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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無名(七 下)

  第五章無名(七下)

  “什么?!”羅藝騰地一下站起身,抓住老長史秦雍的衣襟喝問。他身材魁梧,膂力非常人能及。此刻雖然是單手發力,也將秦雍硬生生從地面上提了起來。被衣領勒住脖頸的秦雍登時臉色被憋得青黑,雙臂無助地在半空中揮舞。直到幾名同僚一齊上前扯住羅藝的胳膊,才喘過一口氣,淚流滿臉,“步,步校尉自盡了!”

  “步校尉,你是說得步兵?”羅藝無力地松開手,后退半步,重重再度跌回自己的座位。

  “是步將軍,壯武將軍步兵!”老長史秦雍抹了把臉,喃喃地回應。

  “你們確定過了?是他?”羅藝仍不甘心,待著幾分期待追問。

  沒有人回答他的話,四下里是一片令人絕望的沉默。在沉默的哀傷之中,虎賁大將軍羅藝的脊背迅速駝了下去。半晌之后,他苦笑著抬了抬手,“別干站著了,走吧,跟我一道去送送步將軍。”

  眾將領們輕輕點頭,跟在羅藝身后慢慢走出帥府。天已經漸漸開始變暖了,幾株早春的杏花從墻角上探出頭來,被燈光一照,鮮艷如火。風吹過,立刻有雪片一般的花瓣簌簌而落,繞在人身體邊,衣袖上,久久不肯散去。

  校場附近早已站滿了人。聞訊趕來的將士們將步兵的臨時居所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們都不相信素來以勇武聞名的步將軍是自殺身亡的。步將軍正直,勇敢,打仗時候從來都是沖在隊伍的前面。這樣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他又何必用自殺來逃避現實?。

  見到羅藝到來,弟兄們默默地讓開了一條通道,目送自家主帥走入步將軍的居所。如果說在虎賁軍弟兄們心中,還有誰威望比步將軍高的話,那就只是主帥羅藝了。在大伙的印象里,羅將軍當年比現在的步將軍還正直,還勇敢,還寧折不彎。

  但兩個同樣很正直的人卻未必合得來。跟著羅藝身后的秦雍等人都知道,壯武將軍步兵被主帥冷落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些日子,大伙都在有意無意地關注著軍營這邊,以免性情剛烈的步將軍因為三番五次被自家主帥斥責而作出什么鋌而走險的事情來。卻誰也沒想到,他用這種最激烈的方式來抗議主帥的固執。

  作為一個傳統的軍人,自殺是一種非常懦弱的行為。正所謂文死諫,武死戰。真正的武者無須像謀士那樣,因為受到了主公的冷落或者諫言被拒絕,便以生命捍衛自己說真話的權利。他們的歸宿應該在沙場,哪怕受到了猜疑,哪怕是心中有難以忍受的委屈,他們也應該單槍匹馬沖到敵軍當中,轟轟烈烈地廝殺一場,轟轟烈烈地倒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悄無聲息地抹了脖子!

  但虎賁軍中眾將卻無人敢瞧不起步兵的選擇。哪怕是像曹元讓這種囂張的年青人,盡管平時非常不屑老將們的迂腐,面對著那具平平靜靜倒下的尸體時,目光中也充滿了敬畏。

  也許是出于對于二十多年戎馬生涯的留戀,臨行之前,悍將步兵曾經仔仔細細擦拭過自己的鎧甲。從護肩到護脛,幾乎每一片甲葉都擦得一塵不染。所有鎧甲組件以及頭盔、護面都擺放在矮幾一角,端端正正,伸手可及。仿佛只要聞得戰鼓,甲胄的主人隨時都可以披掛起來,重新走上戰場。

  但是,那具倒在鎧甲前的身體已經不可能再聽見鼓聲了。在二十多年戎馬生涯中殺敵無數的步將軍給自己的那一刀同樣干凈利落。據紅著眼睛的親兵交代,當時他們只聽見很輕微的一聲金屬落地,沖進來后,便看見了自家將軍倒下的尸體。不是大伙不想阻攔,是步將軍根本沒給任何人阻攔的機會!

