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冕處斬,梁潛貶為庶民。
轟轟烈烈的一樁大案子,終于在戊戌科會試之前落了幕。百姓對朝中爭斗不甚了了,對于圍觀殺人卻很熱衷,當那位五花大綁面色蒼白的昔日高官被推上高臺的時候,不少人還在惋惜為何另一位大人物卻得到了赦免。于是,當那人頭落地,頸項腔子里冒出一股高高噴涌的血泉,底下的民眾無不是驚呼陣陣,但無數人的臉上都蕩漾著興奮欣喜的光彩。
張越這天原是去拜訪杜楨的,誰料半道上竟是遇上了這劊子手開刀殺人的一幕。雖說他和那血腥的刑場還隔著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也看不分明那殺人的慘狀,可是在開刀斬首前的一瞬間,四周萬籟俱寂,那利刃劃過頸項的聲響清清楚楚傳到了他的耳畔。他本以為自己至少會打一個寒噤,可是,當帶著連生連虎和彭十三繞路的時候,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而,連虎此時卻在旁邊嘟囔道:“那可是殺人啊,遇上了怎么也得好好瞧瞧!”
連生也附和了一聲:“好歹殺的也是個六品官,平常難能一見,那些作奸犯科或是殺人竊盜的都看膩了,否則怎么會圍著那么多人?”
“殺人有什么好看的,到時候若少爺中了三甲跨馬游街,那才是真正的熱鬧精彩!”彭十三在旁邊沒好氣地打斷了兄弟倆的嘮叨,“不論是北征還是南討,哪天我不得殺上十個八個人。有什么好稀奇的!”
“得,誰能和彭大叔您比,您可是那說書人口中地大英雄,咱們可是小民百姓!”
聽三個伴當在那里拌嘴,張越只得搖了搖頭。此時,旁邊路過的人也在那兒議論什么劊子手從犯人親屬那里得到了多少好處,之后又怎么收殮尸體,甚至還有什么尊貴人的血比起尋常死囚的值錢,合藥供不應求之類的話。
想到梁潛險些便是同樣的結局,這時候張越方才有些如釋重負。張輔雖然貴為英國公。卻極其懂得分寸,在如今尚未在五軍都督府任職的情況下,這朝政是半句不多嘴。所以今次這一殺一放背后究竟有怎樣的斗爭怎樣的角力,他雖是張輔的親戚。但卻是兩眼一摸黑全然不知。
杜楨在楊樹巷地府邸很有些偏僻,張越幾次上這兒來,路上都少有行人經過。今次卻發現這兒很有些不同。拐進那條巷子,他便看到了好幾輛馬車停在那兒,其中一輛素獅頭繡帶的青幔云頭車赫然是楊榮的坐駕,其余幾輛卻都是一色的黑油車,看上去頗為簡樸。
直到進了杜家之后,他方才知道杜綰今日到了北京,而杜夫人裘氏則是回浙東張偃老家去打點家中地田產和一應事宜。門外除了楊榮之外的那幾輛車運送的都是行李。顯而易見,杜家已經打算完完全全從南京遷到了北京。張越跟著鳴鏑來到了書房,這腳下才踏進門檻,就看見楊榮沖著他笑了起來。
“元節你今天來得正巧正好,快。趕緊上來向你老師道喜!”
張越被這一句說得一愣,回過神來忙上前行禮,緊跟著便問道:“小楊學士這么說,莫非老師是要升官了?”
“當然是升官!”
楊榮此時笑容滿面,見杜楨依舊是無可無不可地表情,他只得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你這老師就是如此,別人升官了必定笑容滿面,他倒好,偏是一幅云淡風輕的表情,皇上還就是愛他這性子!不過。他剛剛把家小從南京挪過來。皇上就派了他山東布政使,這倒是有些糾結之處了。”
山東布政使!張越此時陡然一驚。心想這從六品翰林侍讀學士到二品的山東布政使,這就算是升官也著實太快了一些。見杜楨臉色如常不見多少喜色,他連忙道了喜,又笑呵呵地問道:“老師升遷是好事,只是這么快的擢升速度,旁人會不會說什么閑話?”
“什么閑話,皇上之前還曾經說過各省官員不稱職者多如牛毛,如今正打算從民間布衣之中遴選各省官員。布衣尚可為高官,宜山乃是堂堂進士,如今又已經是翰林院侍讀,深得皇上信賴,這區區一個布政使算得上什么?”
