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羽化(三下)
紅拂不懂得官場上的陰謀和手段,但同為女人,她卻深深地理解此刻婉兒心中的悲哀。一個在生死關頭被丈夫果斷拋棄掉的妻子,一個看著良偶在前,卻無法伸出手去將其輕輕拉住,只能眼睜睜看著妹妹去愛,去恨,在別人的故事里悄悄流淚的女人。縱使她是國公的掌上明珠,縱使她麾下擁眾數萬,每天晚上面對綿綿的時候,也會覺得夜風如刀吧!
可在這件事情上,紅拂知道自己幫不上任何忙。義兄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頂天立地,厚重如山。在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男子恨不得將看到的所有女人都抱回家中。即便壓根兒沒有緣分或始亂終棄,也巴不得對方遇人不淑。無論被丈夫趕出家門也好,被世人鄙夷唾罵也罷,反正不能獲得半點幸福。而義兄不是這樣,他懂得欣賞,懂得尊重,懂得別人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一樣重要,不會胡亂付出與索求,更不會用別人一生的幸福來盡自己一夕之歡。
紅拂至今記得自己第一次在李旭面前卸去偽裝后看到的情形。多年來,她已經習慣了別的男子看到自己真容時那火辣辣恨不能將人活活吞下去的目光,而在李旭眼中,除了震驚之外她只看到了欣賞。像賞花、賞水、賞月,也許在不經意間會稍稍心動,但轉瞬便干干凈凈,再不惹一絲塵雜。
“這個男人的心已經被填滿了!”在那一刻,與旭子同齡,卻已經有著十年走南闖北賣藝經驗的紅拂在心底得出結論。這樣的男人不會像某些俗物那樣,拼命索取卻永遠饑腸轆轆。這樣的男人會守著自己的小家,守著自己妻兒心滿意足地過日子,用肩膀和手臂為自己所關心的人撐起一片永遠沒有委屈的天空。
而那片天空即便再寬,也不會有婉兒的位置。無論二人過去曾經有過什么糾葛,無論二人當年擦肩而過時留下了多少遺憾。
“妹妹今年多大?”見紅拂許久不再說話,婉兒放下心事,笑著打聽。
“與義兄同年,但剛好比他小了兩個月!”紅拂猜不透婉兒問話的目的,想了想,如實回答。
“那倒與我差不多。妹妹這么多年來一直是獨來獨往么?”婉兒斟酌了一下,又問。
“曾經許了一門親事。但后來彼此門第相差太遠,所以就耽擱了下來!”紅拂純凈的雙眼里慢慢涌起了一絲煩惱,笑著回答。
‘這倒有些可惜了!’婉兒心中暗道。從紅拂待人接物的姿態和說話時的所流露出的氣度上,她可以看出此人是見過些大世面的。再加上其堪稱絕世的容顏,無論撮合給王元通和齊破凝兩個中的任何人,都不算辱沒了他們的身份。如此,可讓二人之中的一個收收心性,別終日想著騷擾過往旅人的女眷。對于婉兒本人而言,也會多一個良伴兒,閑暇時不至于過于郁悶。
但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輕輕嘆了口氣,婉兒又道:“是那人迫于家族壓力不敢娶你過門么?還是其壓根兒就是隨口敷衍。女人家不經拖,難道他就肯看著你一天天老去?”
“也不是!”紅拂被問得一陣慌亂,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低頭去玩幾朵山花。她自幼被賣做舞姬,根本記不清自己的父母是誰。而手底下的伙計又早已習慣了大掌柜形剛強冰冷的模樣,平素從來不將她當女人看。所以女兒家的終身大事從來沒人關心過,更沒人像婉兒這樣毫無掩飾地直奔主題。
“什么叫做也不是。他不敢迎娶你就是不真心!虧得你還為他遮掩!”即便出身豪門,李婉兒依舊有著所有女人克服不了的天性。還沒等跟對方混熟,先幫人張羅起家長里短來。
“不像姐姐說得那樣!他家世顯赫,又是朝廷命官。紅拂出身寒微,連父母兄弟都沒有。許婚時年齡小,不知道什么叫門當戶對。后來漸漸大了,又不知道當初的承諾算不算得數…”紅拂急得滿臉是汗,慌慌張張地解釋。手中一束山花不知不覺中被揉的稀爛,黃黃紅紅的花瓣隨風飄落,就像無數彩蝶在凌空飛舞。
眨巴著眼睛想了好半天,婉兒才想明白紅拂到底是說了些什么?沒有父母兄弟,又不知道承諾是否有效,顯然當初和某人是私訂終身了。對于紅拂這樣的江湖兒女來說,私訂終身也算不了什么錯。但關鍵就關鍵在這當初不知道什么叫門當戶對上!紅拂不知道,那個身為官吏的男人不知道么?莫不是開始就打著始亂終棄的主意?欺負一個女孩子沒有人出頭!
