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立國至今不過五十年,凡歷三帝。如今永樂之世猶在明初,因此吏部選官雖然已經有明確的制度,但對于資歷經驗等并沒有太大的苛求,政績確實上佳的,甚至有一歲四五遷,由七品直擢四品,更有布衣超遷為布政使。就比如杜楨雖曾是進士,但貶謫十數年,一朝起復便是七品,但只一年多便升至二品,這在中明晚明簡直是不可想象的超遷。
吏部有四司,文選司掌銓選,考功司掌考察,此兩司自然是職權最重。相比監生和舉人,進士的銓選素來最為重要,因為京官六部主事、中書、行人、評事、博士,外官知州、推官、知縣,全都是由進士中選出。雖有京官外官之分,但名聲和寵眷亦是相當重要。
因此,當皇帝派人傳了口諭,楊榮親自過來打了招呼,英國公張輔亦是暗示了一番之后,負責本科進士銓選,品級只有正五品的文選司郎中唐青惟有苦笑而已。區區一個進士居然勞動這許多人物,世家子弟果然是和尋常寒士不同。可若是這樣,即便不能留為翰林庶吉士,在六部中當一個主事豈不是更穩妥,何必外放,而且還偏偏是山東?
張越卻不知道這銓選的背后有那么多人在為自己推波助瀾,他也沒料到那一日信手一篇好文會一下子將自己推上風口浪尖。連著半個月都有好些文士上門拜訪,這其中雖也有慕英國公府權勢的,但更多人卻是純屬好奇,還有的人則是抱著不服氣的心思。
總而言之,發現這股風潮根本無法止住之后,他惟有借著大哥張超婚期將近,自己沒空為由推拒所有求見。
然而,他能躲得開外人,卻躲不開家里人。張輔和王夫人拿他開了一句玩笑,也就罷了;祖母那邊卻揪著他不可鋒芒太露之類的教訓了一大通。直到他耳朵根子起了老繭;母親孫氏是最得意他有出息的,那喜色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功夫才按捺住;至于父親張倬則是每每用一種古怪的目光打量他。
最最難以抵擋的便是兄弟們的起哄,就連張晴來地時候都會打趣他一番。
眼看納采納吉禮已下,漸漸就是張超大婚的日子,張越擺脫了內外人的糾纏,安心等著選官結果的時候。卻敏銳地發現大哥張超表現得很有些異樣。他心里清楚,雖說張超并沒有去親眼相看過那位襄城伯家的千金,但東方氏卻和張晴一同去看過,回來之后對準媳婦贊不絕口。張超如今卻這幅模樣,難道還牽掛著之前的金家姊妹?
這天一大早他去祖母房中問安,又到演武場和彭十三練了一套劍法,出了通身大汗,回到房里用了早餐換了衣裳,正尋思今日再去杜家拜訪一次。外頭便傳來了小丫頭地通報聲。
“少爺,大少爺來了!”
張越微微一愣,看到滿臉陰沉仿佛誰欠了八百兩銀子似的張超跨過門檻進來。他頓時更覺得奇怪。吩咐秋痕去倒茶,他便讓將張超往炕上讓,誰知道對方竟是不顧什么長幼尊卑,徑直在他下頭的一張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來。
“三弟。我走投無路。所以今天只有來求你了!”張超也不顧自己張嘴頭一句話是怎樣驚世駭俗。咬咬牙便說道。“你可知道有什么辦法。能讓我地這樁婚事拖一拖?或者說。干脆讓襄城伯也退婚…”
他這話還沒說完。張越猶在驚駭。就只聽一旁傳來了一聲驚呼。他扭頭一看。卻是秋痕用云南瑪瑙雕漆方盤捧了一盞茶來。大約是聽到這話手一抖。那茶盞雖然勉強沒有翻到地上。滾燙地茶水卻是潑在了地上濺到了手上。甚至連她地裙子上衫子上都濺著了不少。
見秋痕形容頗為狼狽。當下他來不及細想。連忙起身上前。隨手接過那方盤擱在一旁地高幾上。又從她腰間抽過那汗巾。在她手上一擦一裹。然后便把人交給了剛剛愣著這會兒才反應過來地琥珀。囑她去取些藥膏給秋痕敷上。又吩咐剛剛地話不許外傳。這才回身坐下。“怪不得大姐曾說過你和我們兄弟三個不同。我今天才知道她說地一點不差。”張超盯著張越瞧了半晌。這才頹然嘆了一口氣。
“三弟。我不知道你一向怎么看我。總之自家人知自家事。我是做不到你這般。我房里地丫頭大多是通房。平常我看著她們討喜。但若是她們哪天走了。我也不怎么留心。所以。即使我當初很喜歡夙妹妹。對與蘅妹妹地婚事很是不甘。后來對金家退婚又很憤怒。但過后時間長了。漸漸得也就淡忘了。人家襄城伯家門第高。那一位也必定是好地。我配不上人家。”
被張超這兜來轉去一繞。張越簡直是頭都大了。但心里某種不妥當地感覺卻愈來愈強烈。他也懶得再左右繞一陣。索性直截了當地問道:“大哥。我猜你大概不是不滿與襄城伯家小姐地婚事。而是心里有了別人。這才不想成婚?”
