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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背棄 (八 下)

  第二章背棄(八下)

  “這群蟊賊,簡直是伙發了瘋的野狗!”放下鹽山縣令趙德明快馬加鞭送來的密報,太仆卿楊義臣搖搖頭,冷笑著點評。

  與楊公卿動向密報同時送來的還有一個未經確認的消息,或者說是真真切切的謊言。渤海郡的流寇們紛紛傳說,在與楊公卿分開的當天晚上,天威將軍格謙便落入隋將楊義臣布置下的陷阱里。格謙當場被殺,張金樹和其他殘兵趁著天黑逃入密林躲避,最后被聞訊趕來的知世郎王薄救走。

  而事實上,楊義臣和李旭二人根本沒向渤海郡派一兵一卒。在采用圍三闕一和聲東擊西戰術收復蕪蔞縣后,二人聯手將高士達堵在了縣城南邊的采菊谷內。高士達身受重傷,自知難保,當夜命心腹將自己刺死,以自家首級為信物請求官軍放其余嘍啰活命。楊義臣主張將所有俘虜一并斬首,李旭主張赦免,二人爭執再三,最后采用折中的辦法,將俘虜中的大小頭目全部斬首,其余普通嘍啰押送到涿郡,和先前被俘的孫宣雅部一道在地方郡兵的監督下從事軍屯。

  隨后,兩位將軍又尾隨著流寇們敗退的腳步收復了饒陽,樂壽,一直追過了漳水,在河間和平原兩郡交界處,一個名叫弓高的縣城修整補給。

  對于從魯城倉惶撤退的格謙和楊公卿部,太仆卿楊義臣建議官兵們在弓高縣城內先緩一緩精神,以逸待勞。憑著多年的經驗,老將軍認為土匪們都是些狼心狗肺的畜生,有便宜可撈的時候還能互相合作,一旦空手而歸,肯定有人會從同伴身上打壞主意。

  事實也正如其所料,楊公卿吞并了其他幾家山賊,格謙也被王薄和楊公卿聯手所害。唯一令老將軍有些失望的是,麾下兵力壯大了一倍的楊公卿居然不肯直接沿永濟渠殺回平原,反而遠遠地繞了個,取道渤海郡東南折向平昌。

  “這賊,我先前看他氣勢洶洶,還以為他真是個人物!”想想楊公卿在渡過通惠河之前的囂張模樣,鄧有見冷笑著罵。

  “野狗么,自然是叫喚的聲大,實際上膽子卻非常小!”侯橋聽大伙罵的痛快,笑著附和。“那東西沒了吃食,便會自己咬自己。要讓它們大起膽子來與老虎拼命,卻是萬萬不能!”

  這句比方引得將士們哄堂大笑,個個都贊楊老將軍“野狗”兩個字用得貼切。待笑鬧夠了,才有人低聲補充了一句,“這下也好,仲堅兄至少不會再覺得土匪們無辜了。連自家同伴都算計畜生,怎還值得憐憫!”

  “不是憐憫,而是地方上需要勞力。軍屯不比民屯,他們所得七成以上要供給軍隊!”李旭見楊義臣麾下的袍澤們將話題轉向自己,搖了搖頭,笑著跟大伙解釋。

  “反正他們來殺你,最后你還給了他們一碗飯吃。這樣的好事兒,也就你李大將軍做得出!古有佛陀舍肉飼鷹,今有李將軍舍身養狗,道理一樣,結果不同!”鄧有見微笑著,將李旭好一通數落。

  “把人都殺光了,看誰給你種地!難道鄧將軍只吃肉糜乎?”李旭反唇相譏。

  自從博陵軍恢復正常后,李旭的好心腸便又成了大伙的取消對象。以楊義臣為首的府兵將領們笑他是東郭先生,不惜冒天下大不諱救一群狼崽子。而李旭卻以養過狼的經歷反駁說:其實狼非常通人性,被收養后很少反噬。況且流寇們之所以造反,十有八九是迫于無奈。如果有個不搶掠便能活下去途徑,無論多艱難,他們肯定都不愿意再去作賊。

  由于各自經歷不同,大伙彼此之間的類似爭執還有許多。但都控制在口舌之爭范圍,并沒有傷到彼此之間的和氣。個別時候因為觀察角度不一樣,李旭和楊老將軍兩個反而覺得對方的觀點也有可取之處,至少想到了自家原來并未注意的一面。

