,恐怕還是害了駱知府。”
看到幾個同窗一瞬間面色惶惶,徐理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那會兒一時頭憤逞口舌之快,怎么就忘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