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皇帝北巡的消息傳來之后,樂安城的戒備就愈發森嚴了起來。盡管之前漢王朱高煦曾經被削兩護衛,論理只保留了天策中護衛的五千兵馬,但誰也不認為這位曾經是天之驕子的皇子麾下就真的只有這么一丁點人。單單是這些日子不斷集結在樂安城中的帶甲軍士,就已經遠遠超過了這個數目,這還不算整個山東的其他地方。
和其他各親王府一樣,漢王府也仿佛城中之城一般,四門高立圍墻高聳,尋常百姓就是往里頭張望也有罪,一應的禮制幾乎并肩天子。端禮、廣智、體仁、遵義,這王府四門均由二十四名精壯軍士守備,加以門房八人,全都是軍禮約束,因此無人敢馬虎。而外頭整肅了,王府中儀門內儀門這些地方就輕松得多了,如今大人物們有更重要的事,他們盡可偷懶。
“這些天王府中采辦的東西還真多,菜蔬肉食就不用說了,竟是連送柴炭的也一撥撥。”
“你懂什么,想當初皇上還是燕王的時候,還曾經在王府里頭打造兵器。這王府之中誰也不能進來搜,不好好利用一把,王爺怎么做大事?這是在儲備…”
“噓。你們倆輕一點,說這種要命的話還敢大聲嚷嚷,不怕到時候直接填了井?偷懶歸偷懶,廢話少說,別給大伙兒惹麻煩!咦,又有人送東西來了…真是沒完沒了!”
一個年長的仆役在兩個年輕仆役的后腦勺各自重重拍了一巴掌,訓斥了一句之后就發現是兩個老婆子推了一輛炭車過來。因這幾天進進出出的東西極多,他嘴里雖抱怨,卻只是上前隨隨便便搜檢了一番,等要搜身的時候,他打量了一會兒那兩個老女人肥滾滾的身體和滿是皺紋的臉,也沒了揩油的興致,揮揮手就放行了。
“真是的,千歲爺非得下令說王府內院的人一個都不能出去,往里頭送東西的也只能是年過四十的女人,如今來來去去的全都變成了這么些貨色。要是水靈也就罷了,偏生不是粗壯得像男子,便是這么些干癟老邁的,竟是連想過過手感的癮都不行!不過話也說回來,哪怕沒有禁令,這些人進進出出都是干的粗活,年輕水靈的怎么肯干這種活!”
話語聲清清楚楚地隨風飄了過來,一前一后推拉著柴車的兩個婆子卻都沒有吭聲。直到過了轉角處,前頭那個身穿褐色大棉襖的婆子佝僂的身子一下子挺直了,她飛快地掃了掃四周。見并沒有人經過,她就沖后頭的另一個婆子打了個眼色,旋即便三兩下攀上了左邊的圍墻,只瞅了一眼便一躍下地,依樣畫葫蘆地又上了右邊圍墻,很快便再次平安落地。
“三姐,怎么樣?”
“和我上次來的時候沒有什么變化,看來我還真得感謝那位死了的世子殿下帶我來過一回。青霜,一切都照之前商定的,你警醒些,千萬別露出破綻。”
頂著一幅蒼老的臉,那婆子的口中卻吐出了一個年輕的聲音。若不是漢王府這些日子戒備越來越森嚴,即便以她的實力也不敢輕舉妄動,唐賽兒也不會在外頭籌劃好所有后路才潛了進來。好在根據她打聽到的消息,馮遠茗確實在里頭,而且暫時還安然無恙,因此她也能靜下心準備。
混進王府固然不難,但混進去要救出人做成事情卻是不容易,每個環節都得算到。她當初和那位世子虛與委蛇一場,謀略上頭大有長進,可還及不上張越那邊派人送來的計劃。
見唐青霜點頭,她便重新到了前頭,背起繩子抓住兩邊的車桿,只輕輕一用勁便拉動了那輛沉重的炭車。
兩人沿著這條狹窄的夾道進了一處小門,就只見四處都堆著各式各樣的雜物。一摞摞的干柴堆滿了大半座院子,此外便是大筐大筐的柴炭和其他各色炭柴。漢王朱高煦和父親一樣畏冷,每年不到十月就開始燒炕取暖,整個王府一個月的用量便常常要超過萬斤,如今為了其他目的,更是得儲備大量上用銀霜炭。
