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盛世(九上)
有風,很大,這種大風的天氣里羽箭根本無法射準。但兩軍交戰時弓箭手無需瞄準,他們只需要按照將領的口令將雕翎射向某一個大致區域,便能依靠羽箭的密度給予敵軍最大的殺傷。
突厥狼騎最擅長的便是射術,阿史那骨托魯甚至可以確信手中只有長槊的博陵軍會在自己精心準備的弓箭大餐前狼狽逃竄。不,他們即便逃竄也無法保住性命,如此近的距離,如此密的羽箭,根本沒有人能幸運地逃過!
然而,事實卻正和骨托魯預料中相反。濃密的箭雨非但沒能讓博陵軍大陣分崩離析,騰空而起的黃色煙霧反倒給本來就殺氣騰騰的軍陣平添了幾分神秘和威嚴。在羽箭攢射中,那條初醒的巨龍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轉眼之間已經將阿史那骨托魯犧牲了上千弟兄才制造出來的空隙跨過了一半。
“怎么回事?元慶這頭蠢驢!”阿史那骨托魯大驚,氣急敗壞地罵道。一萬五千名弓箭手的攢射卻未能阻擋博陵軍的分毫,不是指揮者阿史那元慶故意搗亂還能有什么原因?“拋射,傳我的命令,拋射。快!”他大喊大叫,唯恐傳令兵無法正確轉述自己的命令。但很快,骨托魯明白自己錯了,左前統軍阿史那元慶沒有犯絲毫錯誤,從一開始,他就采用了拋射戰術。讓羽箭斜向升空,避開博陵軍前排的巨盾和側翼的皮盾,徑直打擊對方軍陣中央。
但是,所有突厥人都低估了博陵軍大陣對于羽箭的抗擊力。第一排巨盾和江湖豪杰手中的皮盾只是為了防御流矢和羽箭直射,對于凌空飛來的箭雨,他們居然異想天開,依靠豎起的槊桿撥打格擋。
而偏偏這種看似愚蠢至極的方法,在此刻收到了無法想象的效果。高速掠過的大風已經讓羽箭的發飄,力道大為減弱。修長的箭桿被一排排有節奏來回擺動的長槊撥打,梳理,過篩,能連續飛躍三重槊桿卻不被撥落的羽箭已經不足一半。而博陵軍高舉的長槊何止三重,當羽箭勉強到達預定位置,還能有殺傷力的只剩下了不足兩成。這兩成能造成殺傷的羽箭,面對博陵士卒人與人間隔一步半稀疏隊列,也只能有四分之一勉強能擊中正確目標!(注1)
兩成羽箭的四分之一,也就是說,承載了骨托魯大汗全部希望的羽箭,真正能對博陵軍造成殺傷的只有半成不到。即便這區區半成羽箭,依舊要面對鎧甲的防護力和是否命中士卒要害等考驗。
如此輕微的戰損對一支身經百戰的隊伍已經夠不成任何打擊。受了輕傷的博陵士卒隨手將羽箭拔出向地上一丟,便又跟上了袍澤的步伐。間或有不幸的博陵弟兄被流矢擊中要害,后排正對著他的袍澤立刻迅速上前兩步,填補犧牲者留下的空白。下一排士卒填補第二排,再下一排弟兄依次補位,整個大陣的完整性絲毫不受影響。
天!居然有這種步兵戰術?待看清楚了博陵軍的對抗羽箭方法,習慣了騎射制敵的突厥貴胄們一個個目瞪口呆。如果中原的軍隊都采用這種戰術?突厥人如何可能與之為敵。
阿史那達曼,阿史那賀魯,阿史那湖色羅等突厥貴胄同時將目光轉向阿史那骨托魯,這一刻,他們對奪取中原的信心徹底動搖。他們當然不知道,此軍陣是由北周、大隋兩代王朝中的優秀將領,經過數十年的實戰總結、改進才創造出來的。其中凝聚了大將軍王楊爽,楚公楊素、上柱國張須陀和敵將李旭無數將領的心血。就在昨天,此陣還經歷了老長史陳演壽的一番補充,從而達到絢麗的頂點。
這樣的軍陣,士卒非經歷極其嚴格的訓練根本不能掌握,將領非具備極其堅強的心志不敢實施。可以說,整個中原,除了骨托魯等人眼前這支脫胎于汾陽邊軍的博陵軍,其他諸侯麾下的兵馬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學會,也根本不可能施展得出來。
就在突厥貴胄們無法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的當口,博陵軍大陣已經將骨托魯精心布置的死亡地帶跨了過去。雙方再度接觸,博陵軍三角形的陣鋒插入突厥狼騎中間,然后迅速被巨大的阻力壓成了一道弧線。前排的巨盾手沒有其他兵器,快速將手中巨盾轉豎為橫。盾盾邊緣相接,凌空加起一道木柵欄。在這沉重的木柵欄之后,第二排士卒上前跨步,口中大喝一聲“殺!”三尺槊鋒掠過盾牌上緣,徑直地刺入了狼騎的胸口。
