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明的賦役黃冊卜把天下所有戶籍編成了二種類別。民心、匠,其中軍戶更是分成校尉、力士、弓兵、輔兵。這黃冊類別輕易不可更改,若是入了軍籍的,按制度需出仕至兵部尚書方可除軍籍。而世襲軍職卻和軍戶不同,但凡國初功臣和靖難功臣,多因父祖功勞世襲千百戶乃至指揮使一類的軍職。原本這些襲考核很是嚴格,可這些年早就松動了。一衛之中常常能有五六個指揮使,十幾個指揮同知和指揮金事,至于千百戶則更是不計其數。大多不是實授,只是空吃朝廷錢糧。
這會兒帶頭圍著張超的就是通州衛指揮全事莫庸。他雖說才二十六。但十六歲就世襲了死去老子的軍職。如今已經是在通州衛呆了十年。武藝只是馬馬虎虎,可上上下下人頭卻熟。眼下看到張超眼睛噴火地瞪著自己,他不禁想起了這家伙的老拳,隨即更是惱羞成怒。
“你瞪著我干嘛,不服氣不妨再打一場!你別以為你力氣大能打,你只有一個人,咱們通州衛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世襲軍職的有一多半,看你能撐到什么時候?”
他一面說一面居高臨下地瞥了張越這撥人一眼,這才把馬鞭子折了按在手心里:“你是陽武伯長子,原本是該龔爵的,可如今卻被扔到了通州衛來,以后就是有爵位恐怕也輪不到你,犯得著為你家老三說話?他名聲那么大,又是常常在皇上面前露臉的,可他給過你什么好處?你為了幫著你家老三,結果在這里吃過多少苦頭?要是識相,你就該放聰明一些!”
張越正要開口說話,可張超用力一撥拉就把他撥到了身后。看著前頭張超那寬厚的后背,他忍不住瞇了瞇眼睛,隨即就聽到這位大哥“那是我弟弟,我不幫他說話,難道該幫你們說話?”他一面說一面上拼了一步,寬闊的身軀和脊背牢牢地將張越擋在了身后,“連我的拳頭都受不起,還說什么北征立功?你們這模樣要是上陣廝殺,十個里頭就有九個不頂事,誰敢說你們就比得上你們父兄長輩當年?我雖說軍略上頭普通,可我至少能夠挺胸堂堂正正地說,老子上戰場殺人絕不 “你,,你小子找死!”
原本就躁動的軍官們頓時憤怒了。一時間。喝罵聲夾雜著馬嘶聲。現場一片混亂。好在莫庸還有那么一點頭腦,知道軍中嚴禁私斗,尤其是這樣大庭廣眾下的私斗。伸手攔住了一大批同僚,他便惡狠狠地說道:“好,你既然逞能,那有膽子就跟著咱們到一里外的小樹林里頭去打過,這兒一共六個人,有本事你把咱們都撂到了!”
“好!”
看到張超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下來,張越只覺得一陣頭大。他之前上的那個軍務條陳是提到了軍職承襲應該嚴格審查,但這針對的是以后而不是從前。那些既成事實要清理實在牽連太廣,操之過急的后果則走動搖軍隊根本。然而,沒想到如今這種亂七八糟的傳言已經是連軍中都流傳遍了,甚至還牽連到了張超代他受過。
既然張超答應了,那個幾個軍官知道他向來是說到做到的主,當下也不怕他不來,吆喝一聲就立刻縱馬往前馳去。等到這撥人都走了,張超才扭過頭來對張越說:“不過都是手閑得發癢,所以沒事情就廝打上這么一陣敗敗火,和三弟你沒關系!天色不早了,你趕緊回家去,別讓家里人等得急了。放心,打架的本事我和二弟從小就沒輸過人”
“可你別忘了小時候你和二哥就喜歡凡事硬挺,弄得鼻青臉腫還要我替你們瞞混!”
張越一口打斷了張超的話,見彰十三正若有所思地掰著一個個手指頭,牛敢那四個也都在揉著手腕子。他哪里不知道這幫閑不住的家伙想干什么。沉吟片匆,他便沒好氣地說道:“既然我都看見了,總不能放著你一個人吃虧。走了,我和你一塊過去!”
雖說比張越年長三歲,可張超從小就只是掄拳頭的,出主意的事從來不管,因此這會兒明知道不妥當,可他卻哪里辯得過自己這個弟弟,最后不得不上馬帶路。眼看天色越發昏暗,那片通州衛中大名鼎鼎的小樹林已經距離不遠,他忍不住又回過頭來。
“三弟,你不會真打算和我并肩上吧?”
“我只是想看看你究竟準備以一打多少!”