說到這兒,楊榮傲然一笑,伸手在張越肩膀上輕輕一拍,便沖杜楨點了點頭:“山東臨海,自來就是富庶之地,宜山你在那兒一任三年,回來就是穩穩當當的正二品六部堂官,我想要如此際遇尚不可能,皇上對你還真是另眼看待。”
雖說老師平步青云是一樁大大的好事,楊榮這番話聽著也沒有任何謬誤,但張越總覺得這番任命頗有些古怪,而且腦海中似乎隱隱約約有什么念頭,但一時半會就是想不起來。等到楊榮欣然告辭離去,書房里沒了外人,他立刻說道:“先生,山東雖是富庶之地,您這回雖是高升,但您若是一去三年,這朝中…”
“你能看到這些,足可見你如今眼界見識都大有長進。”杜楨此時殊無喜色,反倒是皺了皺眉,“山東臨近北京,原本算得上富庶之地,但皇上登基之后重修運河,累計征調山東民夫十萬余,民眾深恨徭役之重,一直都有些不穩之相,而且,如今漢王也在那兒。山東幾任官員又都是才干尋常的庸人,所以皇上才會忽然起意讓我接任布政使。按照皇上地原意,大約是想讓我有些外任的經驗,回來之后便可以入六部任職,但這山東之行著實難以預料。”
布政使雖然是二品高官,但三年方可朝京師一次,平日奏報全憑文書,這離開中樞的時日久了,寵眷自然而然就淡了;況且,一省之內除布政使司之外,還有主管刑法的提刑按察使司和主管軍事的都指揮使司,布政使品級雖高,和其他兩邊卻沒有直轄隸屬地關系,這勞心勞力的布政使自然是比逍遙的翰林院侍讀難當多了。
結合杜楨說的那些和自己想到的那些,張越頓時勃然色變:“那先生還預備去山東?”
“君有賜,臣不敢辭,既然入了仕途,便是畏途也要迎難而上,況且…”杜楨沉吟片刻,終于吁了一口氣,“六年前我在沈民望面前露了面,終究是要重回朝中的,與其在這里無所事事,倒不如去地方上安撫一方百姓,也可彌補我當年的遺憾。縱使是危境,也總是要有人去的,我倒不信我游歷天下這么多年,會真的栽在小小一個山東!”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張越自忖就是自己面臨此種境地也未必能淡然面對,心頭不禁油然而生欽佩之感。他張了張口正想說什么,卻不想杜楨忽然伸手重重按在了他的肩頭。
“你師母和綰兒和我分別多年,此次我按理該帶上她們,不過那邊局勢尚未分明之前,我打算讓她們留在北京。你師母素來喜愛你地沉穩,你便多多照應一下,若有什么事,我自會讓人送信到你那兒,免得她們女流之輩看著驚 這便是托付地意思了。張越此時心中一熱,遂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他還想再問問關于山東的事,卻不想接下來杜楨閉口不談,而是將話題轉到了此次會試上,竟是事無巨細囑咐了一番,最后卻又交代了一番。
“這會試文章講究一個緣法,只要投了考官緣法,這就多半能中了,之后參加殿試也是一樣。你既然是皇上見過地人,這便比人家占了優勢,到時候千萬不要執著于一鳴驚人,只需記得八個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須知我大明與唐宋皆不同,賣弄才華實屬無用。”
張越正點頭,忽然瞥見外頭影影綽綽似乎有人影,正驚訝于有人敢在外偷聽,就只聽身旁的杜楨高聲喝道:“是誰在外面?”
話音剛落,那簾子一掀,卻是墨玉鉆了進來。他進門之后深深一躬身行禮,瞥了一眼張越這才笑道:“老爺,小的剛剛在外頭聽見您對三少爺說話,所以不敢貿貿然進來。外頭梁夫人親自來了,說是要謝謝老爺為梁大人求情,大小姐這會兒正在花廳見她,命小的來問問老爺是否要見,是否就由大小姐先勸慰著?”
“讓她見著吧。”杜楨眉頭微微一皺,旋即吩咐道,“梁用之剛剛出了詔獄,之前梁家上下奔走散盡家財,如今他一介庶民,只怕…你告訴她,酌情吩咐管家找一些用得著的東西衣物送給梁夫人,不要送銀錢,明白么?”
張越此時方才明白梁潛能夠躲過一劫乃是杜楨從中求情,不禁大為訝異。要知道永樂皇帝朱棣素來是喜怒無常疑心多多,尤其是遇上太子的事情更是如此,所以之前梁潛下獄數月,愣是沒人敢求情勸諫,這回出面求情的居然是他的老師?
“先生,沒想到原來是您出頭為梁大人求情。”
“我為梁用之求情乃是處于公義,并非全憑私情。”杜楨莞爾一笑,隨即沖著張越撂下了一番擲地有聲的話,“我平生最欽佩的便是那些鐵骨錚錚之人,雖則我沒有那樣的風骨,也不會犯顏直諫,但偶爾旁敲側擊求求情卻也能做到。虧得皇上對梁用之還有些愛才之意,否則我就是再巧舌如簧亦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