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大夫口口聲聲說坐馬車趕往青州府決計是無礙的,那一劑藥下去也確實是稍稍減了琥珀的熱度,張越便重謝了他診金,又仔細問明了青州府那位馮大夫的地址。.而在剩下的時間里頭,他用最快的速度交待了縣衙的公務,又對典史馬成額外囑咐了一番,最后將靈犀和崔家的李家的并幾個家丁長隨留下坐鎮后衙,以防備可能出現的意外。
先前走南闖北不是坐船就是騎馬,張越一向嫌馬車顛簸得厲害,很少坐車。這一次,也不知馬成到哪里叨咕了一陣,竟是借來了一輛很奇特的馬車。用某人的話來說,這馬車就是大戶人家的主人行路時所用,不但結實,最重要的是穩當。
車廂前頭不止掛著風圍子,而且還裝了隔板,因此雖然能聽見外頭呼呼風聲,但從那嚴絲合縫的毯簾縫隙,倒是鉆不進多少風來。拉車的乃是兩匹精心挑選的北地駿馬,這車廂既大又寬敞,底板上鋪著兩床厚厚的緞褥,張越又給琥珀壓了兩層厚厚的錦被,這會兒就和秋痕守在一邊。由于這車廂不太透風,因此他不敢用什么手爐,生怕那炭火熏著了人。
秋痕見張越一雙眼睛緊盯著琥珀,心里便有些吃味。然而,因想到臨走時靈犀的吩咐,她立刻把那一絲沒意思的酸澀給壓在了心底,因挪過去輕輕拉了拉張越的袖子。
“少爺,靈犀姐姐問過昨兒個跟琥珀出去的差役,說是去小南山藥鋪取藥時遇上了兩個怪人。那兩個人拿著一張奇怪的藥方抓藥,琥珀卻不合認出了兩人手中的方子是什么千丁方。回來之后就病了。若是她知道少爺為了她巴巴又趕了一趟青州府。只怕心里頭會過意不去。”
“千丁方?”
琥珀無論病與不病,張越本來就是要趕去青州府地,因此并不覺得這一趟有什么不值得,畢竟這是人命關天地大事。然而,對于秋痕所說的這個緣由,他卻很有些警惕。要知道,琥珀在他身邊已經不是一兩年了,雖然他稍長大了挪出父母的套間之后,就不曾讓人上夜。但平日偶爾半夜里也曾醒過來起床,每次琥珀都會驚醒,而且他也從來沒聽琥珀說過夢話。
所以,倘若不是受了某些刺激。那些夢囈一般的言辭他決計不可能從琥珀口中聽到。可如果他推測的沒錯,莫非琥珀是遇見了家里人?但丘福的所有嫡系家人不是都已經被遷到了海南?這當口忽然竄出來一個,背后會不會另有文章?
“這話你怎么不早說?”
見張越目光銳利地直視過來,秋痕頓時一賭氣別轉了頭。隨即悶聲悶氣地說:“是靈犀姐姐囑咐我的,她說眼下琥珀的病要緊,您又有要緊事辦,不能拖延。那邊她已經吩咐家丁,又托了馬典史派差役悄悄地去查,等少爺回去有結果之后再告訴您。”
聽到這說法,張越方才釋然。只是瞅見秋痕那悶悶不樂的樣子,他搖了搖頭。隨手拿起旁邊地蜜餞盒子遞了過去:“好了好了。我不過是隨口問一句,你就擺這幅臉色給我看。這是我從青州府捎帶回來的。雖比不上南京北京那幾家老字號,但應該也不錯。”
秋痕原就是隨性樂天的脾氣。這嗔怒賭氣不過是一會兒就完了。接過那蜜餞盒子,發現里頭赫然是自己最喜歡的鹽津梅子和山楂,她頓時眉開眼笑,瞅了張越一眼就拈起一顆放進了嘴里品嘗,隨即便露出了心滿意足地笑容。
而張越則是又把目光轉回了琥珀的身上,平日沐浴更衣、晨暮梳洗、寫字念書…她一直都陪伴在他的身邊,彼此之間仿佛并沒有其他秘密可言。然而,就如同他的內心深處有一塊所有人都不能碰觸地禁地一樣,琥珀的那顆心亦是牢不可破。至少,也就是在她這次病倒的時候,他才接觸到了那一層被深深包裹的隱秘。都說日久生情,他又不是鐵石心腸,怎會真的佳人在側心如止水?