  “他去之前,說過什么特別的話沒有?”聽完值守在步兵尸體旁邊親兵們的哭訴,虎賁大將軍羅藝長嘆了一聲,不甘心地追問。

  “沒,沒有!”當值的隊正抽了抽鼻子,哽咽著回應。“往常巡視完了軍營,步將軍都習慣一個人坐一會兒,記錄下當天所發生的事。我們給他磨好了墨,就退了出來!然后,然后…”

  他說不下去了,心里又是哀傷,又是惶恐。虎賁鐵騎軍規,如果將領戰死,他的所有親衛都必須戰死以殉。而步將軍卻以這種方式結束了自己的戎馬生涯。對于親衛來說,大伙該做些什么呢?一道去戰死么?可放眼周圍,哪里有敵人的影子?

  “你先退下吧。不要走得太遠!”羅藝又嘆了口氣,低聲吩咐。他快步走到心腹愛將的書案邊,希望從留下的文字中得到一點解脫。卻發現對方只在桌案上留下了一疊干凈的綿紙,潔白如雪,零星濺著幾點殷紅。

  那幾點殷紅如火星一般,灼痛了人的眼睛。剎那間,幾乎所有人都明白了步兵的想法,除了虎賁大將軍羅藝自己。

  如果選擇戰死,步兵將軍下一次戰斗將會面對博陵軍。他將從背后會沖進正在抵抗突厥狼騎的博陵精銳當中,用長槊刺殺數十名替他衛戍長城的人,然后被對方在蔑視中用亂刀剁成肉泥。

  那絕不會是步校尉所希望的歸宿!“長城有隙,虎賁無雙”,當年的虎賁大將軍羅藝正式憑著這八個字,將無數像步兵一樣的年青人吸引到了自己麾下。作為幽州大總管的羅藝可以把自己當年的誓言扔進垃圾堆,作為鐵騎的一員,步兵卻無法策馬從背后踐踏二十年前的自己。

  只是,他這樣做,除了捍衛自己的理想外,還能起到什么效果呢?羅將軍不會放棄自己的雄圖霸業,虎賁鐵騎的其他宿將也無法忘懷博陵軍擊殺他們兒子的仇恨。那些因為爭奪天下而引起的仇恨早已經在人心中發了芽,瘋狂地開枝散葉,遮住了人的心臟、嘴巴和眼睛。不看到李仲堅這個人的毀滅,理智不會重新回到那些軀體中來。

  在愛將的遺體邊徘徊了許久之后,虎賁大將軍羅藝吩咐部屬以軍禮將愛將葬在了安樂郡的長城腳下。那里有一段長城被鮑丘水沖破了道缺口,將步兵葬在那里,剛好可以滿足他生死守衛長城心愿。

  得到了羅藝的特許,當晚在步兵居所值班的十幾名親兵都退了役。作為護衛不周的懲罰,他們將一生守在自家將軍的陵墓旁邊,結廬而居。為了替長眠于此的將軍排解寂寞,親兵們移植了很多野杏樹到陵墓周圍。隨著天氣的轉暖,整樹整樹的杏花陸續綻放,陸續飄落,紛紛揚揚地灑在墓碑上,干干凈凈,一塵不染。

  在有心人的努力下,整個事情帶起的風波迅速被消解于無形。很快,幽州將士們便不再議論步兵將軍的死因,以及他到底有沒有什么未了心愿。他們注意力被已經燃燒到家門口的戰火吸引了過去,每天的議論聲里透著緊張和興奮。

  “王須拔與竇琮殺到洋河邊,將興和部的兩千多提前南下的武士擊潰,掠牲口一萬三千多頭!”在興奮之外,說話者的語氣里還帶著一絲絲羨慕。換作往年,這些既能撈取名聲又能帶來豐厚收益的懲戒行動都是由虎賁鐵騎來完成的。五百鐵騎與春風一道出關,可以讓方圓數百里內的草場在馬蹄下震顫。

  可今年,他們只有看熱鬧的份兒。并且要時刻祈禱著昔日的仇敵獲勝,將出塞掃蕩的中原士兵打得狼狽而逃。這種敵我易位的感覺非常荒誕,荒誕得很多人都想躲到僻靜的地方去放聲大笑。但想想虎賁大將軍羅藝自從步將軍死后越來越暴躁的脾氣,大伙還是選擇了默默忍受。