說時遲,那時快,第三排博陵士卒看到兩軍接觸,迅速將斜舉的長槊放平,雙腳發力前沖,順著第二排士卒六留出的空隙向前補位,口中大喝一聲“殺!”,又將數十根長槊刺入了突厥狼騎中間。
沒等被打懵了的狼騎做出反應,第四排博陵士卒又至,還是一聲大喝,干凈利落地將手中長槊刺了出去。
敵我雙方在軍陣變形之后的接觸面不過二十余人,三排長槊連刺,最大殺傷不過六十名名狼騎。但隨著這六十名狼騎的倒下,擋在博陵軍面前的武士們頓時變得稀疏起來。他們不畏懼戰斗。可只能被殺,卻無法還手的戰斗,誰也承受不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此時,博陵軍大陣中又傳來一聲激越的號角。大半數人馬已經走出山谷河東弓箭手們,在陳演壽的指揮下斜斜地舉起了角弓,將羽箭對準還在向博陵軍騷擾的突厥同行射了過去。
論對射術的掌握程度,河東弓箭手遠不及他們的塞上同行。但論手中的兵器,狼騎所持木弓卻永遠無法與中原工匠精心制作的角弓相提并論。組合了六種材料的反彎角弓射出的羽箭初速度大,力道足,受風的影響小,雖然有近三分之一被吹偏,仍然剩下了一萬余支砸進了突厥弓箭手隊伍內。
剎那間,正在引弓攢射的突厥弓箭手隊伍便騰起了一股血霧,無數人倒地,無數受傷者在血泊中翻滾哀號。身為中原軍隊陣腰的老長史陳演壽卻絲毫不給敵人喘息機會,奮力吹角,隨著高亢的角聲,又一排箭雨凌空射了過去。
“嘭!”弓弦響處,一片羽箭組成的烏云遮斷本來就十分柔弱的日光。被陰影覆蓋的突厥弓箭手轉過身體,倉皇后逃。人的雙腿怎可能跑得過羽箭,隨著一點點白光落下,上千人的身體被羽箭射穿。銳利的箭簇撕開皮甲,撕開血肉與筋骨,將奔走不及的狼騎直接釘在了地上。
“轉身,右前方,八十步,射!”老長史陳演壽再度舉起號角,用角聲引導著上萬支羽箭向擋在自家右側的突厥弓箭手還擊。雕翎騰空,從列隊前進的博陵弓箭手上方掠過,然后蒼鷹般疾撲而落,啄瞎突厥人的眼睛,撕碎突厥人的喉嚨。
連番受到打擊了突厥弓箭手哪里還顧得上再阻殺博陵軍將士,或者手忙腳亂的逃避,或者在個別英勇的將領指揮下,匆忙向河東同行還擊。以密集陣列跟隨在博陵軍身后前行的河東弓箭手立刻出現了傷亡,血光四下飛濺。但前方的博陵軍弟兄與敵軍舍命搏殺,河東將士不敢也不愿意在友軍面前示弱。他們冒著突厥人的箭雨,將手中雕翎一波波向草原同行射去。自己這邊倒下一名弟兄,至少也要讓突厥人以同樣的代價來償還。
白羽在空中飛來飛去,兩支雕翎正面相撞,閃著火星落地的情況屢見不鮮。每一波弓箭落下,必然有一股血霧騰起。但河東士卒卻根本不為身邊的傷亡所動。這些倉促被征入軍中,沒經歷過幾次惡戰的新兵終于成熟了起來,寧可正面被射穿身體,也不愿意自己或者袍澤的后背賣給敵人。他們在箭雨中邊走邊戰,從容不迫。他們跟在博陵軍的身后,亦步亦趨,不離不棄。
有了河東弓箭手的掩護,博陵將士無需再顧及來自頭頂的威脅。他們潮水般向前推進,將長槊如海浪般捅進突厥人的隊伍。在一連串的疊刺之下,突厥狼騎就像過了季的無根竹筍,一層層被剝了一下,一層層變為博陵軍腳下的尸體。看到自家弟兄當不住博陵軍鋒櫻,幾名領軍的突厥伯克冒險調整戰術,盡力讓麾下狼騎避開槊陣正前,試圖迂回到兩側,從側翼打開槊陣缺口。
作為大陣兩翼的江湖豪杰和塞上馬賊們怎肯讓突厥人的圖謀得逞,拎著樸刀皮盾便迎了上去。有博陵軍為依靠,大伙無需擔心自家軍陣出現破綻,因此沖殺起來格外得心應手。試圖取巧的狼騎和部族武士很快就發現兩翼的長城守護者一點不比大陣正前的長城守護者容易對付。雖然他們手里所持的不是那種長得可怕的步槊,但出招比正前方的長城守護者更狠辣,殺人技巧也更嫻熟。
弓箭手疲于自保,狼騎和部族武士在中原守護者的逼迫下節節敗退。如果不是仗著人數遠遠多余對方,他們幾乎就要潰不成軍。見到這種情況,骨托魯再也無法冷靜下去了。從身邊的大梅碌阿史那候斤手里奪過令旗,拼命急揮,“原地,原地接戰。各守本位。后退者格殺勿論。殺敵一人,勿論出身,皆賞羊十頭,馬三匹!”