聽到這話,張超頓時想起了這些天遭受的冷眼和暗算。他的武藝昔日得到過皇帝親口贊賞,調到通州衛之后更是頂尖的,可雙拳難敵四手。那些軍官個個都把氣撒在了他的頭上,幾乎日日私斗不斷,他打翻的人大約和身上的傷差不多。見那小樹林近在眼前,他就低低 “我沒你那么好用的腦子,也就是豁出來干架罷了,橫豎誰也不敢鬧出人命來!”
直靜靜跟在后頭的彭十三這會兒忽然策馬竄上了前,不動聲色地拔出了自己的腰刀,隨即淡淡地說:“大多數時候,軍中私斗確實不敢鬧出人命來,況且大少爺你還是陽武伯的長子,可卻架不住有人一時激憤忘了利害。大少爺,護著三少爺退后!”
此時此刻,牛敢四人也都圍上了前,個個抽刀出鞘嚴加戒備。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張超驚疑不定的時候,他徒然之間聽到了尖銳的破空聲。緊跟而來的就是刀劍砍著了什么東西的叮當聲以及響亮的叱喝聲。畢竟是經歷過生死戰場的人,張超一下子醒悟了過來,臉色頓時變得異常難看。
那是弓箭!
軍中就算私斗,不是半腳就走動刀劍,很少有人會用上這樣的兵器。
那些人雖說都是沖動的家伙。可怎么敢這樣無視軍規,那是要掉腦 彭十三的目力和耳力乃是自幼給老子練出來的,在交阻時派上了大用場,如今也不曾退化,因此剛剛借著夕陽余暉察覺到了林中的箭頭反光。發現這時候天色已經愈發昏暗了,他扭頭對張超說道,“就算通州衛上下的軍官因為不滿三少爺而要給大少爺你一些顏色瞧瞧,這也已經過頭了。大少爺帶著兩個人和三少爺緩緩后退,我帶牛敢張布進里頭看著!”
有了這么一場突如其來的不和諧插曲,張越自然不會硬杵在這里逞能,但仍然再三吩咐彰十三小心。等他退后了幾個步遠的時候,就看見那三個人影消失在了林子的邊緣。趁著這工夫,他便對張超問起了這流言蜚語是什么時候開始的,結果張超卻搖了搖頭。
“原本我在軍中還算是很有人緣,可是從前些天開始就不對了。流言只是在咱們這些軍官之中傳播,說是朝廷要裁汰冗余軍官,以后世襲軍職都不會輕易授人,還有就是承襲的時候會卡得很緊。至于現任軍官一年一小比三年一大比,若有不合格立刻裁革出去,若是有狗私舞弊,則是革除軍職之外再技責流放,這些都傳得最廣。還有消息說。就是因為兵部要用你這些條條桓框,所以你過些時候會離京去瓦刺,也好避風頭。”
“到瓦刺去避風頭?放他娘的狗屁!”
盡管素來沉著冷靜,但聽到張超這種說詞,張越終于憤怒了。他自己寫的條陳,每一個條目自己都記得清清楚楚,絕對沒有張超說的這些。要知道,皇帝當初也是心有成算的,為了避免反彈太大,分明是下內閣以及五府七卿廷議,并沒有拿到百官云集的朝會上說,什么時候就變成了人盡皆知的勾當?最最滑稽的是去瓦刺避風頭,那里是避風頭的地方?
“那你一直沒回家就是因為這個理由?”
張超雖說從小和張越一塊長大。兄弟感情也素來不錯,可張越畢竟和他脾性不同,因此他幾乎沒聽到過這位三弟用這種罵人的字眼,于是剛剛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等聽到張越這么問,他不禁臉上訕訕的:“每天都要應付這些挑釁,這身上總是有些亂七八糟的痕跡。你大嫂是精細人,看到之后難免追問。沒來由讓她操這種閑心干嗎?還不如我就在軍營里好好待著。再說了。我不想讓你知道這些煩心事”
盡管對張超這份心思很是感激,但張越仍是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大哥,這種事情我遲早得知道,你這又是何必?再說,看你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難道我心里就很好受?而且,你在軍中也不容易,為了我鬧到這個份上,以后怎么帶兵,怎么打仗?”
“三弟你操心的事情太多,家里少不了你,我有的也就是蠻力,能幫一些是一些”
自從祖母顧氏去世之后,兄弟倆很久沒有這樣單獨好好說說話。盡管此時的狀況并不適合,但兩人誰都沒在乎這些。良久,林子里那些驚呼聲不斷傳了出來,這才打破了沉寂。見張超滿臉訝異,張越便微微一笑。
“老彭的身手不用說,牛敢和張布在廝殺上或許遜色了些,可他們當初能夠在草原上逃亡幾個月,潛蹤匿跡上頭的本事卻數一數二。要是里頭沒有什么精擅刺殺的高手。那這些人就全部等著挨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