她剛剛被人辜負過,所以恨透了那種沒有擔當的男人。眼看著紅拂從一個灑脫的江湖女子瞬間變成了委委屈屈的小受氣包,怒火立刻被點了起來。“什么朝廷命官,你現在是大將軍的妹妹,難道還配不上一個普通小官兒么?除非他是含著金印生下來的豪門子弟,如果那樣,他就更不該騙你!那人姓什么,在那里高就?哪天姐姐帶人將他抓來,問問他有沒有良心?”
“不是這樣,真的不是這樣?”紅拂被蠻不講理的婉兒逼得幾乎落下淚來。對于唐公家的人而言,一個從五品郡丞的確只算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吏,但那人卻花了足足十年的功夫才熬到郡丞職位上。如果因為自己幾句不小心的話便耽擱了他的前程,將來即便能得償心愿,自己也無法面對他失落的模樣。
紅拂知道,在男人心中,功業永遠放在女人之前。像義兄那樣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實在屬于鳳毛麟角,況且義兄也是功成名就后才看開了,而那人卻剛剛看到了功名的希望。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紅拂,到底怎樣才是對的。你總不能一直就走南闖北漂下去吧!”婉兒發覺自己問得有些急了,換了個口氣,小聲勸道。
“我不知道?姐姐別問了,真的別問了?”紅拂輕輕轉過身,背對著婉兒回答。這一刻,她不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俠女,精心隱藏起來的軟弱暴露無遺。如果草叢中突然竄出一頭猛獸,她知道,自己現在連拔劍的力氣都沒有。
“好了,不問。嗨!畢竟咱們剛剛認識沒多久!姐姐不該多管閑事!”婉兒嘆了口氣,終于發現了自己管得太寬。她本不是個婆婆媽媽的女人,但不知道怎地,自與紅拂將誤會說開的那一刻起,她就特別想幫一幫對方。也許是看在其是李旭義妹的情分上,也許是最近一段太孤單了,反正不愿意看到對方也像自己一樣孤零零地,像頭離了群的大雁般天南地北地飛。
“不是,我和仲堅結義為兄妹,姐姐又是她的妻姐,有些話姐姐跟我說,是關心我。其中好壞,妹妹心里懂得!”紅拂聽出了婉兒口氣中的隔閡味道,想了想,低聲回應。
憑心而論,她對婉兒沒有惡感。盡管對方問了很多不該問的隱私。但作為一個沒有家人的孤兒,她一直期待著某種如兄弟姐妹般的關心。義兄李旭是個大男人,不會顧及得到這些女兒心事。婉兒的出現,則剛好彌補了這種遺憾。所以紅拂對婉兒的莽撞并不氣惱,但自己的終身大事,的確是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楚的。換句話說,紅拂自己都無法確定的答案,更無法拿出來與婉兒這種過來人一同揣摩推敲。
“干脆我們結為姊妹好了,就像你跟仲堅結為義兄義妹那般!這樣,我做姐姐也好幫你的忙,免得你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李婉兒也是玲瓏心思,站在紅拂的角度,設身處地替她著想。
“紅拂怎敢高攀!”張出塵被婉兒的提議嚇了一跳,趕緊出言婉拒。
“什么高攀不高攀的,我現在是山大王,不是唐公的女兒。你是賣解的大頭領,江湖地位跟我平起平坐!”