  比如楊義臣對李旭在六郡私自重開科舉的政策就非常不屑。他認為先皇和本朝陛下的經驗已經證明了,科舉并不能真正選拔出有用之才。反而因為這種政策與朝廷現行選材政策不符,讓人很容易誤解李旭準備割地自據。

  但李旭認為,科舉的作用不僅僅是為國選材,同時也有防止言路閉塞的作用。如果滿朝文武都出身于世家大族,則朝政政令必然會優先照顧世家利益。只有不同出身的人都能有機會說話,才會避免世家子弟活得越來越滋潤,而平民百姓活得越艱難,到最后不得不揭竿而起。并且有了科舉這一條出路,很多寒門出身的人才便會按照正當途徑去謀求出身。眼下盜賊中也不乏真豪杰,如果當初有機會一展才華,他們亦不會投身匪類。

  “這豈不是說越卑賤者越聰明,肉食者必然鄙?”一次爭論中,楊義臣悻然道。

  “肉食者接觸的東西多,通常比普通人家出身的子侄更有遠見!”根據自身經歷,李旭坦然承認,“但肉食者多為自家利益而謀,一旦其將家族利益放于國家利益之前,禍患大矣!”

  聽了這句話,楊義臣很久沒有吭聲。在那之后,每當他與麾下議論大事,定然以軍中長者的身份邀請李旭參與。雖然此時旭子的官職不比楊義臣低,本著向前輩學習的心思,他通常都樂于奉陪。久而久之,他與楊部將士都混得很熟,彼此之間已經能以表字相稱,也能虛心接納對方的一些不同意見。

  當事人都不是非常在意這些爭論,笑笑而過。誰也沒發覺,在那戰亂的年代,因為幾句爭執,一念之差,到底有多少人得以活命。雖然軍屯的土地不會分給屯田者,雖然軍屯的收益大半要充做博陵軍的補給!

  “不提這些,咱們還是說說,到底跟楊公卿怎么打!”楊義臣見眾人不小心將話題越扯越遠,揮揮手,笑著命令。

  “自然是直接殺過去,將那些野狗殺散了了事!”侯橋跳起來,提出了一個毫無價值的建議。

  “在李將面前,你最好有點樣子!”楊義臣笑著呵斥了一句,把侯橋趕回座位。

  “李將軍是自己人么?”侯橋委委屈屈地小聲嘀咕。楊義臣在自家弟兄面前不擺架子,所以侯橋等人也很少顧忌什么。有話向來直說,包括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李將軍肯定與咱們并肩作戰!”楊義臣將目光轉向李旭,從對方眼里找到自家需要的答案。“但咱們如果進入平原郡,可能要面對的不止是楊公卿!”

  “高開道和竇建德兩人本來想去救援高士達,但走到半路上,聽聞高士達兵敗的消息,又縮回了豆子崗!”鄧有見比侯橋處事沉穩,想了想,鄭重說道。

  自從兩個月前大伙與趙萬海開戰后,河北各郡便打成了一鍋粥。不但商路被遮斷,各地之間的消息也很難及時送到。根據這幾天在弓高縣修整時收集到的情報,鄧有見描繪出了一個無比復雜的局勢,“瓦崗軍已經趁勢殺過黃河,如今武陽和汲郡都受到其威脅。為了保護黎陽倉,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韋霽、河南大使虎牙郎將王辯已經各領所部兵馬撤離豆子崗,趕往黃河邊上去阻截瓦崗軍。竇建德和高開道兩個把其他幾家寨主的殘部都收集了起來,各成一軍,勢力已經不可忽視。張金稱也趁機翻身,眼下已經殺到了武安郡的平恩,清河郡守楊善會身后受到威脅,不得不撤回到本郡保境!”

  “高士達曾經是河北綠林總瓢把子,他死后,很多都準備接替這個位置,以便號令群雄。咱們如果此刻在通往平昌的必經之路上截殺楊公卿,必須時刻提防竇建德和高開道兩個為了沽名釣譽從背后殺過來!”他想了想,繼續補充。

  “嘶!”聽完鄧有見的分析,很多將領不由自主倒吸了口冷氣。他們不怕與任何一支流寇交手,卻不愿意人一擁而上群毆。“咱們對豆子崗附近的地形不熟,所以地利并不在我!”楊義臣部的長史韋清低聲議論,“大軍壓境,敵人必然要凝成一個團,人和也不輸于我,至于天時…”

  “老夫不認為殺人者會有天佑!”楊義臣皺了皺眉,出言打斷了韋清所說的書生之言。“老夫需要大伙議一下,在最壞情況下,這仗咱們如何打!”

