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入城原本是坐轎最便利,不過英國公張輔是武將出身,府中倒是沒那些講究,張超張越堅持騎馬,榮善便笑著應了。等看見往日在京城最講規矩的張赳也跟著爬上了馬背,他方才真正有些奇怪,暗想這赳少爺回了一趟老家,竟是硬生生連脾性也改了。
南京乃是六朝金粉古都,這帝都不單單流轉著一種江南的嫵媚氣息,同時更有一種雄渾大氣的磅礴。張越騎在馬上看繁華街市人流攢動,看那些華冠麗服的官員,看那些葛衣麻袍的尋常百姓,看裝飾華麗的馬車,看打馬飛馳的各路使者…總而言之,比起也曾經是名城的開封,南京畢竟是今日之都城,便讓人生出一種在天子腳下的渺小來。
他這一路走來左顧右盼固然是在觀察這帝都風liu景致,卻不料別人也在觀察他。
那榮善乃是英國公府的外管家,平素里管的就是往來賓客接待,看過的達官顯貴不計其數,這小一輩的少年童子自也是沒少見過。張赳他是當年就熟悉的,早就有神童之名;張超雖只是初見,可他和張攸打過數次交道,觀其父知其子,見張超一路上流露出掩飾不住的好奇和驚嘆,那脾性他也就摸得差不多了。然而,這張越他卻看著總覺得有些納罕。
祥符張家的三房向來便是不起眼的,他倒是聽說過張倬前年中了個舉人,但區區一個尚未授官的舉人,放在學士滿地走侍郎不稀奇的南京城算得了什么?相比之下,倒是張越十三歲得中秀才,十四歲便歲考入了一等,可以直接參加鄉試更稀奇些,但和京城的勛戚子弟一落地就有爵位錢糧相比,不過也就是個聰穎些的少年罷了。
可倘若單單是聰穎些的少年,為何此番前來三個人中,隱隱卻以張越居首?須知張赳乃是長房長孫,又有神童之名;張超乃是長兄,其父在張信一倒后便該是張家的主心骨;總而言之,居然讓三房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孫兒挑大梁,那位顧老太君究竟是怎么想的?
英國公府坐落在戶部街北街,這三間獸頭正門前頭蹲著兩個大石獅子,大門緊閉并無人進出,頂頭掛著黑底金漆匾,別顯公府威嚴。一行人從西邊角門進了,卻是立刻有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廝到門口搬行李。張超一心惦記那兩箱金子,于是頻頻以目視張越。到最后張越實在經受不住他那古古怪怪的目光,遂趁著少人注意把他拖到了一邊。
“有琥珀和秋痕再加上高管家看著,出不了事。”
“三弟,那可是兩千兩黃金,總得小心些…”
“難道你以為堂堂英國公府會出飛賊?大哥,這一趟如果沒有英國公,我們別說帶兩千兩,就是兩萬兩黃金也是白搭!”
張超也就是小時候見過英國公張輔兩回,盡管知道是家中的至親,可畢竟不像自幼往來的張赳那樣對其有信心;也不像張越多了幾百年滄桑見識,篤定人家看不上那么一丁點錢;于是他口中作罷,心里卻直犯嘀咕。可走了老半天還只是剛剛到第一層儀門,他方才漸漸變了臉色,等到再穿過一處正堂大廳,看見那內儀門的時候,他終于體會到什么叫做國公府。
那規制竟是比自家大一倍不止!
榮善乃是外管家,早在儀門之外就退避了,此時引路的便是幾個婆子。雖然都是年過半百,但幾人的發髻卻梳得紋絲不亂,隱隱幾根白發非但不顯得蒼老,反而流露出一種異樣的莊重來。跟在后頭的張越見她們走路一絲聲息也無,那裙擺甚至只是微動,不禁為之嘆為觀止,心想自家祖母身邊那位高大娘雖說有那么幾分氣派,比起這幾位還是大大不如。
繞過了穿堂中的大理石插屏,前頭便是一個敞亮的大院子,迎面是一排五間上房。居中一間的門口肅然站著六個身穿淺紫色衣裳的年少丫頭,俱是低頭屏息垂手侍立。等到眾人近前,六人方才齊齊屈膝拜了下去,異口同聲地說:“侄少爺萬安。”
此時里頭亦有人高高打起了簾子,于是張超帶頭,張越居中,張赳在后,三人魚貫而入。等到進房之后,張越方才看見一個身著大紅的中年婦人坐在當中,兩邊站了七八個姿容不俗的女子,有桃紅的茄紫的嫩黃的,俱是好奇地朝他們這邊打量了過來。
他早知道英國公張輔膝下并無子女,那中年婦人必定是其妻王夫人,周圍的這些或青澀或嫵媚或清純或妖艷的大約是府中姬妾。
他方欲拜見時,張赳卻是忽然情難自禁,一步搶上前跪下,口中叫了一聲“伯娘”。這時候,那原本還坐著露了笑臉的王夫人登時站起身,眼睛已是通紅,一把便將直挺挺跪在地上的張赳攬入懷中,著力在那肩背上拍打了兩下。
“我的赳哥兒,這回可是苦了你!”
她這么一說話一落淚,旁邊的眾女子頓時也跟著拿帕子擦眼睛,縱使是眼睛原本不紅的,仿佛也要使勁用力氣把它給擦紅了。至于張越和張超則最是尷尬,此時此刻別人完全忽略了他們,他們是站著也不好坐下也不好,貿貿然開口說話則更不好。
王夫人摟著張赳傷心了好一會兒,這才發現自己冷落了另兩個侄兒,面上不禁有些訕訕的。只她多年養尊處優的國公夫人當下來,涵養功夫極好,緊跟著便走上前來,先是打量了一會張超,旋即又覷了覷張越,語氣顯得親切而又欣慰。
“赳哥兒我原是看著長大的,想不到你們兩個也這么大了,都是小大人模樣。這位是超哥兒?我早聽說你要學你爹沙場建功,瞧這健壯的體格,以后上了戰場必定是一把好手。這位是越哥兒?小小年紀就知道讀書上進,嬸娘捎信來的時候還夸過你,果然是好品格…”
一番使人如沐春風的話之后,王夫人便回歸了中間的正座,語氣愈發親切:“這次你們既然到南京就多住一陣子,外頭的事情自有你們大堂伯設法,你們不用操心。剛剛外頭來說你們此次過來還帶了金子?不是我這個伯娘說你們,都是一家人,住在這里就和自家似的,就算外頭有什么開銷也沒有眼下就計算的道理。到了這兒就像自己家,萬事都有我們呢!”
張越正品味這番話,緊趕著又聽到那婦人吩咐道:“碧落,去把北邊的芳珩院收拾出來給三位侄少爺居住;惜玉,去挑六個妥當丫頭,每間屋子各分兩個負責上夜;還有,一應供給都比照我這邊的。對了,趕緊再派個人去通知老爺,就說是三位侄少爺都到了!”
就在幾個侍妾連聲答應的忙亂時候,屋子里卻響起了一個極其不合時宜的聲音。
“伯娘,你能不能求求大堂伯,讓我見見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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