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無衣(四下)
與二丫一番爭執后,李旭心中對今后自己何去何從的問題反而想清楚了許多。如很多人看到的那樣,大隋朝的確已經病入膏肓。他如今所能做的,不過是盡力報答皇帝陛下的知遇之恩和張須陀老將軍教誨之德而已。即便此行能順利平了瓦崗,還有無數賊人在其他地域作亂,只要把持朝政的那些世家大族依然我行我素,即便十個李旭和張須陀聯手,也改變不了這個國家繼續走向滅亡的大勢。
所以,與其像張老將軍在絕望中戰死,不如盡了一份應盡的義務后,便退回博陵去保地方安寧。朝廷和權臣們罪孽深重,但地方百姓卻是無辜的。他們不應該,也沒必要為這亂世殉葬。旭子自問沒有力量挽回整個國家的命運,但他知道守護一隅之地的本領自己還堪一二。亂世之中,那是他的職責,也是他的宿命。
想清楚了未來的發展方向后,他立刻命令麾下弟兄們改變了行軍路線。不去主動招惹濟北、東平一帶新崛起的幾家大盜,而是把隊伍稍稍向南繞了一小段路,取魯郡、彭城和梁郡等三個相對平靜的地域,迂回接近滎陽。
盡管把重騎兵和步卒都留在了黃河以北,博陵軍的行進速度依然比平時慢了許多。眼下素有糧倉之名的河南各地破敗得厲害,官道兩側的枯草和灌木都長到了半人多高,三年前曾經有人聚集的堡寨也多數變成了一片廢墟。這種情況給行軍和扎營帶來了極大的麻煩,有時為了找到一個靠近水源又不怕被人放火偷襲的宿營地,他們不得不沿著年久失修官道多走兩到三個時辰。有時為了保存將士們的體力,李旭不得不下令全軍在好不容易找到的縣城內停留一到兩個白天。即便停留在城中,大伙也不敢過于放松警惕。自從張須陀老將軍陣亡后,相信李密是真命的天子的人無形中增添了好幾倍。就在李旭于齊郡逗留的短短幾日之內,瓦崗山周圍已經便有四個縣城的大隋官吏以城池和其中百姓向李密邀功。得到完整的城市作為根基,瓦崗軍的實力快速壯大,越來越具備取代朝廷的模樣。在此興敗存亡的關鍵時刻,試圖趁機謀取富貴或在史書上留下名姓的“英雄”、“豪杰”不計其數,一旦有人在博陵軍休息時冒險起事,人生地不熟的將士們肯定會被打得措手不及。
除了被軍務忙得腦門升煙外,李旭還為各地不斷傳來的戰報而震驚。這里不像遠離權力中心的河北,隸屬京畿重地的河南各郡治安雖然亂,各種消息卻傳播得非常及時。在途經魯郡治所瑕丘時,他收到奉旨征討杜伏威的右御衛將軍陳稜全軍覆沒,僅以身免的噩耗。正月初十,他在彭城郡北部的豐縣得到了近在咫尺的戰報,流寇徐元朗領兵繞過齊郡,糾結巨野澤附近的各路土匪再次攻陷東平郡治所鄆城,整個東平不復為大隋所有。還有一條未經證實的消息聽起來更令人沮喪,曾經隸屬于博陵軍麾下的涿郡兵馬年前在長河縣中了竇建德的詐降計,通守郭絢當場被殺,萬余弟兄逃出生天的不足兩千。
“楊義臣老兒在搞什么啊?”王須拔被郭絢戰死的消息弄得火冒三丈,捶打著營帳旁的樹干罵道。“咱們走時把一支完整的兵馬交托給他,這老兒卻辜負大將軍所托…”
“楊老兒不會看上了大將軍的地盤吧!”郭方與郭絢沾親帶故,懊惱之余,難免將事情往更壞處想。去年博陵軍主動殺到河間,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怕楊義臣借著剿匪之名圖謀六郡,如今李旭本人不在老巢坐鎮,難免有些無恥的家伙見利忘義。
“楊老前輩不是那種人,在咱們自己人還把具體戰報從河北送過來之前,大伙稍安勿燥!”李旭皺了皺眉,低聲勸告。“不要亂傳這個謠言,以免影響軍心。有趙司馬和呂將軍二人在,博陵出不了大亂!”