看到張超那陡然僵硬下來地表情。張越登時倒吸一口涼氣不是吧。他居然無巧不巧地一語成讖?仔細琢磨著剛剛張超地那番話。他頓時將幾個丫頭排除了出去。繼而又本能地排除了在金鄉衛鬧什么一見傾心地可能性。然而若是如此。張超又會在哪兒看上心儀地女子?忽然。他只覺靈光一現。登時記起了一件事。“莫非你上次去探望那個陣亡總旗地妹妹。然后就…”
“我原本只是為了還人家的情,誰知道一見到她便…總之那種感覺很不一樣。”張超此時頗有些語無倫次,頓了一頓方才咬咬牙道,“三弟,我帶過去地本是最壞的消息,可她卻堅強得緊,沒過多久就恢復了過來。她和我見過的那些女子不一樣,爽利中帶著幾分潑辣,卻又不是斤斤計較的性子…襄城伯家那位千金興許是溫柔大方,興許是很好。但我心中已經有了另一個人,哪怕這樁婚事就是成了,她和我也未必相合。”
張越從來沒感到自己像現在這么頭痛過。看樣子自己這大哥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預備娶人家為妻,可問題是,這種問題一個小輩吃了秤砣鐵了心又有什么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別說張超父母都在。上頭的祖母又豈是好欺的?
“相合不相合你現在說已經晚了。”
憋出這么一句話之后,他只得干脆實話實說道:“門不當戶不對,對咱們這樣的人家來說這是顛撲不破的至理。你若是在訂婚之前早說這事,興許還有一絲渺茫的希望,可如今卻不同。當初金家那樁事情是因為兩邊一來一回都有過變數,家里不想撕破了臉去告官,眼下卻是連婚書都已經下了,而且還是那襄城伯家。你當初遭到退婚就已經成了那個樣子,你怎么不想想人家襄城伯家小姐若是遭到退婚。又會是什么光景?”
他說著便站起身來站在張超跟前,居高臨下一字一句地說:“這不是你一個人地事,這是兩家人的事。襄城伯和大堂伯乃是朝廷同僚,平素交情很好,若是真的鬧將起來兩邊失和,難道你就能過意得去?而且若是因此掀起了更大的風浪,你別說日后戰場殺敵,這前程就都不要了。就算你這次真的成了,看中的那位姑娘入了門,你以為她將來能過舒心地日子?”
張超本就是滿面陰沉,這會兒更是有些癡癡呆呆的。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話:“她不知道咱家有那樣的家世,她只以為我是尋常地富家子…”
“你自己都沒對她說自己地家世,足可見你自己都知道這事兒沒法成功。”雖然張越心里也在想著棒打鴛鴦很殘忍,但他知道,自己此時此刻若是出了餿主意,只怕日后對他們來說更殘忍,只好狠狠心把話撕擄得更明白,“大哥,小說話本里頭那些個窮書生等到金榜題名就能迎娶富家小姐。但世家子和貧家女卻不同。豪門深似海,從來就不是貧家女的善地。”
張超被張越一番話說得失魂落魄心亂如麻。他雖有些莽撞,但并不是一點心思都沒有地莽漢,很多事情并不是不想,而是不愿意去想。如今這一條條一樁樁被張越說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只覺得曾經幻想過的某些路都被堵得死死的,好容易方才迸出了最后一句話。
“三弟,你說,我若是對她說讓她再等幾年納她作二房…”
“大哥。恕我直言。若是那樣,你對得起你那位死去地袍澤?倘若你不死心。我可以陪你再去見見那一位姑娘。”
此時此刻,張越只得提出了這樣一個建議。他并沒有見過張超的心上人,但寧為英雄妾,不為庸人妻的女子固然大有人在,焉知就沒有寧為貧家婦,不為朱門妾地女人?
然而,當他陪著張超再次來到泗水街,循著低矮的門頭找到那座房子時,面對的卻是人去樓空的場面。屋子里倒是收拾得整整齊齊,桌椅板凳仿佛還特意擦抹過,但能帶走的細軟已經一件不剩,甚至連一張字條都沒有留下。
張越一手扶著門框,眼睛瞥著坐在那張舊床上怔怔的張超,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張超絕不至于大嘴巴地張揚這段戀情,今兒個既然是頭一次對他說,其他人想必都不知道。既然如此,只怕找人去打聽住在這兒的那位姑娘為什么忽然搬走也是白搭。
時焉?命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