嚷嚷完了,骨托魯又回過頭,瞪著赤紅的眼睛對自己的親弟弟阿史那達曼命令,“達曼,你帶本部兵馬上去。頂住博陵軍,不得讓他們繼續前進。”
“大哥?!!”阿史那達曼沒想到一向寵愛自己的哥哥居然要第一個派自己去上前送死,瞪圓了眼睛抗議。
“速去。候斤,你帶領我的親衛督戰。無論是誰,后退超過五步者,立刻斬首。萎縮不前者,與通敵等罪。部眾剝奪,草場充公!”阿史那骨托魯仿佛沒壓根兒聽見達曼的抗議,解下自己的佩刀,直接塞到候斤之手。
“是!大汗!”阿史那候斤抱住骨托魯的佩刀,轉身去調兵遣將。聽哥哥已經下了如此狠心的命令,阿史那達曼知道再無回旋余地,跺了跺腳,舉刀跑向自家部曲。“弟兄們,跟我上,讓他們看看突厥男人的血!”他大聲吶喊,帶隊逆著敗軍向前。不再抱怨,也不再看自己的哥哥一眼。
“賀魯,你帶領本部兵馬跟在達曼身后。組成第二壘,不得放任何人通過你面前。包括達曼!”骨托魯目送弟弟離開,然后命令親信大將阿史那賀魯去組建第二道防御陣地。
大汗的親弟弟都壓到第一線去了,阿史那賀魯當然不敢再多廢話。悶悶地答應一聲,轉身而去。骨托魯繼續分發令箭,將阿史那奚,阿史那玄,阿史那保柱等突厥貴胄全部派了上去,一層層在博陵軍前方設立陣地。然后又命人吹響號角,將麒麟谷,黃花豁子兩處參與佯攻的士卒全部調向葫蘆澗,集中兵力。待得到兩處的角聲回應之后,喘了口氣,將頭轉向心腹大將阿史那湖色羅低聲命令道,“你,騎著我的馬,去把軍營和附近能參戰的弟兄全調過來,不用等待我的將令,到達位置后,直接發動攻擊!”
“大汗?”阿史那湖色羅接過令箭,腳步卻無法挪動分毫。受長城附近地形所限制,骨托魯每次出戰帶領的人都不足全營兵馬的二分之一。手中這支令箭,相當于近二十萬大軍的調動權利。而眼前這些出戰的弟兄銳氣已失,萬一在自己回來之前,達曼與賀魯等人的兵馬堅持不住,骨托魯身邊便無兵可用,十有八九會死在李旭手里!
“快去!”阿史那骨托魯知道愛將想表達什么意思,用手指了指不遠處仍然在繼續敗退的大軍,苦笑著道:“如果此戰敗了,我還能活下去么?你能早到一步,便是救了我一步。否則,便等著贖回我的尸體吧!”
