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頭極其毒辣,策馬急馳之下,迎面刮來的都是陣陣熱風。不一會兒張越便感覺到頭頸中黏糊糊的,后頭的紗衫子已經貼在了背上。地上的熱氣持續不斷地蒸騰了上來,直到出了城拐上一條林中小道方才稍微好轉了些。然而,等他這一行人趕到西集鎮白沙莊,恰是看到這里已經是亂成一團。
白沙莊統共有六十頃地,正經附籍的佃戶再加上長工,本來大約有五六十戶,兩百多號人。然而,自打今年初以來,不少家中原本有田地的也都愿意交獻土地當佃農。大明朝的賦稅輕,但徭役攤派卻很重。順天府因北征而隨軍的民夫中,十停之中竟有三停沒能囫圇回來,而縱使是完完整整回來的人,面對的也是田地荒蕪或者是土地被淹沒的結局。
去年的順天府水災讓宛平通州各地不勝其苦,哪怕官府賑濟,畢竟仍是大多數日子過得艱難,眼看到了完夏稅的時候,自然少不得有人打起了勛貴優免的主意,盡管不是年關,剛剛收獲了小麥的佃戶們也少不得一年一度和東家打擂臺。人心都是不知足的,知道孟家的兩個成年男丁不在,剩下的都是老弱婦孺,于是白沙莊前的人最多,里里外外圍得水泄不通。
“都說不日就要出兵打仗了,保定侯家是頭一等的勛貴,自然是免差役,咱們辛辛苦苦在這里干了那么多年,要是還得輪到民夫抽丁,豈不是折騰人么!”
“就是就是,去歲順天府水災,咱們這些地也受了不小的害,不少地直到播種的時候還沒救回來,這一畝地兩斗的租子實在是太高了,把咱們扒了皮也不行!”
“他們都是自愿獻地的,每個人十幾畝,這百八十人家在一塊至少就是十頃,到時候明年交租子的時候豈不是就多了?大小姐這租子確實收的不多,可今年實在是交不出來,與其苦苦糾纏咱們,還不如收了他們的地,明年就沒有如今這饑荒了!”
聽到這些此起彼伏的嚷嚷,張越立刻明白了今日這亂哄哄的場面緣何而來。之前他記得很清楚,由于東宮知曉了趙王私納投獻以及收容逃亡民夫的事,京畿附近對于這一類的勾當查處得嚴了很多,卻不料如今這種風氣仍有抬頭。百姓畏徭役如虎,這自然可以理解,然而,如今朝中根本還沒提過是否要打仗,外頭怎么就流傳起不日要出兵打仗的傳聞?
盡管白沙莊屬于保定侯府,但早就被孟瑛送給了侄兒侄女,只是因為徭役和賦稅的緣故未曾過戶。這一層關系明眼人都知道,佃戶們也自然不例外,保定侯家的擂臺無人敢打,但思量著這兒做主的是女人,他們自然少不得鬧騰鬧騰,希望能多得些庇護,少出些錢糧。這就苦了莊上的總管,此時眼看群情洶涌,滿頭大汗的他不知道該答應還是不答應,更唯恐這些人一個不好沖進莊去鬧出什么事故來,自然是急得直跳腳。
“去歲的水災確實是淹了少許田地,可該免的已經免了,白沙莊的租子是最輕的!安遠侯家的地是三斗五升,英國公家的莊子是三斗二升,就是保定侯的其他莊子上,也都是二斗八升到四斗不等,這還都是各位老爺體恤特意減了。你們種的是通州附近最豐腴的地,交的也是那么多田莊中最少的租子,如今還嚷嚷減租,豈不是存心讓主人家去喝西北風?至于徭役抽丁,官府是有制度的…”
既然連這話都撕擄了開來,人群中頓時響起了一陣嗡嗡嗡的聲音,一時間就有人高聲喝道:“咱們愿意每畝地多交三成的租子,只求今年北征官府征發抽丁的時候能夠免役!”
“我還愿意多交五成呢!”
眼見那總管被這些七嘴八舌的聲音攪得手忙腳亂,張越便對隨行的張布和牛敢做了個手勢,只見兩人并肩策馬上前,凌空揮舞鞭子叱喝了幾聲,不一會兒便開出一條道來。他和彭十三護著馬車到了莊前,見那個中年總管瞪大了眼睛瞧著自己,便笑著點了點頭。
“越…越少爺?”
“我剛剛在外頭都聽見了,怎么,在為了夏稅和抽役的事情打擂臺?”
那總管頭上戴著六合一統小帽,聽張越這么一問,再看看他身邊那四個跨著腰刀精神抖擻的護衛,頓時覺著有了底氣,連忙上前跪下磕頭,等起身之后就賠笑道:“您說的不錯,這些人確是在打擂臺呢!自從搬到了這白沙莊,先頭有好些地擱著荒了,小姐說租子輕些能多招納些佃戶,所以咱們的租子素來是最少的。若種的是稍有些荒棄的地,頭兩年還免租,更是發給種子農具,偏生這些泥腿子年年鬧騰,從來沒有好好完租的時候…”
他絮絮叨叨的還想再說,張越卻擺擺手止住了他,又調轉馬頭面對著那上百號人。放眼望去,這些人有的解衣開懷,有的穿著打補丁的上衣,有的衣袖褲腿都卷得高高的…幾乎人人都是古銅色的臉精壯的身子,那衣服不是土灰色就是土褐色,被日頭曬得汗津津的臉上,一雙雙眼睛這會兒都死死盯著他。
“剛剛是誰說今年又要打仗的?”