二人都不是拘泥人物,彼此之間印象又都不錯,所以客套的幾句,便將結義的事情定了下來。當即,婉兒拉著紅拂,找了個向陽的土坡,在上邊插了三支野花,然后一道沖著天空中的流云拜了幾拜。待直起身后,便成了異姓姊妹,彼此間隔閡盡去,說話時的神情也更為熱絡。
她們兩個都知道李旭酒量大,所以也不著急返回聚義廳礙一幫酒鬼的眼。相伴著在山上游走,將重重春色看了個飽。待彼此間混得熟了,不覺又將話頭轉到了紅拂的終身大事上。這回紅拂不再覺得唐突,嘆了口氣,低聲道:“我將自己許給他時,是在十年前…”
“什么,十年前,那時你才多大?”這回輪到李婉兒吃驚了,瞪大了雙眼追問。
“姐姐莫急,聽我把話說完!”紅拂笑了笑,繼續道。
這段往事一直藏在她的心底,從來沒有人可以傾訴。能跟好姐妹說說,心里也不會像原來那般失落。
當年的她是楚公楊素家的舞姬,只有十一歲,但已經引得很多人無法將目光移開。紅拂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會被那些火辣辣的眼光吞下去,就像府中跳舞的其他姐妹一樣,從廳前玩物淪為床頭玩物。但她沒有資格替自己悲哀,只能在私下里向漫天神佛乞求,乞求這一天不要來得太早。
但有一天,她卻決定把自己獻給一個客人,并且終生不悔。
那是一個官場失意的年青人,據說是受了韓擒虎將軍的牽連而丟官,所以滿懷抱負無處施展,不得不到楊素府上尋求幫助。而楊素也非常欣賞那個年青人,拍打著自己坐的胡床說道,‘你將來一定會坐到這個位置上’。
紅拂清楚地記得,當楊素的話音落下時,滿座賓客流露出了什么樣的目光。羨慕、忌妒、憤懣,反正沒人再有心思觀賞姐妹們的舞姿。唯獨那個名叫李靖的年青人,他居然先向領舞的紅拂笑了笑,然后才緩緩扭過頭去,感謝楊素的夸獎。
當晚,那個年青人就住在了楊素府上。而就在同一個晚上,偶然經過楊玄感窗下的紅拂卻聽見有人向楚公世子建議,將年青人殺掉。理由是此人不會為楚國公家所用。
紅拂被嚇得要死,趕緊跑到那名叫李靖的年青人的房中報信。聽到噩耗,李靖非但沒有驚慌,反而從從容容地向她道謝,感謝其相救之情。并親口許下承諾,他年若功成名就,必娶她為妻。
然后,她就帶著李靖從角門逃出了楚公府。目送他踏上離開京師的官道。然后,她流落到江湖上,被一個當街舞劍為生的女人收養。待義母去世后,她便接管了整個賣解班子,帶著大伙繼續漂流。在這過程中她曾經幾次聽到過李靖的名字,或南或北,仕途起伏不定。
她曾想過找上門去,問一問對方是否還記得當日之約。但想想自己身份和對方的抱負,又不得不將心事隱藏起來。直到前幾個月,聽說他再次丟了官,才鼓起勇氣北上,期望能給十年的等待找到一個結局。
“妹妹要找的人是馬邑郡丞李靖,對么?”聽紅拂說到了故事尾聲,被驚呆了的婉兒終于緩過些神來,幽幽地問。
一個美麗到眼光幾乎要為之失去顏色的女子,居然為了某人逃命時的承諾等了十年,這需要怎樣的勇氣。而那個逃命的人,也許早就忘記了當時自己曾經說過的話,也許當時根本就是為了欺騙一個小女孩以便其能帶自己出逃。
但這些話,她同樣不能提醒紅拂。因為少女一生中只有一個十年。因為再濃的情,也經不起歲月的煎熬。
“是啊,反正大隋就快亡了。李郎沒有必要再繼續當大隋的官。我這時找上門去,和他一道找個英雄投奔,也好一同完成他的心愿!”望著滿山幽綠,說話的人臉上充滿對幸福的期待。
酒徒注:風塵三俠的故事在民間流傳甚廣。傳奇中李靖在楊素府中遇到紅拂后,便一道出奔投奔李世民,旋即,李世民隨父起兵。后來紅拂妻憑夫貴。但根據歷史記載,李淵造反時,楊素已經死了整整十年。(今天更新有點晚了淘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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