“末將定然不辜負大汗所托!”阿史那湖色羅手按右胸,深深俯首。他知道敵我雙方已經到了必分勝負時刻,不敢再多說什么。跳上骨托魯的坐騎,在馬背上狠抽了兩鞭子,如飛般遠去。
也只能如此了!派出了身邊最后一員將領。骨托魯內心反而變得安寧。他從貼身親兵手里搶過一把橫刀,緊握著站在了自己的羊毛大纛之下。幾名潰散的部族武士從他身邊不遠處跑過,骨托魯刀尖一直,立刻有親兵沖上去,不由分說將逃兵砍倒,割下腦袋,扔到了骨托魯腳邊。
負責督戰的大梅碌阿史那候斤也不再手軟,帶著清一色的黑甲侍衛,在骨托魯附近橫成一道人墻。無論任何人以任何理由試圖穿墻而過,侍衛們立刻手起刀落,干凈利索地割下他的腦袋,血淋淋地扔到自己的腳下。
有大汗地弟弟親自領兵戰斗在最前方,身后還有一群督戰的兇神惡煞。狼騎和部族武士們的士氣稍稍提高的數分。在低級將領們的指揮下,他們結成小隊,負隅頑抗。中原聯軍畢竟人少,在敵人舍死忘生的阻攔下,前進腳步大幅度放慢。
李旭見敵軍死戰不退,立即改變戰術,命令隱藏于博陵軍方陣部位的弓箭手們引弓向前攢射。頃刻間,狼騎又倒下了數百人。阿史那達曼也不示弱,帶領親信彎弓搭箭,對準前排的博陵軍將士奮勇還擊。
很多狼騎和部族武士都誤傷在了阿史那達曼的箭下,但這種不分敵我的殺傷畢竟給博陵軍造成了一定困擾。轉眼之間,剛剛被弓箭手射開的陣腳又被新的部族武士填滿。在財富的誘惑與死亡威脅的雙重作用下,牧人們一層層被殺死,一層層擁擠上來,居然短時間內,讓博陵軍止步不前。
雙方的弓箭大戰此時也陷入了膠著狀態。雖然河東弓箭手在陳演壽的指揮下打了突厥同行一個出其不意,給敵人造成了極大的殺傷。但當突厥弓箭手將注意力從博陵軍槊手身上全部集中到河東弓箭手這邊,又補充了大量援軍之后,竟憑借著高出河東將士不止一籌的射術,漸漸挽回了頹勢。擔任兩翼護衛的劉季真和時德睿二將多次分出兵來,試圖沖進突厥弓箭手隊伍,予敵以重創,都被蘇啜附離帶領親信死死地擋在了陣地之外。好在此時天空中的風力變得更大,羽箭的殺傷力驟減。否則河東兵馬肯定因損失巨大而喪失戰斗力。
戰斗到了此時已經進行到白熱狀態,敵我雙方都使上了渾身解數,只要能殺傷對方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幾名突厥伯克看出陳演壽為弓箭兵之膽,立刻仗著射技高超,集中幾柄強弓向他攢射。羽箭多數被風力吹歪了,但數輪之后,終究有一箭命中目標。
老長史悶哼一聲,手中號角落地,身邊弓箭手立刻隊形混亂。突厥人看到目標達成,趕緊抓緊機會展開反撲。但沒等他們第二次拉開弓弦,一陣激昂的角聲從敵陣中響起。老長史陳演壽手握號角,身體半蹲半跪,布袍被血染透,角聲卻連綿不絕,宛若虎嘯龍吟。
聽到角聲,河東將士重新抖手精神,挽弓回射。雙方弓箭手又開始較量起射術,每一刻都有人倒在箭下,卻再無人言退。
就在此時,隨著一陣悶雷般的鼓聲響過,山谷中又殺出一哨兵馬。快速向左右一分,直接撲向突厥弓箭手。
負責護衛弓箭手的蘇啜附離趕緊領兵迎戰,卻不料這次出來的河東兵馬甚多。分出了四分之一纏住了他麾下部屬,另外四分之三中的一分護在自家弓箭手陣外,兩分沖入了突厥弓箭手陣內大肆砍殺。
“以多欺少,不算英雄!”蘇啜附離氣得大叫,舉著粗大的橫刀,在長城守護者當中往來沖殺,勢若瘋狗。他已經失去了自己的部落和族群,如果再完不成骨托魯交付的任務,回到草原上將永無立足之地。
長城守護者們卻絲毫不理解他的苦衷,在底層軍官的帶領下動一轉,西一轉,不到半柱香時間,已經將蘇啜附離身邊的親兵殺了個干干凈凈。
“我跟你們拼了!”紅了眼的蘇啜附離高舉橫刀,徑直沖向陳演壽的座駕。他想用自己的生命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對方卻不肯再給他機會。還沒等他靠近弓箭手陣列外圍,一名大將舉槊沖上,槊鋒一挑一引,將蘇啜附離絆倒于地,緊跟著一槊刺出,正中其哽嗓咽喉。