  春二月,類似的消息又從另外一個大伙熟悉的地點傳來。這次,博陵精甲于萬全衛北側六十里的柳樹坡迎頭痛擊了一伙人數高達三萬的室韋部落。作為始必可汗的支持著,這伙來自大草原深處的室韋人走了一個半月才看見長城。沒等他們將歡呼聲發出來,便被兩支包抄而來的中原騎兵砍了個人仰馬翻。

  “姓李的用兵就是不按常規!”為了不過分漲他人志氣,幽州將領們以挑剔的目光審視“敵人”的行為。他們驚詫地發現,無論博陵軍騎兵還是河東騎兵,都采取了與虎賁鐵騎迥然相異的戰術。他們過分地追求速度,幾乎放棄了對戰馬的防御。對于馬背上的騎手,也將鎧甲重量一再精簡。士兵們不著重鎧,甚至連軍官也不著厚甲。他們像風一般出擊,像風一般砍翻猝不及防的對手,然后又像風一般在臨近部落的援軍趕來之前快速遠遁。

  這股帶著血腥味道的風,讓興沖沖趕赴中原“打草谷”的各家部落心驚膽戰。始必可汗這次傾國而來,所以要準備幾十萬大軍的糧草、輜重以及草原上匱乏的攻城器械。這樣龐大的隊伍不可能走得太快。而各家部落事先又只約了個大致的匯集范圍,沒有詳細的規定如何互相照應。一旦遭到對方的提前反擊,倉促之間根本來不及找到合適的應對方案。

  “姓李的是個瘋子,只有瘋子才會想出這種以快打快的主意!”望著越堆越高的軍報,駐守在居庸關上的劉義方將軍苦笑著點評。照這樣下去,他將不得不提前出動,在博陵軍側后制造些麻煩了。否則,恐怕沒等始必的大軍“爬”到長城腳下,大部分前來助拳的部落都要知難而退。

  可到底怎樣打才能有效地牽制博陵軍與河東軍,并且不至于令對方損耗太大,進而影響了其與突厥狼騎拼命的效果呢?跟李旭有著殺子之仇的劉義方苦惱地想。站在他的角度,幽州將士出手太輕和太重都不理想。太輕未必能逼得李旭將派往塞外劫掠的士卒都撤回來,太重了,又可能引起對方在狼騎到達之前的奮力反撲,損耗了幽州的元氣。

  就在他愁得吃不下飯,恨得睡不著覺之時,從薊縣趕來的心腹告訴了他一個非常奇怪的消息。“羅大帥查出來了!步將軍自盡的前兩天,曾經派了一名親信去涿郡找李賊!”

  “什么時候?他給李賊送去了什么有用的軍情?”劉義方聞言一愣,然后遲疑著問。一名親信能帶給李旭的東西,即便再重要,效果也非常有限。而幽州這邊在步兵被調回薊縣之前,羅大帥就向大伙交代過,很多核心機密不準說與他知道。

  “好像,好像沒帶什么軍情。只是件禮物。那人自己送完了禮物,又急忙忙趕了回來。羅大帥已經命人拿下了他,這幾天正在審問,但至今沒什么結果!”那名心腹很聰明,將所有相關細節都探聽得極其清楚。

  “什么禮物?”劉義方更為納悶,暫且忘記了自己正在琢磨的要緊事情,迫不及待地追問。

  “好像是根長槊,就是步將軍一直用的那根。據步將軍的親信說,步將軍第一次見到姓李的之時,就知道對方看中了自己的長槊。當時步將軍沒舍得給,后來姓李的做官青云直上,他又不方便給了。”心腹笑了笑,非常不屑地評論。“不就一根槊么,最貴不過幾十貫錢的東西,姓李的富可敵國,居然這點小錢兒也不放過!”

  凡是有關李旭的事情,絕對不能說好。這是劉義方身邊所有親信總結出來的拍馬屁訣竅。但是這次,他的馬屁明顯沒有拍到正地方。話說完了許久,期待中的贊賞也沒有聽見。心腹詫異地抬起頭,看見自家將軍眼望居庸關外的萬里河山,手臂明顯地在抽搐。

  春風已經將那些在冬日里看起來冷冰冰的山脈染成了一片蔥蘢,隱隱之中,有流水聲音在云間低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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