一群佃戶農人雖說有的嚷嚷著減租,有的則是想托庇于權貴門下,但歸根結底,他們都是向著逃避勞役,因此看到仿佛有大人物到白沙莊來,就都有些忐忑不安。及至張越一轉身便問了這句話,人群中一度沉默了下來,許久才有人低聲嘟囔了一句。
“外頭不是都這么傳么?大伙兒還說去年征發了民夫二十多萬,今年要征發三十萬!”
有人起了頭,因為張越這一行忽然到來而七上八下的人們頓時恢復了剛剛的氣勢。再加上張越看上去文弱,問話時又和顏悅色,眾人更是不會放棄這么個訴苦的大好機會,當下都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一時間,那氣氛竟是猶如菜市場一般滿是喧囂。
張越卻沒有不耐煩,仔細分辨著這些很沒條理的話語,最后便明白了出兵一事已經在民間很是盛傳。沉吟了一會兒,他便索性跳下了馬來,再一次端詳著四周圍這一個個或中年或壯年的漢子。從修運河到營建北京再到出兵塞外打仗,永樂朝的賦稅如何暫且不提,但徭役之重已經導致民間聽著風就是雨,當然也不排除有人故意煽風點火的緣故。
“剛剛各位的話我也聽到了,朝廷剛剛免去了開封衛輝等府去年的水災田租,卻沒有免順天府,就是因為相比其他地方,去年京畿的水災還算是輕的。大家剛剛收了夏糧,若是不及時完租,白沙莊不能及時完了夏稅,到時候上面有什么處置,難道你們就能逃過去?再說,我也聽出來了,大伙兒減租是假,投獻也是假,不過是怕朝廷出兵征發民夫。但是,這都是捕風捉影,朝中尚未有出兵之議,至于征發更是無從談起。”
聞聽此言,人群頓時面面相覷。
莊戶人家頂頂敬重的就是讀書郎,頂頂畏懼的就是官家漢,瞧著張越仿佛不是尋常人,很快眾人就公推了一位老漢出來,那老漢五十開外,卻是聲如洪鐘:“敢問這位公子,您怎么能肯定咱們聽到的都是流言!”
張越還不及說話,后頭站著的那個總管總算是瞅準了機會上了前來,重重咳嗽了一聲便沒好氣地說:“這位是兵部的小張大人,在朝中也是數得上號的,說話自然是有一句算一句!你們都想想,這朝廷要是打仗,他豈會有不知道的道理?”
天下姓張的人很多,朝中姓張的人也很多,但百姓熟悉的那些張姓人士卻只有那么寥寥幾個。此時對比張越的年紀,再想想那稱呼,一大群人頓時騷動了起來,想要圍上來卻又步履遲疑,而打頭的那個老漢恰是兩眼放光,排眾而出走上前,隨即就雙膝跪下了。吃驚不小的張越連忙將其拽了起來,可聽到那一番話就愣了。
“原來公子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小張大人!嘿,老漢的侄兒在京營里頭吃兵糧,一年多前曾經跟著您守過興和。他那回對老漢我說,您是天上星君下凡,本事大得很,幾十萬大軍圍困,您竟是把他們都給打退了!既然是您說的,咱們當然相信。如今雖說也有水災旱災,可年成還好,只要不打仗,這日子怎么都過得!”
盡管對于民間以訛傳訛夸大其詞的那些話語很是無奈,但面對老漢那真摯的臉,那滿心信賴的語氣,張越自然不能說自己只是運氣好,而且那會兒身邊都是得力的干將。及至那百多號人個個都使勁點頭,七嘴八舌地說只要不打仗日子就好過,他更是感到心里沉甸甸的。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法承諾朝廷絕對不會打仗,也只能寬慰眾人一番。
如是一刻鐘工夫,人群便漸漸散開了,但幾個帶著小孩的佃戶卻都沒走,挪上前之后就期期艾艾地說希望自家孩子沾些天上星君的貴氣。情知在民間百姓心中,能考上進士當上官的都是天上星君下凡,面對這些虎頭虎腦的小家伙畏懼中帶著好奇的目光,張越索性摸了摸他們的腦袋,等這些人滿面興奮地離去,他才吩咐如釋重負的總管去關上莊門。
直到這時候,馬車上的小五方才一蹦跳下了車,隨即笑嘻嘻地說:“我還一直在想,姐夫在外頭人面前是怎樣的樣子,今天總算是見識到了!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喜歡跟著你呢,你那樣子威嚴中帶著可親,大伙兒都愿意相信你。好啦,咱們先去看看孟姐姐,回頭你也好趕緊去辦正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