“河東姜寶宜在此,賊子速速束手!”挑起蘇啜附離的頭顱,姜寶宜大聲喝令。他是此陣的陣尾,關鍵時刻奉李旭之命殺出,一下子便發揮出了巨大作用。
蘇啜附離戰死,追隨他的霫族武士立刻散去。沒人保護的突厥弓箭手轉眼成了待宰羔羊,被河東弟兄殺了個七零八落。掌管整個大陣的李旭見到機會,立刻調兵遣將,將完成任務的陣尾調到相對平坦的左翼,沿左翼斜向前壓,以神龍擺尾之勢予敵軍以重創。
這伙生力軍的投入立刻使得場上局面大變。抵擋博陵軍攻擊的突厥人本來就已經非常吃力,又不得不分出兵來去抵擋姜寶宜,立刻首尾不能兼顧。第一道阻攔眼看就要崩潰。氣紅了眼睛的阿史那達曼帶領親兵沖到博陵軍大陣前,揮斧猛劈,劈裂一面盾牌,直插陣核。
李旭在陣中看得真切,揮動令旗,命盾牌手們閃出空隙,放數百突厥人入陣。然后敲響戰鼓,大陣迅速閉上缺口,陣內一團團七蕊梅花擦著阿史那達曼等人快速旋轉,花蕊亂吐,三下兩下將入陣的突厥人殺了精光。
阿史那達曼見勢不妙,轉身欲走。周大牛和張江帶著親兵夾了過去,兩朵梅花交匯,然后快速分開。阿史那達曼身上登時多出了數個透明窟窿,哼都沒哼,轟然而倒。
主將身死,突厥人的第一道防線立刻告破。博陵軍加快腳步,沖向敵軍第二壘。阿史那賀魯趕緊領兵頂上,用自己本部兵馬攜裹著阿史那達曼麾下殘兵死戰不退。怎奈博陵軍越殺越勇,數息之間便將他精心構筑的防線捅了個千瘡百孔,搖搖欲墜。
站在羊毛大纛下,阿史那骨托魯心如刀割。他自幼喪父,年少時屢屢遭受始必兄弟的欺負,全靠親弟弟達曼這個精神寄托才不至于郁悶至死。因此,于他心中,達曼就像自己兒子般重要,絕對不允許任人傷害。但今天為了穩定軍心,他卻不得不將達曼派到了第一線去,然后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人捅死。
想到自己今天可能也會與弟弟“團聚”,骨托魯心里更加凄涼。偷偷抹了一把淚,回過頭來,對著身邊一個親衛打扮的人問道,“如果我今天戰死了。你可怎么辦?是不是立刻去投奔他?”
那名親兵聞聽此言,立刻從腰間拔出刀,二話不說便向脖子上抹去。骨托魯嚇得手忙腳亂,上前一把將親兵死死抱住,一邊偷偷流淚,一邊哽咽著道:“我不過問問而已!你又何必去死?”
“自從嫁給了你。我什么時候想過別人。骨托魯,你盡管放心。如果你今天戰死了,陶闊脫絲沒本事為你報仇,跟你一道走勇氣還是有的!”扮作親衛的陶闊脫絲丟下刀,嗚咽著回答。
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才導致今天兩個她曾經最放不下的人自相殘殺。但經歷了那么多事情,她已經相信命運。是長生天安排了眼前這一切,作為長生天的孩子,她沒法抱怨,沒法抵抗,只能默默承受。
“大汗何出此言!”另一名親兵打扮的女人低聲喝問。“為將者乃三軍之膽,豈可輕易言敗。我軍人數是敵人三倍,援軍馬上便到。此處地形已經可以供騎兵展開,難道大汗不相信自己,還不相信狼騎的英勇么?”
“滾!”雖然對方所說全是金玉良言,骨托魯依舊破口大罵。“你這個女人。葬送了蘇啜附離一個人還不夠么?如果不是你,我豈會這么著急南下?”
挨了罵的陳晚晴不敢還嘴,躬了一下身子,默默地閃到一邊。骨托魯卻不依不饒,走上前繼續數落道:“你這個該受詛咒的女人。蘇啜附離為你連命都搭上去了。你居然連眼淚都不肯為他掉一滴。你的心腸真的比月牙湖底的冰還冷。我知道了,在你眼里,他不過是把刀。我們,我們這幾十萬人,在你眼里全是刀,對不對?江南大陳,恐怕在你眼里,除了陳家外,其他人全是牛羊草木吧?”
陳晚晴被他罵得面色蒼白,渾身發抖。嘴唇嘟囔了好半天,才冷笑了一聲,昂首回敬道:“大汗后悔了么?后悔了盡管殺我,拎著我的頭去給李旭賠罪。看他是否會放過你,放過你的部落?”