由于出了韋妃的事,如今朱高煦下令內院從上至下的女人都不得外出,只有年四十以上的女人能夠進來。這院子里用的都是年紀大的婆子,從外頭進來送炭的也都是粗婦,因此素來很少有什么防備。于是,當常來此地的一個管事仆婦一如既往到這兒來派活的時候,壓根沒注意到出來的那兩個面目黝黑的粗使婆子有什么不同,叫上她們拉上車就往里頭去了。
內院上上下下的用炭都有定數,原本是使人來領的,但這乃是頭等粗活臟活,自然是無人肯干,于是漸漸就成了使人送的規矩。
即便唐賽兒和唐青霜都是練過武吃過苦的人,這一趟趟跑下來也累得夠嗆。而那個管事仆婦就更不用說了,走了一小半,她就懶得再一次次進去,每到一處,她就直接指使兩人背著簍筐往里頭送炭,自己則是坐著歇息。
王府內院原本沒有男人,但由于如今朱高煦從寡人有疾變成了寡人不舉,因此那批大夫要隨時候傳,自然只能關在深宅大院里頭,門口還有八個身強力壯的太監守著。只是,既然里頭這些人都已經請來三四個月了,也沒見有人想逃跑,他們就漸漸松懈了下來。須知這些人最年輕的也已經是四十出頭,要想從王府往外逃簡直是癡心妄想。
這會兒,看到是兩個婆子背簍進來送炭,他們便檢查了那簍筐,發現沒有任何不妥便放了行。順順當當進了里間,唐賽兒就看到院中一共是七八間屋子,這時候好些人都在外頭散步,個個都是唉聲嘆氣愁眉苦臉。一路送到了這里,她一直都留心觀察,此時哪里不知道自己已經找到了地頭。即便剛剛經過的路途已經完全記在了腦子里,可她知道眼下才是最好的機會,因此四下里一掃沒看見馮遠茗,心中頓時暗自著急。
就當她沖唐青霜打了個眼色,暗示拖延時間的時候,北房那間大屋的門簾忽然被人高高打了起來,旋即里頭便踱出了一個人。只見那人一身漿洗得干干凈凈的青布衣衫,須發斑白腰桿挺得筆直,臉上一幅仿佛別人欠他三百兩似的冷淡表情。他看也不看院子里活動的其他人,徑直下了臺階,等到了院子中央時,他竟是自顧自地打起了太極拳。
看清了人,唐賽兒頓時心里長舒了一口氣,念頭一轉就一面干活一面嘮叨了起來:“右五味攪和令調,以棗肉和為丸,如大麻子許,每食后一丸,去心忪,熱風鬼氣…”
這聲音雖說不甚清晰,但卻是所有人都能聽到。唐青霜看見院子里的兩個仆婦上前呵斥,忙賠笑解釋道:“她如今腦子糊涂了,成天就記著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別說現在,就連晚上也念叨,嫂子們還請原諒則個。可憐見的,要是她師傅在,也不會這個樣子。”
者有心聽者無意,院子里那些大夫看到馮遠茗出來,多半各自回屋里去了。那兩個仆婦聽說這婆子腦袋糊涂,也就沒有再干涉。只有正打太極拳的馮遠茗動作一停,隨即又恢復了那種輕柔緩慢的架勢,可沒打多久,他便氣咻咻地停了手,又開口喝道:“今天既然送了炭來,多多的給我送些進去,睡了幾天涼坑,你們是成心想凍死我不成?我這個老頭子怕冷,腳爐手爐都用得上!”
別的大夫要是敢這么吆五喝六,那兩個仆婦早就發了火,可馮遠茗畢竟是上頭傳下命來吩咐多加照應的,兩人還隱隱約約聽說,漢王的病在此人調護下頗有起色,此時忙賠笑應了,當即要親自送炭進去。無奈馮遠茗這也不好那也不行挑剔得了不得,她們索性就支使了唐賽兒和唐青霜,隨即就遠遠站著發起了牢騷。
一進屋子,唐賽兒吩咐唐青霜在門口看著,隨即轉身疾步上前,滿是激動地叫了一聲師傅。聽到剛剛那《太清丹經要訣》,馮遠茗盡管有七八分準數,可聽到這一聲仍然是大為動容,隨即便惱怒地低聲斥道:“你到這種地方做什么?我一個人陷進來就夠了,用得著再搭上你!那是青霜?你把她也帶進來干什么!”
