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個柳條箱子整整齊齊地碼放在院子里。雖說那木箱子都緊緊蓋著,木條也還是簇新的,但一進家門的張看到這些箱子,仿佛能夠聞到那種撲面而來的銅銹味,仿佛能看到成國公朱勇那張譏誚的笑臉,仿佛能看到那群晚輩幸災樂禍的眼神。
“可惡!”
張死死攥緊了拳頭,見院子中幾個下人都在呆頭呆腦地圍著這些柳條箱打轉,仿佛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是好,他頓時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撥開滿臉堆笑迎上來的管家,沖著那幾個人惡狠狠地咆哮了起來。
“蠢貨,都杵在這里干什么,還不把這些笨重家伙拉走!再不走以后就留著這些給你們發月錢!”
聞聽此言,一群下人頓時面色大變,紛紛賣力地干起了活來。大明朝雖然也鑄了不少制錢,但這些銅錢多半是鑄造粗劣的貨色,所以那會兒大家才會相信寶鈔,可誰能想到,不過是幾十年功夫,原本一貫寶鈔兌一兩銀子的市價竟然會下落到十貫寶鈔才能兌一兩銀子,這制錢更是愈發不值錢。這寶鈔雖賤,但至少還存放方便,這么一大箱子扛回去豈不是倒霉?
盡管下人們個個賣力,但張心中那團火卻仍未止消。氣咻咻穿過前院,看到二門那邊幾個丫頭正在探頭探腦張望,看模樣依稀是妻子鄧夫人房中那幾個有頭有臉的,他不禁愈發氣怒,上得前去一腳踹翻了一個,又把剩下的人全都轟走了。
“老爺,三老爺剛到沒多久,如今正在那邊小花廳等您,您看…”
“老三來了?”張也不管地上那個嚇得臉色煞白的丫頭,徑直轉過身子,見那管家把腰彎得如同蝦米,他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便冷笑道。“他倒是打得如意算盤,凡事都是我沖在前頭,這會兒又來裝好人!哼,我倒要看看他能說什么!”
張踏進小花廳時,卻看見胞弟張正坐在下首那張搭著青緞靠背的椅子上,神態自若地喝茶。旁邊連個服侍的丫頭也沒有。盡管余怒未消,但他卻不想讓張看到他大發雷霆的模樣,便冷冰冰地沖身后喝道:“三弟特意過來,你們就是這樣待客的?”
“老爺,小的哪敢,是三老爺說…”
“二哥,是我讓那兩個丫頭下去的。”張擱下茶盞站起身來,笑呵呵地上前拱了拱手,覷了覷張地臉色。他心中便有了計較,于是又對那管家道,“我們兄弟自有話要說。你且下去,待用得著的時候自會叫你。”
雖說對張越俎代庖發號施令有些不滿。但這怎么也及不上剛剛在那邊地大丟面子。因此張眉頭微皺就徑直在主位上坐下了。伸手習慣性地去捧茶時。他卻抓了個空。這才想起下人們都已經被張支走。頓時更是氣惱。
“三弟今天來找我有什么事?”
張這一日一反往日衣著奢華前呼后擁地排場。外頭只帶了兩個隨從。而身上則穿著一身半舊不新地水藍色袍子。看上去仿佛是尋常百姓。此時端詳二哥那一身打扮。他便瞇起眼睛笑道:“我聽說祥符張家那父子倆今兒個搬出英國公府。這下可是遂了二哥你地心愿了。”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這事。張登時想到今天在那邊地尷尬場面。那拳頭捏得咔嚓作響。雖不想讓張看笑話。但他愣是忍耐不住。最后干脆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怒形于色地站起身來。
“我今天好心去給他們賀喜。誰知道他們仗著成國公朱勇地勢。竟然怠慢于我!還有保定侯家那個孟俊。仗著自己將來是個侯爵。如今就敢不把我放在眼里!還有應城伯等幾家侯爵府伯爵府地晚輩。一個比一個沒規矩!大哥和大嫂都是瞎了眼了。親兄弟親侄兒不要。偏偏向著外人。氣煞我也!”
張只不過是試探性地問一問。豈料居然問出了這樣地結果。心頭也是一驚。大哥張輔如今北巡不在家。王夫人這個長嫂鮮少管他們地事。因此今兒個明知道張倬張越父子要搬出英國公府去。他卻偏裝作不知道。可他萬萬沒料到。保定侯府孟家和祥符張家有親也就罷了。其他侯府伯府地小輩也不足為道。可居然連成國公朱勇這樣煊赫地人也會到場!
“大哥確實太偏向他們了,不過是幾個開封來的親戚,居然連成國公都拉上了!”虛情假意地嘆了一口氣,他隨即又搖搖頭道,“聽說大嫂子還因為家里有人偷張越的東西大板子打死了一個丫頭,還關了一個妾,這大動干戈用得著么?”