阿史那骨托魯雖然奸詐,畢竟是個突厥人,嘴巴遠沒對方靈巧。被質問得無言以對,頓了頓腳,悻然道:“我何必殺你。你這輩子無論毀了多少人,也無法看到好夢實現。江南不會屬于你們陳家。江北也不會。那里從來就沒屬于過你們陳家。”
說罷,不再理會陳晚晴,擁著陶闊脫絲繼續觀戰。看到李旭手持鼓槌,指揮千軍萬馬如手使臂,心中暗道:“輸給如此英雄,也不算委屈。可惜我一時糊涂,讓這么多突厥男兒為我殉葬!”
正沮喪間,忽然聽到山谷左側一陣喧囂。正在擴大戰果的河東兵馬突然放棄對手,轉身原地結陣。緊跟著,數桿大纛挑過山梁,從黃花豁子附近趕來的一部分突厥兵馬終于到達的戰場。
沒等骨托魯抹額相慶,又一哨兵馬呼嘯而來。竟是距離此地最近的一部突厥狼騎,聽到葫蘆澗的角鼓之聲,在阿史那步真的帶領下主動趕來援救。兩支新銳聚集到一處,立刻頂住了姜寶宜的攻勢。李旭見到這種情況,不得不重新調整隊列,命令河東兵馬向博陵軍側后收縮。阿史那賀魯也借此機會重新調整部屬,居然和援軍一道將劣勢又搬回了幾分。
時間拖延越久,對長城守衛者們肯定越不利。剛才陳晚晴的話說得雖然刺耳,但突厥人在大營里休息的那部分兵馬很快便能趕來卻是事實。此外,骨托魯戰前對形勢估計不足,為了盡快破城,將狼騎徒步帶上了戰場。而趕來援救他的狼騎作戰目的不是為了破城,自然也會策馬而至,充分發揮自家的特長。
在山谷中會戰,無論突厥人是步兵還是騎兵,博陵軍都有必勝把握。在山谷外相對開闊的地方以步對騎,人數又遠少于對方的情況下,李旭卻真的未必能力挽天河。
想到最后勝利可能在一點點向自己傾斜,骨托魯的心情漸漸好轉。手臂用力攬了攬陶闊脫絲的腰,動情地解釋道:“剛才我的話并非完全是胡說。如果我不幸戰敗,你帶著咱們的孩子去投奔李旭,以他的為人,絕不會讓你們母子受人欺凌。而去投奔我那些族兄,恐怕不到一個月時間,咱家的部眾和財產便全被他們吞了。你們母子能留下三頭活命的小羊都得感謝長生天!”
陶闊脫絲輕輕點頭,珠淚滾滾而落。骨托魯用大手在她臉上抹了抹,繼續道:“如果此戰我僥幸勝了。攻破長城后,我也不會傷害李旭的妻兒。你去出面收留她們。附離是個英雄,值得我尊敬。不像某些中原貴族,只想著自家,眼里從沒有別人!”
陳晚晴知道骨托魯在拐著彎罵自己,心中百般滋味交織,臉上的表情卻裝作什么也沒聽見。想到蘇啜西爾當年的夫妻之恩,又想到蘇啜附離為自己做得諸多事情,暗自思量道:“我真是把他們兄弟只當復仇的工具么?我真的有那么冷酷無情?兄終弟及,在草原上本來就合情合理,我又做錯過什么?如果沒有我,突厥人便不會南下,這話有誰會信?”