“師傅,我沒工夫和你解釋,你趕緊扮成我的樣子,和青霜一塊出去!”
唐賽兒一面說一面動手解發髻,又脫下了外頭的褐色大棉襖。看見馮遠茗大為吃驚地站在那里,卻是一動不動,她連忙催促道:“我的本事你還不知道么?別說漢王府,就是皇宮大內我也能平安出去。再說了,我的醫術和你差不離,從前又不是沒有扮過你的模樣學過你的說話!解鈴還須系鈴人,漢王當初服用過的丹藥原本就是我煉制的。”
聽見這話,馮遠茗頓時想起了早年唐賽兒扮成自己給人看病的情景,頓時氣結。漢王朱高煦的病他一把脈一詢問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他雖倔犟,卻不是個不分輕重的老頭,之前很是用了幾分手段,總算是讓朱高煦信了他幾分。只他也知道自己的藥方會經這兒的眾多大夫仔細琢磨。因此索性裝成了不合群的模樣,更減了別人幾分疑心。
師徒倆畢竟是多年情分,拗不過唐賽兒。他只能不情不愿地和她互換衣裳,又就著銅盆洗臉妝扮。當聽到唐賽兒提起小五已經成婚的時候,饒是他素來凡事不放在心上,這會兒也忍不住懊惱的心思,動作也快了許多。”
“所以說,哪怕是為了小師妹,你也得出去。小師妹新婚燕爾夫君就去了北邊,你若是回去也能讓她寬慰一些。”說到這兒,唐賽兒已經換上了那副面具,赫然惟妙惟肖又是一個馮遠茗,她又輕輕握了握他的手,“師傅,保重,我如今除了青霜,就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你…唉,你也多加小心,千萬別玩火!”心里暗嘆的馮遠茗沒有再多說什么,按照唐賽兒的說法抓亂了自己的發髻,他忽地想起這些天來見過的人聽到的風聲,急忙抓緊時間把這些要緊的事情吩咐了一遍,然后才說,“他們以為我這輩子也難能從這里出去,所以談論很多事情的時候都沒避著我。漢王的心腹枚青回來了,如今那位在京師的濟陽王則是負責往這邊王府遞東宮消息,似乎東宮有內線。還有…”
外頭兩個仆婦正覺著那兩個婆子進去的時間太長,忽然就聽到里頭傳來了怒斥和砸東西的聲音。她們正要進去瞧個究竟,就只見兩個人狼狽從門里跑了出來,后面還傳來了不絕于耳的罵聲。醒悟到又是老頭兒亂發脾氣,她們忙上前催促那兩個婆子快走,隨即自個也躲了個干凈,任憑里頭如何高聲喝罵也不作聲。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罵聲方才終于斷了。
因有唐青霜在旁邊幫忙,馮遠茗這一路出王府恰是有驚無險。等平安到了樂安城內的下處,他也不及去想自己被軟禁這三個月之中的經歷,連忙向唐青霜追問了好些問題。然而,唐青霜得了唐賽兒吩咐,哪里肯透露太多,自是避重就輕含糊其辭,好容易哄了老頭兒先吃飯,等到藥性發作人睡著了,她立刻親自動手為他喬裝打扮,隨即便叫來了兩個年輕漢子。
“立刻把人送出城去,就說是送老人到青州探望親戚。到了青州之后就送到那去處,然后你們就呆在青州別回來了,可明白了?”
“可是,只有青霜姑娘你和教主在這里…”
“三姐都說過了,從今往后不要再叫她教主!只有我們倆辦事更方便,三姐藝高人膽大,我也會隨機應變,你們趕緊走,別耽誤!”
等到把馮遠茗送走,唐青霜方才真正安了心。按照唐賽兒的計劃,她原本也該跟著一塊走的,可是,她實在是放心不下。唐賽兒還有一個師傅,可她除了這位三姐,就別無其它的親人。她不知道唐賽兒答應了張越什么事,但她總不能放下她一個人在里頭冒險,倘若她這三姐有個三長兩短,那么她也不想獨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