  “最壞的情況不過是,咱們會三面受敵,只有北向一面可退!”侯橋笑了笑,說道。這讓他想起數日前的攻城戰,當博陵軍讓開南側城門后,先前還吶喊著和官軍拼命的嘍啰們居然奪路便逃,根本不去想騎兵會不會從背后追殺。

  “但我不認為流寇們的心思有那么齊。想要并肩作戰,他們至少需要再選一個大頭領出來。無論我們先攻擊楊公卿、高開道還是竇建德,對于其他兩人來說,都相當于替他們剪除了一個潛在對手!”他樂觀地分析道,將先前所描述的最危機情況一舉推翻。

  “子通說得有道理!”楊義臣輕攆胡須,“但咱們卻不得不提防有人目光放得比較長遠!據老夫所知,竇建德此人心機很深!”

  “咱們可以一軍去截殺楊公卿,另一軍去威逼竇建德和高開道!”李旭想了想,建議。

  “老夫也覺得這樣比較穩妥!”楊義臣給了李旭一個會心的微笑。和年青人打交道就是舒坦,他們總能讓你忘記自己的年齡,“仲堅準備打哪一路,說給老夫聽聽!”

  “楊公卿麾下騎兵居多,所以行進速度很快。從這份密報在路上耽擱的時間推算,此刻楊公卿已經繞過了渤海郡的無棣和樂陵,如果他想以最快速度跑回豆子崗,肯定會沿著馬頰河岸邊走。”李旭稍做遲疑,便十分肯定地給出了答案。“所以,我準備以輕騎中途截殺他,至少要把他的兵馬留下一半!”

  “也好,老夫麾下多是步卒,追他也不容易,不如直接南下去威逼竇建德!”楊義臣點點頭,回應。

  兩位主將既然已經做好了規劃,其他將領能做的便是將這份計劃的細節補充完整。為了防止羅藝借機生事,楊義臣命令鄧有見率領部分兵馬先行返回魯城,一邊養傷,一邊加強戒備。而為了彌補楊義臣所部兵馬在人數上的短缺,旭子也主動提出,讓隸屬于自己管轄范圍內的,涿郡郡守郭絢帶領其麾下郡兵協助楊義臣。

  “你也得小心羅藝殺過桑干河。他麾下的鐵騎消耗巨大,光憑目前其占據的幾個郡,根本養活不過來!”在送李旭出營時,楊義臣私下里提醒。

  一名具裝甲騎平素需要兩到三匹戰馬,還需要有大量的馬夫、獸醫隨軍。所以憑借六郡賦稅和朝廷的供應,李旭也只勉強湊了一千甲騎出來。而羅藝治下地廣人稀,光憑從百姓頭上收的錢糧,他的確難以自給自足。

  為了自保,羅藝肯定會打上谷和涿郡南部地區的主意。而為了讓治下各地不受兵火,李旭也必須把很大一部分力量留下來防備虎賁鐵騎。他是六郡撫慰大使,保境安民是逃不過的責任。“我準備讓軍司馬趙子銘和壯武將軍呂欽兩個帶著其余步卒先行返回博陵,隨時準備應變。至于徹底剿滅竇建德等人的事情,還請老將軍多費心。”他想了想,鄭重請求。

  “嗯,此事不急!”楊義臣皺了皺眉頭,雙目中閃過一重疑云。他非常喜歡和眼前的年青人并肩作戰,但對方今天的話語里明顯帶有一種即將分別的意味。“擊敗楊公卿后你準備去哪里?有接到朝廷的將令么?”

  “謠傳有一道給我的任命被流寇堵在了黃河岸邊!”李旭點點頭,臉上的表情非常平靜。“無論傳言是真是假,我都會從渤海郡渡河,到黃河南岸去請圣旨!”

  “黃河南岸?”楊義臣聽李旭說得鄭重,忍不住驚詫地追問,“那不是齊郡么?你繞那么遠去干什么?”

  “那是張老將軍的家!”李旭點點頭,回答。

  注:1、豆子崗,橫跨隋代渤海和平原兩郡,因為地形復雜,所以成為河北義軍避免所。竇建德、高士達、高開道都曾在此地發展。受到楊義臣痛擊后,竇建德、高開道也是與此重整旗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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