轉而想到剛才骨托魯說話的神態,她心中愈發凄涼。大陳國復國是空,昔日王謝兩家的水榭歌臺,終究要變成瓦礫場。自己原來堅持復國,只是不愿意面對現實罷了。眼下即便塞上諸部打到江南,會真的扶持一個中原王朝起來么?恐怕,這些永遠是夢罷了。
如果這些是夢,那自己此生抓住了些什么?月牙湖畔與蘇啜西爾兄弟剛剛相識的那段日子又涌入她的心頭。雖然年代已經非常久遠,卻歷歷在目,宛若昨日。
正沉沉想著心事,耳畔又有角聲傳來。陳晚晴舉頭望去,看到就在來援的突厥人身后,一面紅旗耀眼奪目。旗面上寫著斗大三個字,“河間王”。正是奉李旭之命埋伏在山間多日的王伏寶,接到烽火臺上的信號,率領部眾殺來。
這一下,局勢愈發撲朔迷離。幾波突厥軍隊和中原軍隊你隔著我,我隔著你,往來廝殺,各不相讓。沒等雙方主帥根據新的形勢調整戰術,遠遠地又是一聲號角,河東竇琮率領部眾從骨托魯的側面殺來。麒麟谷撤下來的各部聯軍也于阿史那陌米帶領下急匆匆趕到。
如此混亂的局面,雙方主帥當中若是誰能一眼看出勝負,那簡直就是神仙下凡了。骨托魯這邊人多勢眾,但王、竇兩支兵馬趕到后,李旭一方人數也不能算少。李旭麾下將士驍勇善戰,可幾哨兵馬實力差異巨大,綜合起來,未必比狼騎好上多少。士卒們也都明白,能不能壓倒對方,取得決定性勝利就在今天,因此人人奮勇,個個爭先,百死而不旋踵。
竇琮所部人數最少,卻都是輕甲騎兵,正好適應山谷外圍的相對平緩的地形。帶領麾下弟兄快速甩開哭笑不得的部族武士,占據一個山坡,然后他馬刀奮力向前一揮。轟隆隆,馬蹄聲令風云變色,數千騎箭一樣刺到阿史那步真面前。
阿史那步真麾下原來都是騎兵,此刻卻要站在地上接受駿馬的踐踏,甭提心里有多別扭了。可別扭歸別扭,仗打到了這個地步,誰也不敢怠慢。抖擻精神,聚集成團,拼死纏住竇琮所部,堅決不放其向戰場核心靠近。
最后趕來的阿史那陌米見自家兵馬被竇琮所部騎兵踩得血肉橫飛,心中大怒。帶著身邊數千親衛直撲竇琮側翼。他這邊剛剛做出調整,與突厥人糾纏廝殺的王伏寶也立刻改變戰術。分出一部分人來纏住自家對手,派遣軍中精銳一口咬住阿史那陌米所部的咽喉。
雖然是軍中精銳,竇家軍的戰斗力依然不如對方。與敵軍接觸后,隊伍居然迅速被沖散。將士們各自為戰,彼此互不相顧。好在這些人都是流寇出身,悍不畏死。因此隊形雖然亂了,士氣卻沒有絲毫降低。很多弟兄寧可憑著挨上突厥狼騎一刀,也要一刀捅進對方身體里邊,與敵人同歸于盡。
正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短時間內,阿史那陌米還真拿王伏寶的麾下將士沒什么辦法。他這里一耽擱,阿史那步真那邊立刻險象環生,大將竇琮三番五次帶著親兵從阿史那步真身邊沖過,每次都能將步真麾下的弟兄卷走幾百個。
阿史那思摸見不得自己弟兄吃虧,也立刻帶了幾千人趕過來,與阿史那步真二人合兵抵擋竇琮。他們這廂用了近萬將士,才勉強把三千河東輕騎擋住。戰場中央,阿史那賀魯那里卻又發成了變故。一支不知道從何出飛來的短矛正中阿史那賀魯的胸口,將其和身后的護衛直接穿成了葫蘆串。
阿史那賀魯戰死,塞上聯軍的第二壘告破。骨托魯毫不猶豫,立刻將第三壘的阿史那奚,第四壘的阿史那玄,和第五壘的阿史那保柱等人全部派上去迎戰。自己帶領侍衛和阿史那候斤緊隨幾名大將身后,轉守為攻,誓與博陵軍死拼到底。
骨托魯心里很明白,眼前這仗既然已經打成了滾雪球,勝負便不再取決于自己和李旭誰的指揮更高明一些。敵我雙方誰能堅持時間更長,誰能投入更多的援軍,誰便能取得最后勝利。李旭所部兵馬已經占了守軍的大半,剩下的長城守護者未必能發現戰場上的形勢迅速殺出來幫忙。而自己剛才為了扭轉局勢派遣湖色羅到大營中去收攏的兵馬,看看時間卻快到了。
骨托魯能看透勝負的關鍵,李旭又何嘗看不透。他與陳演壽的安排本來是迅速擊潰一部分敵軍,形成到卷珠簾之勢。趁機重創骨托魯的嫡系,消減其威望和對聯軍的控制力。怎奈人算不及天算,大伙事先誰也沒有想到骨托魯居然情急拼命,以最快速度將全部兵馬集中到了一處。敵我雙方已經戰了兩個多時辰,按目前情況看,消弱骨托魯實力的目的的確已經達到,但倒卷珠簾之勢肯定形不成了。敵我雙方糾纏不清,如果在短時間內分不出勝負的話,恐怕出戰的中原兵馬連全身而退都不可能!