“大將軍說得有道理,趙司馬為人謹慎,處事果決。如果是楊義臣借流寇之手陷害咱們的人,他不會坐視不理!”張江想了想,在一旁附和。‘此行有些唐突!’當大軍過了黃河后,以他為首的很多郡兵出身的將領都為自己當初的莽撞而暗自懊悔。在他們眼里,李將軍之所以放棄在河北大撈戰功的機會卻冒險揮兵南下,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顧全與大伙之間的情義。但如果為了情義而影響了全局和博陵軍的日后發展,眾人心里永遠不會安寧。
帶著焦慮和沮喪,他們繼續前行。穿過一個個沒有人居住的村落,跨越長滿荊棘的荒野。黃河南岸春天來得早,幾乎剛剛過完了正月十五,在解了凍的溪流邊,已經有綠意冒出了地面。新草的清香令戰馬興奮異常,腳步輕快,但人的心情卻絲毫沒因為春天的回歸而變得明快。
行到運河邊上的雍丘附近,從博陵繞路趕來的信使終于追上了大軍。軍司馬趙子銘在信中詳細匯報了郭絢戰死的原因和他所做的善后處理情況。從信中的措詞來看,郭絢的戰沒主要因為輕敵,并非被人陷害。他的死對博陵六郡沖擊也不太大,甚至可以說地方豪門的勢力由此又被消弱了不少。趙子銘和呂欽二人盡最大可能收攏了從戰場上逃回來的殘兵,并從博陵軍本部中分出一哨兵馬去涿郡駐扎,與薛世雄部重新構成犄角之勢。
李旭去年經科舉考試選拔出來的那批人才也逐漸適應了各自新身份,有這批新興力量的支持,六郡情況目前非常樂觀。年關之前,又有不少戰亂之地的百姓們翻山越嶺來投。根據去年的屯田經驗,崔潛等文職官員將流民們盡量安置在了水源充足,地勢平緩的易水、徐水及淶水附近,不出兩年,那些新興的村落必將能為六郡提供更多的賦稅。
但在六郡之外的各種情況卻絲毫不容樂觀。謠傳朔方鷹揚郎將梁師都殺死了郡丞唐世宗,據郡造反,自稱大丞相,北連突厥。而馬邑郡守王仁恭據說也被部將劉武周所殺,闔郡叛隋,歸附于突厥。不知道朝廷做得什么打算,非但沒有派任何兵馬去征討叛亂,反而把正在河北南部與流寇戰得難解難分的楊義臣老將軍調回了江都,出任兵部尚書。就在楊義臣前腳剛走,曾經擊殺的張金稱的清河郡守楊善會便再次敗給了竇建德,全軍覆沒。
“再這樣下去,沒等咱們到達滎陽,說不定洛陽也被朝廷那幫家伙玩沒了!”看完來自博陵的信,張江沮喪得要死,用馬鞭將腳下的枯草抽得四處亂飛。
玩這個詞,是他從曾經的山賊王君廓口中學來的,用以形容朝廷中那幾家權臣再貼切不過。本來李將軍和楊老將軍之間有個約定,在博陵軍南下逼迫瓦崗軍側后的同時,楊義臣會趁機聯合韋霽、郭絢、楊善會等人掃平河北殘匪。然后大伙南北夾擊,定能讓瓦崗軍首尾不能相顧。誰料還沒等博陵軍與瓦崗兵馬動上手,郭絢、楊善會二人反而被竇建德給擊殺了。眼下朝廷又將楊義臣調往江都,河北南部各郡只剩韋霽一根獨木支撐全局。以竇建德和高開道兩賊的實力,已經足夠將韋霽纏得死死的。瓦崗軍派往河北的嘍啰兵剛好趁機抽調回來,以逸待勞,迎戰李旭。
“你們說李密這廝是不是在朝中有內應啊?”王君廓對新傳來的消息也非常失望,豎著兩根濃密的眉毛追問。“怎么這一舉一動,都像朝廷跟他在配合似的。反而咱們,怎么看怎么像被朝廷和瓦崗軍在聯手算計著!”
“這也說不準,你沒聽人講過皇帝不可以投降,大臣卻越早投降越得意的說法么?”郭方搖頭,輕嘆。“很多人信他有天命,所以急著立從龍之功!”
“我呸!”王須拔向地上吐了口濃痰,低聲罵。“他李密若是有天命在身,當年還會被人家追得像頭兔子般東躲西藏?誰信那話誰傻,天下姓李的多了,要我選,寧可相信天命應在大將軍身上,也不會相信應天命者是他!”
罵歸罵,大伙無法不承認博陵軍所面臨局勢比當初想象得艱難十倍。西進的路已經走完了十之七八,剩下這段都是張須陀當年走過的。只不過當年靠近運河的陽武、原武兩城還屬于大隋,如今它們卻已經完全被瓦崗軍所控制。如果博陵軍還想借助通濟渠水運之便的話,在到達滎陽之前,就不得不獨自面對瓦崗軍的圍追堵截。根據信使在路上消耗的時間推算,在趙子銘的消息送到之前,瓦崗軍派往河北的力量已經全部抽回。那意味著,孟讓、郝孝德、王德仁、李士才、魏六兒、李德謙、張遷還有李文相、黑社、白社、胡驢兒這些縱橫天下的大賊,將同時出現在博陵軍的對面。
四千博陵軍,能打得過這么多敵手么?從不知道恐慌為何物的王須拔有些猶豫了。他把探詢的目光看向李旭,希望主帥能做一個相對明智的選擇。
“張金稱什么時候死在楊善會之手的?”仿佛根本沒覺察道部將目光中的期待,李旭又看了一遍軍書,抬起頭向信使追問。
“去年十月,就在大將軍擊敗高士達之后不久。”信使是個因年齡過大而退役老兵,身上還帶著行伍之氣。聽到李旭相詢,立刻并攏雙腿,朗聲匯報。“但大伙都說,若不是當年咱們一戰滅了張金稱麾下主力,楊通守根本不是張金稱之敵!”
作為當年參加戰斗的一員,他深為博陵軍的戰績而自豪。當時大軍初到河北,與現在一樣人生地不熟。而張金稱在此之前,曾經縱橫十幾個郡,從未遇到敵手。“現在百姓都說,只有咱大將軍在河北時,官軍才知道怎么打仗。”他四下看了看,不無得意地補充,言談之間,武者的驕傲盡現。
“大牛,傳令大伙入雍丘城休息兩日,后天一早咱們拔營,直接去挑了李公逸的老窩。告訴弟兄們,從此處到滎陽,運河兩岸凡瓦崗軍盤踞之處,咱們見一個挑一個!”李旭滿意地點點頭,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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