“水…”一個微微的呻吟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低頭望去,見那雙一直緊緊閉著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一條縫,不禁大喜,連忙上前將琥珀半扶了起來。而秋痕則是一把拿起一邊用棉襖緊緊包裹著地茶壺,倒了一杯茶遞過去。畢竟是在車上,兩人雖已經小心翼翼,但那茶仍不免濺出了一些。好在秋痕早就在下頭墊了幾件舊衣裳,這才沒有滲到棉被里頭去。
琥珀在一口氣喝完了茶之后,眼睛便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四周。她費勁地扭了扭頭,又想抬起手,結果卻覺得胳膊仿佛有千鈞重,而渾身上下更是沒有一處不酸疼地。雖然腦袋昏昏沉沉,但她還是感到一絲不對勁。
“我這是在哪兒…”
“別亂動,你眼下正病著呢!”張越扶著她躺下,又將被子嚴嚴實實地掖好,又拿起手巾輕輕擦了擦她額上臉上頸項上的汗,因笑道,“這平日身子骨最康健地人,這一回一病就是讓咱們手忙腳亂。你好好躺著,若是累了就繼續睡,等睡醒了就到青州城了。”
然而,這話要是對秋痕說那還差不多,可琥珀本就是一個心思重的人,得知自己病了也就罷了,得知這會兒是去青州城,她登時撐著想要坐起來。待到張越投來了不容置疑地目光,又親自墊高了她的枕頭,她這才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上一回病成這副樣子,仿佛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娘也是這樣微笑著坐在身邊陪著,那時也是這般說話親切,也是這種暖融融的感覺…
馬車一路顛簸,車廂上的三人都漸漸打起了盹。秋痕手中的蜜餞盒子早就擱在了旁邊,猶如小雞啄米一般上下點著腦袋,最后頭一歪就靠在了張越的胳膊上;張越自己則是一手拄著旁邊的小幾子睡得昏昏沉沉,壓根沒注意到旁邊靠上了一個人。端詳著旁邊那主仆倆的樣子,琥珀倒是最后一個睡著的,睡夢中流露出一絲輕松的笑容。
兩輛馬車并前后數十人駛進青州城后不多久,天上便再次飄起了雪。那雪初時不過是星星點點的雪珠子,但不多時就漸漸下大了。夾雜著雪粒的寒風愈發凜冽,路上的行人自然也是稀稀拉拉,就連城門口的守城卒也漸漸倦怠了下來,跺著腳大聲聊天,竟是沒注意到風雪之中,不遠處有一人一馬佇立著。
馬上大漢頭上戴著雪帽,身上裹著一襲寬大的灰色大襖。寒風一陣陣卷來,露出了他臉上的濃密髭須。他勒馬在城門口佇立良久,兩只眼睛死死瞪著那條入城的通路,仿佛在掙扎著什么。最后,他卻調轉馬頭,重重地在馬股上揮了一鞭子,飛也似地朝來路馳了回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聽到外頭傳來砰砰砰的聲音,張越登時一激靈驚醒過來,左右一瞧卻發現秋痕正緊挨著他睡得香甜。他細細一辨方才聽到是有人在瞧車廂的板壁,還有彭十三那刻意壓低的叫喚聲。
情知是到了,他見琥珀仍是睡得安穩,便沒吵醒她,先是移開了秋痕,然后挪動著又酸又麻的腳到前頭打開隔板掀起車簾,一股子寒風立刻夾雜著雪粒鉆了進來。
“大伙兒這一路吹風,公子你倒是好睡!”口中埋怨,彭十三卻抽冷子往車廂中望了一眼,見赫然是兩個睡美人,他不禁嘿嘿一笑,“這馮家醫館已經到了,不過瞅著實在不像是有什么能妙手回春的大夫。”
張越抬頭一看,只見馮氏醫館不過是一間臨街店面,那招牌斑駁調漆,不但門可羅雀,這傍晚時分里頭也是黑漆漆的不曾點蠟燭。面對這光景,他自己心里也有些犯嘀咕,可來都來了,這在外頭東張西望也是白搭,他便吩咐其他人看好馬車,自己帶著彭十三進門。
然而,漆黑一片的前屋里頭恰是沒人,倒是里頭亮著昏黃的。他微一沉吟便決定過去看看,誰知還沒掀起那道門簾,就聽到里頭驟然傳來一陣爭吵聲。
“你簡直是不可救藥!窩在這么個地方,還定什么一貫錢的診金,這富人不肯來,窮人看不起,都說醫者父母心,照你這沒心沒肺的模樣,還不如關門歇業從此不再行醫!”
“我的事情不用你史大太醫管!你自去醫治你的皇親國戚,我只管開我的醫館,就是餓死了也不勞你操心!”
“好好好,我不和你說別的,你老老實實告訴我,漢王妃給漢王服的丹藥是怎么回事?你別想三兩句蒙混過去,我掰開那丹藥看過,和你之前煉過的材料仿佛,就連名字也一樣,你不是說過以后再不碰這些歪門邪道!”
“我是說過不煉丹,這是我收的一個徒弟借我的丹房煉的,只余下一些擱在我這兒而已。也不知道是誰傳出了消息,前些天是有一位女眷特地求上門來,一百兩銀子一顆都買了回去,他情我愿,我怎么知道那是漢王妃!倘若真是漢王用了那些丹藥,只怕那位王妃也不用閨怨了,這不是好得很?”
張越此時終于從聲音辨別出里頭一人是史權,另一人想必就是那馮大夫。然而,若是爭吵其他的倒也罷了,可聽到這兩人言語間泄露的某些真相,他終于忍不住掀起簾子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