想到此節,李旭心中暗暗著急。他知道以李建成的應變能力,自己既然叮囑他守好家門,他便肯定不會主動出來接應。可萬一再有一支敵方的生力軍突然出現在戰場上,今天的所有戰果恐怕都要吐出來,并且還要搭上幾倍的利息。
正是人欲擔心什么,越會發生什么事兒。沒等李旭做出是舍棄一部分弟兄,收兵撤回長城之內;還是再堅持片刻,以便局勢明朗的決定。遠方煙塵大起,伴著呼嘯的山風,數以萬計的狼騎嚎叫著殺了過來。
“嗚嗚——嗚嗚——嗚嗚!”角聲如雪,冷得人心底生冰。“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骨托魯身邊的親衛立刻舉角相和,仿佛群狼在地獄門口一起扯開了嗓子。“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群山之間,角聲絡繹不絕,帶著仇恨、歡愉和幸災樂禍。所有塞上聯軍將士都高興了起來,齊聲歌頌長生天的恩澤。
“我是天生的狩獵者,身體里流淌著蒼狼的血脈,長生天的寵兒,伸手去拿,將男人的頭砍下來,將女人拖進帳篷,用他們的血來見證我的榮耀….”
歌聲中,武士們兩眼冒出淡綠色光,逼得長城守護者不斷后退。
“弟兄們,記得我們的來此的原因么?”發覺情況不妙,周大牛扯開嗓子,大聲問道。
“后退一步,是咱家!”博陵子弟握緊長槊,仰天怒吼。
“后退一步,是咱家!”不需要更多理由,也不需要什么節奏與旋律,簡簡單單一句,頃刻將敵人氣焰壓了下去。
“后退一步是咱家!”博陵軍揮舞長槊,死死抵住潮水般的狼騎。“咱家就在長城后!”河東將士本來已經絕望,聽到袍澤的吶喊,重新抖擻起精神。
已經不可能后退,也無路可退了。李旭回頭看了看陳演壽,恰看見渾身是血的陳演壽舉著戰旗向自己傳遞過來一個信息。決一死戰!老長史大笑,滿臉坦然。決一死戰,李旭揮動令旗,毅然回應。
“嗚嗚——嗚嗚嗚———嗚嗚”龍吟般的角聲立刻從陳演壽所在位置響起。老長史鼓起全身力氣吹響號角。將決死的意志送入每名長城守護者的耳朵。聽到角聲的博陵軍、河東軍、江湖豪杰、塞外馬賊們同時舉起兵器,毫不猶豫地沖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敵人。
這一仗,他們不是為了李旭打的,也不是為了河東李家而戰。他們是河北人,河東人,出了家門口就能望見長城。
骨托魯微笑舉起令旗,這一仗,勝利雖然來之不易,畢竟還是屬于自己。他準備命令全軍壓上,切斷李旭的退路,以絕對優勢兵力將老對手殺死于陣前。手在山風中顫抖,卻遲遲無法揮下去。
他聽到了另一聲號角,好像與李旭等人相呼應,又像是山谷里的回音。可偏偏,這聲號角的方位是自己的背后,中間還夾雜著滾滾悶雷。
“嗚嗚——嗚嗚嗚———嗚嗚”角聲越來越近,雷聲也越來越清晰。地面上的沙粒開始慢慢跳動,天空中的黃云也凝上了一層暗紅色的邊框。骨托魯不得不將令旗暫時收起來,回頭檢視新的軍情。吶喊著的狼騎也不安地拉緊馬韁繩,回轉頭,目光死死盯住雷聲起處。
雷聲起處,一股又厚又重的煙塵從遠方緩緩向戰場延伸,煙塵正中間,有面紅色的戰旗高高地挑起。
“羅”,旗面上的大字亮得耀眼。數千人馬都包裹著重甲的騎兵從煙塵后沖出,緩緩向塞上聯軍靠近。
他們身后,是看不到邊際的濃煙,遮斷了所有的光。
“老夫的家,也在中原!”鮮紅的戰旗下,虎賁大將軍羅藝彎刀向前指了指,劈落一條閃電。
五千集大隋傾國之力打造的虎賁鐵騎驟然加速,重重地砸在了狼騎背后。
骨托魯的羊毛大纛轟然而倒,毫無懸念。
注1:豎槍左右搖擺過濾拋射而來的羽箭戰術見于瑞典長槍方陣。此戰術在西方出現得非常晚,大約在十三世紀方才成型。但對羽箭的格擋率據資料記載能達到百分之八十五以上。本書中為筆者YY,行家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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