張一聽這話,面色便有些不自然,干咳一聲便岔開了話題:“大哥信不過我兄弟二人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左一個丫頭又一個侍妾地收房,這些年膝下仍是空空,想著過繼一個也沒什么。可咱們兩個如今都有兩個兒子,他干嘛非得往隔房找人?咱們兄弟倆地兒子他不管,偏偏忙著提攜那兩個,也不知道他是看中了誰!”
“張超雖說武藝不錯,可卻有勇無謀,換作其他人,會往金鄉衛那種沒前途的地方鉆?打倭寇…就是殺敵一千都未必是多大的功勞!不過,皇上喜歡武勇之人,興許倒真地是傾向于他的。不過嘛…”見張豎起耳朵聽得仔細,張便陰惻惻笑了一聲,“戰場上刀槍無眼,再說那些倭寇又都是窮兇極惡,要是缺胳膊斷腿還算好,可若是送了性命…“那也是那小子自找的!”
幸災樂禍地迸出了一句話,張這才感到心情好轉了不少。這大明朝公侯伯雖然不少,但開國那一批如今幾乎沒留下幾個,如今最煊赫的就是靖難功臣。成國公朱勇祿兩千兩百石,保定侯孟瑛不過一千二百石,其他侯伯也都差不多,而他大哥英國公張輔卻是三千石!若是這么一個國公爵位落到自家兒子身上,那他的前程亦會大大增光。
“不過,二哥不可小看了張越那小子。”
正在興頭上的張乍聽得這話,頓時猶如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不悅地斜睨了一眼胞弟,他便沒好氣地說:“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秀才,不能打仗不能建功,也就會說幾句好聽的話巴結大哥大嫂罷了,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成就?若不是…”
他硬生生截住了話頭,心想若是先頭女兒張珂能爭氣些,斗詩贏了那小子,僅憑那紫貂皮大氅一事,就足可斷送這小子一輩子前程。
“大哥莫要忘了,他可是見過皇上,見過皇太孫的!”張今天原本就是有備而來,聽張這半截話,恰映襯了他打聽到地某段隱情,于是又說道,“他是翰林院那個杜宜山的學生,杜宜山是什么人?那是楊士奇的密友,和東宮的好些官員都有交情,那小子就是在楊士奇的家里碰到的楊榮,還有皇上皇太孫!眼下皇上是看重我們這些功臣子弟勝過文官,若換成皇太子呢,皇太孫呢?”
這巧舌如簧的蠱惑頓時讓張為之色變,轉而便強笑道:“三弟你想得太遠了,反正他又不會承襲英國公,縱使他當上六部堂官,對咱們這些長輩還不是得恭恭敬敬的?”
“按一般的道理說自是如此,可有一句話叫作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張被張那陰森地語氣說得眉頭大皺,心里自是漸漸有些不妥當。他本就不是什么善良之輩,縱使對平日善意提醒的張輔都有些不滿,更不用說一個不相干的晚輩了。坐下來之后,他用指節輕輕敲擊著扶手,好半晌才問道:“那你說怎么辦?”
“其實很簡單,我朝雖然用科舉取文士,但這條道卻不是唯一的,不是有一條叫做舉薦么?布衣都能舉薦,何況親貴子弟?我看東宮那邊對他應該很有好感,若是能把他安排進去,哪怕先當一個沒品級的,只怕他也是樂意的。二哥,自打永樂八年到現在,這東宮雖說是好地方,可栽進去的人可是幾個巴掌都數不清。”
“你是說…”
張恍然大悟,同時還有那么一絲警惕。平日只看張在禁衛之中隨波逐流人云亦云,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堆鬼主意。可想歸想,他如今還需要老三出主意,于是也顧不得那許多,連忙又追問其中詳情,該如何做等等。等到一番計議完畢,他只感到神清氣爽,剛剛肚子里窩的一團火早就沒了。
大功告成的張自是不愿多留,臨走前還不忘囑咐了一番:“此事不宜操之過急,暫且等等再說。那小子不是要回去考舉人么?若是等他舉人考出來,你再親自舉薦就萬無一失了。太子一向不近武臣,可多了咱們張家這么一個子弟,他必定是樂意地。到時候,要出點小狀況還不容易?”
張滿面堆笑地把張送到大門口,目送人上馬揚長而去,他方才沒好氣地撇了撇嘴。他親自舉薦?這要是出了事情,那個不講情面地大哥責難也就算了,到頭來說不定還得背上干系。再說,張越若考不上舉人呢?
他又不是豬,怎么可能那么傻!如今還早呢,他干嗎給人指使得團團轉,有一句話不是叫做走著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